一般来说,穆澄是在把文稿交给报章登之后,才出版成书的。也许故事连载于报章时,已经有读者回应。而穆澄是非常重视读者的意见的。
卢展棋果然点了头,郑重地说:
“穆澄,取材要万分小心。因为群众对偶像的思想与感情,很多时是超越常情常理,不能揣测到的。若然你还推波助澜的话,有时会招致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穆澄很感激卢展棋的细心提点,但未免觉得这前辈有点小题大做。当然,她还是恭谨地继续聆听教训。
卢展棋煞有介事的说:
“别的例子不说,你还有看我们报纸那个叫珍珍手记的专栏吧?”
穆澄点点头。
珍珍根本是个男的,这是全行皆知之事,但就为他写得传神,不论是气氛与笔触都令读者深信珍珍是个千娇百媚的万人迷,于是怪事连连发生,他月中收到的鲜花玫瑰,转手卖回花档,也可换到一席丰富的酒筵。至于约会他的男读者,更不计其数。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位男读者抱住一束花坚决站在报馆门口等他。站了半天,珍珍回报馆来,一脚踏进大门,那报馆护卫员就对那读者说:“喂,这位就是珍珍了!”
连穆澄都张大嘴巴,急问:
“那读者怎么反应?”
“信不信由你!他即席昏过去,还要劳烦报馆的人送他进医院去。” 穆澄听罢拍起掌来哈哈大笑。
“我也是珍珍的读者,他的确写得生鬼而又销魂,连我们女的念了,有时都觉心旌摇动。”
“穆澄,你还不知道这世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能不小心翼翼,凡是吃公众饭的人,都不可轻率,对捧你的人要保持一个合理而诚意的距离,是最安全的。”
穆澄在老行家面前似小女孩,她托着腮帮问:
“这跟我的新小说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的读者真想跟我谈恋爱?”
“我怕有人会认为你是会跟读者谈恋爱,因而出什么乱子。”
穆澄又忍不住笑:
“棋叔,别看得恋爱是如此儿戏的一回事。两个人未经相处,就生感情,小说归小说,当不得真,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那么笔友结缘呢,又怎样解释?”
“那仍是交往沟通的一种,总之,单程路在恋爱上头行不通,对不对?”
实展棋无奈地耸耸肩,他当然知道穆澄入世未深,且又性子耿直。旁的邪恶事,一天不发生在她身上,她就不容易知晓。
回到寓所的大厦来,穆澄开了信箱,跌出好几封信,都是些银行信用卡、水费、电费等居多,要是管这些账,也够头痛。
她忽然之间羡慕起诗瑜来,诗瑜曾说:
“挣扎到有女秘书的最大利益是不用再管零碎杂务,实在太烦太烦了。我宁可荷枪实弹的勇战沙场,为国捐躯,也还死得壮烈,怎么可以无端端走在人家屋檐下,楼上刚好扔只玻璃樽下来,误中自己,一命呜呼?冤枉!”
天!穆澄想,她就是那天天被玻璃樽扔中的不幸人!
穆澄一直翻那些信,其中一封以淡梨红色的信封写来的,那信封的纸质非常非常雅致高贵。
谁写来的?
穆澄打开来看,字写得很雄浑有力,用墨笔写的,更见心思与功夫,看看署名,单一个“清”字。
穆澄记不起来,她有那一个朋友同学姓名有一个“清”字。
无论如何。把信念下去:
“澄:
请原谅我如此冒昧地直称你的名字。
然,这样子比较亲切,我只是希望能表达我对你的一番诚意感受罢了,你会接受吗? 读罢了你最新的报纸连载小说《惆怅还依旧》。有无限的期望、憧憬与喜悦。总的一句话,你写得实在太好了!
我在静心等待单行本印出来,再会一读再读三读。
在搁笔之前,我就有一个请求。自《惆怅还依旧》出版日开始,容许我每天送你一件小礼物表达心意,好不好?
施比受有福,尤其“施”的对象是自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那份踏实与安慰,万圣你成全。
清”
穆澄一口气看罢,不禁莞尔,读者一般是很热诚的,而这位署名叫“清”的读者,更是有点心意的人吧!
穆澄把信再好好一瞥,但见上款下款,合共是“澄”、“清”二字,好像是互相呼应似。
怕是这位读者刻意的安排吧!故而连他的姓氏都不写出来,为求达到这个后果。
日常生活委实是刻板、沉闷得可以,若不靠着这班读者的一些额外鼓励,粉饰着穆澄的起居,渐渐的怕会觉得了无生趣。
穆澄心想,自己跟读者怕已是在某一个层面上心连心、手牵手地生活着,比起实际上与她同室而居、同衾共枕的人还要彼此思念、牵挂下关注、爱护起来的。
这种感觉,总的来说,仍是好的。
穆澄的新书《惆怅还依旧》,一出版就被抢购一空。不知何解,一个星期下来就要印刷厂拼命赶印。
穆澄得到这个喜讯,并非来自出版社,而是她光顾了二十多年的一家书店老板告诉她的。
“穆澄啊!这本新书怕是你的一个突破了,一天到晚跑进来说要买这本书的人多得很。照看现今的趋势,三个月内售出八版至十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要定夺书的畅销量还要加上时间的因素,一本书能在短时间内销售十版,当然的比较过得十年八载才达到十版的走势优胜。
“但是,为什么呢?”
穆澄那自信心及安全感不足的毛病又跑出来了。
书店的马老板说:
“你在书中道达了对读者浓浓的爱意,这是相当引人入胜的。活像歌星突然对爱他的歌迷,献唱一曲,只是表达他也爱护歌迷的情感。得到偶像作如此回应,如何不欢声雷动?”
“我是真心的。”
“这就更好了,现今人人都在天天对牢黄脸婆与古板公事,难得从书中寻找出新刺激、好感受,纵情幻想,比看一部电影还能享受深远,故而,请记着我的话,书业还是有前途的。”
穆澄实在太高兴了。
最难得是连一些专栏都在捧她的场。说实在的,这圈子仍然有文人相轻这回事。
这些年来,穆澄的书再畅销,仍有同文肆意批评说:
“这些供人们消遣的读物,有什么文学价值可言?穆澄的书永远不是(红楼梦)!”
如此评论算不算好笑?穆澄并没有想过自己是曹雪芹。
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应是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才华与实力。不能高估自己,妄自为大,招致灭亡,才不可低估自己,妄自菲薄,却步不前。
穆澄从来都只是一心一意的以现时代坊间最易接受的文字与思想,通过创作的故事表达出来。她为自己写作而定的目标,根本上已经成功地达到。
世界容纳的文化产品至多至繁,能够赢取市场内的一份支持力量,就代表了它的存在价值。
这份成绩不被认同,是曾一度令穆澄气愤的。
直至傅易劝她:
“你的文章是为广大读者写的。你的书是被广大读者看的,不要只执着于同行内的评论,而舍本逐末、而轻重倒置。更何况也只不过是行业之中一小撮人的意见而已。”
这才稍稍平了穆澄的气闷与不忿。
日子一过下来,她写作的坚持与稳定的市场销路,也许慢慢慑服了更多的人,且终于盼得到有人肯站出来说一句公道与鼓励话,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日来,穆澄的心境还算开朗的。
她在想,如果没有事业和工作的女人,悲哀必定更添一重,无他,生活案头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人与一家之上的话,可能会出现过于一面倒的情况了。
这些天来,由于新书畅销,陶祖荫的泠面孔,看在穆澄的眼中,也不觉得太难受。
就像今晚,穆澄老早的烧好饭菜,一直等祖荫下班,等呀等的,候至电视台的那黄金时间播映的长篇肥皂剧都已收科了。还未见踪影。
穆澄开始起了一点点的忧疑,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她又不敢摇电话到公司去问个明白。因为曾经有一次,在差不多跟现今类同的情势下,她摇电话去找丈夫,当晚,就被陶祖荫训斥一顿,说:
“平生最怕那种丈夫迟归一两小时,就紧张到要去报警的女人!”
穆澄当然不是这种女人,但自己对丈夫的关心上心若被视为不大方的监管行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穆澄闭上了咀,惯常的以那种有则改之,无则嘉勉的态度去应付丈夫的责难。
故而,这一夜,她也不能采取些什么行动。
直至等过了九点,电话才响起来。
“我不回家来吃饭了,公司有事!”
就这么简单约两句话,也不解释原因,更不致歉,陶祖荫就挂断了线。
穆澄呆坐在电话机旁好几分钟,然后才晓得想,是老夫老妻了,所以应该是士这个样子的。
唯其搭通了让自己下台的阶梯,她才能稍稍挺一挺腰,站直起来。跑到厨房去把饭开出来给自己吃。
独嚼无滋味,事在必然。感受如何,不必细数。
忽然的,有人按动门铃。
穆澄抬头望向大门,心上竟掠过一阵兴奋,好像活在深山野岭内的人。忽然来了个远亲,添一份希望,加半点生气。
她立即走出去开门。
“陶太太,你的花。”
只间人语响,根本看不到人。穆澄只见一大蓬的百合花及星花,出现在铁闸之外。
然后那送花人才几经艰难地把一张脸露出来,首先展示一个笑容,原来是大厦管理员忠伯。
“陶太太,有位先生放下这束花,着我送上来给你。”
穆澄呆了。
实在太美、太清丽、太眩目、太使她晕眩。
半生人未试过收如此一大蓬优雅的花。丈夫固然未试过送她花,就是读者表达的心意,也决没有如今的一番气势。
穆澄把花抱进屋来。整间房子都立即芬芳馥郁起来。
穆澄坐下来把花放在膝上,她家根本没有合适尺寸的花瓶可以安置这份重礼。
她把附在花束丝带上的卡片拿下来,拆阅:
“澄:
愿你快乐
清”
啊,又是他!那个叫“清”的读者。
穆澄想,这人真有心思,兼有品味,连短短四个字“愿你快乐”,都似乎满载情意。
不过,也实是太破费了。穆澄把卡片翻来覆去的看,发现不到他的地址。否则。一定要写张回条,除了谢谢对方的雅意之外,也真要请他别破费了。
这一晚,穆澄一直伏案写作,她根本都没注意到丈夫何时回来。
翌晨,穆澄起床,跑到厨房去,吓一大跳。
怎么那一大束的白百合,被塞到垃圾桶去?
一家子两个人,既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必然是另一个人的举止行动。
为什么祖荫要这样做了是因为妒忌吗?
穆澄轻轻惊呼,心想,糟糕了,丈夫一定是有了误会了,男人也有小家子气的。尤其是原来他紧张自己的感情的话。
也真难怪他不高兴,一般来说,真是只有异性朋友才会有如许心思,买这一蓬漂亮的花。
当陶祖荫起床喝咖啡时,穆澄讷讷地试图向丈夫解释:
“那束正是一位热情的读者送来的!”
的确,在这之前,穆澄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然,她并不需要准备答案,因为陶祖荫只是冷淡地说:
“制造废物而已!你应该在专栏内通知你的读者,以后请折现金!”
陶祖荫的这句说话如果以轻松的语调说出来,她可以认定丈夫只是幽默而已,自己的感受会好得多。
如今硬生生的塞她这么一句话,岂只令人难过,直情连昨天收花的喜悦,都给连根拔掉。
日子真是在太沉闷、太沉闷的气氛下渡过。
整个下午,穆澄的写作进度极差,伏案工作多时,稿子写得并不称心如意,这样子支撑下去,不会得出好结果来。
且穆澄有个习惯,她不大修改故事的情节,所有桥段与对白,都是顺着自己当时的所想与意念写出来,一挥而就,好与不好都在一下笔时就成了模式,这才见真性情,一旦作太大改动,反而失真。
故此精神不好、灵感不来、情绪不稳时,穆澄宁可不写。
这个下午,也真是太难过了。
穆澄掷笔,决定放弃,站起来,百无聊赖地在房子走了几圈,一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无奈,更涌袭心头。
穆澄于是抓起了电话,摇给方诗瑜。
对方答:
“请问谁找方小姐?她正在开会。可否给我们留下电话,以便方小姐稍后回你电话?”
穆澄谢过了就算,也不劳留口讯了。
远水不能救近大。等到对方回电,自己都已捱过这几小时的孤寂时光了。
穆澄没办法,想起母亲来,即摇电话回娘家。
电话响完又响,一直持续五分钟,却没有人接听,母亲显然有她的节目了。
穆澄再禁耐不住,她挽起手袋,走出街去。
一直无目的踱着,在太古城的商场内乱逛,根本连浏览窗橱的心情也没有。
走出商场,不期然地步向海边,呆呆的望住九龙那边平坦坦的机场,遥看飞机的升降。
穆澄想,怎么可以振翅高飞,去得远远的,脱离这个尘世,过一些完全平静、没有俗务、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挂虑的日子?
只这么一个念头,却顿觉满心舒畅,不亦乐乎!
穆澄就这样的站在海边半日,直至黑夜来临,她才意兴阑珊地走回家去。
再伏案工作时,她把这天的感受写在一篇杂文内,传真寄去报馆。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忽然的想,有人把我带至老远的一个地方去,过一些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一个我愿意作的新尝试。
这些年,不得不承认,纵有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活成绩,也实在太疲累了。
我需要的是憩息。
我需要的是安宁。
人们都说作家很多忙得不能接受虚无飘渺的念头。然,我不是的。
我的每一个愿望都有很深的诚意。
就如这天,我累了,跑到海边去呆站一整日,心情也就回复过来,再有力量返回普通的、劳动的、烦嚣的世界去!”
也许穆澄说得对,她把郁闷的衷情诉诸蓝天、诉诸碧海、再诉诸读者之后,整个人都像减了磅,轻松起来。
这个周未。陶祖荫向她建议说:
“爸妈叫我们回家去吃饭打牌!”
穆澄心平气和地答:
“我跟你去吃饭,饭后让我回来赶稿好不好?我根本都不喜欢打牌!”
陶祖荫点了头,就这样子决定下来了。
晚饭吃得很早,陶家的人太热爱麻将这游戏。
穆澄并无埋怨,她尽了做儿媳妇例行亲善拜访的责任,恨不得早早回家去享受她的工作。
当灵感如泉涌至,而又可以心无旁骛的奋笔直书时,是万二分畅快的。
穆澄回到屋子来,才扭亮了走廊的灯,就有门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