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生气了?”
“不屑。”
方诗瑜拍案叫绝,鼓起掌来。
这又过了一大段日子,傅易跟穆澄联络过一两次,什么也没提起,只道:
“有其他的杂志与报纸,要我聘请你为他们写专栏,你可有空?可愿意?”
穆澄非常认真地考虑,是否应该把写作当成职业了?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她母亲轻轻松松地说:
“有什么比做自已喜欢的事而又能获得报酬更畅快?”
说得太对了。
这就是她成为专业作家的开始。
至於穆澄踉卢展棋的交往,竟是在她于文坛立足的若干年之后。
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
第五章
有些文化中人,毕生卖文为生,实则家徒四壁,全无隔宿之粮。在穆澄未入行之前的一大段日子,本城的出版社营运困难,出版社本身营运并不企业化,对于维护作家的利益,亦很马虎。一般贩文者,只靠报馆的稿费为生。
说到报馆稿费,也只是近这几年才因为时移世易,调整至一个较为合理的水平。从前,别说太远,即使在七十年代,也是很微薄,薄得不能每月只为一间报纸、一个专栏面可以维生的。
这种情况,一直令社会人上有个错误印象,认定了从事文化的人,必是穷书生无疑,年青有为的男男女女。免得过,都没有志愿成为笔耕贩文之士。
穆澄当然留意到这个现象,时至今日,她有时跟一班旧同学茶叙,都会有啼笑皆非的际遇。人们在分账时总是迁就穆澄多一点。自动让他有便宜可占。加上,她装扮朴素,言语低调。更落实了朋友们以为穆澄的收入不过尔尔。只有方诗瑜咆哮抗议说:
“你们竟不知单是她这人的版权费就已多过本城督爷的薪金了。收入根本傲视同侪!”
穆澄吃吃笑,也不说什么。她不是故意装穷,她更不愿意充阔,她的作家酬劳没有正确地为外间人士所了解,对穆澄而言,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影响着年青人加入写作行列。毕竟世界是现实的世界,人们要求有碗安乐茶饭是合理的,于是都把写作列入嗜好之列,不打算贡献全副精神与时间,或许写作界因此而错过了不少可选之材,那是相当可惜的。
话说回来,老一代的文人报酬际遇的确不如现在,潦倒落泊的文士不少。
有一天,穆澄在读完副刊之后,忽然纳闷非常,因为专栏报导了老作家金风逝世的消息。
死讯被发现的过程尤其令人神伤与感慨。
金风是年逾六十的文士。他在几张报纸上都有专栏,专门针对时事,作相当有见地的评论。多年以来,穆澄是他的忠实读者,她也相信金风的读者很多。
有关金风的像相与私生活,完全是隐闭的。由于他的专栏集中评论时事,就连一点关于自己的风声,都没有泄漏过。
他从事写作几十年,未曾有过一天半天脱稿的习惯。非但如此,由于他职业操守好,根本就有储稿的习惯。中商日报负责发稿的助理编辑一直将他的稿件发至最后一份,才猛然发觉,这阵子金风没有把新稿寄来。他下意识地觉得事有跷蹊,于是向卢展棋报告。
卢展棋跟金风不算相熟,但对于再老一辈的文人,有相当尊重,他很明白金风的习惯与作风,诚恐真的出了甚么意外,于是慌忙查看金风的联络电话。
没有。报馆竟无人有他的家居电话,就为他太守规矩,从不麻烦编辑催稿,故此,大家都似乎没有需要跟他联络了。
卢展棋分别跟几间报馆的编辑,包括中西日报的傅易联络过,都不得要领。事实上,在别家报馆,金风还有不少的存稿在,其他编辑就更不曾发觉有甚么不对劲处。
没办法可想之下,卢展棋只好向报馆的出纳部门,取了金风的地址,亲自摸上门去。
那是慈云山的地段,金风住的是那种等候政府徙置到公共屋邸去的铁皮小屋。
卢展棋摸上门去,叩了一阵子门,已知事不寻常,立即掉头寻到了警察,讲明原委,安排破门而入。
也无须冲进屋内,各人已知凶多吉少,因为门才被打开,一股难以想像的腐尸气味就冲进鼻子来,令人作呕。
专栏没有形容金风的死因与死状,事实上,人老即死,自古皆然。凄凉的情况只在于一个人要苦撑几十寒暑,直至最后没能为力以维生的一天。才引起外间的稍稍关注,发现他己离尘世。
何其不幸。金风连治丧费也没有。于是卢展棋义不容辞地带头向各报馆的编辑募捐了一点费用,以最简单的殓葬方式为金风办理丧事。
穆澄看罢报导,情绪忽而低落至极,如果有一天,自己都有如此际遇,怎好算了?
那时候,身边的亲人只有母亲一个。老人家当然会比自己先走一步。几十年里,难保穆澄的遭遇不就会像足这位金风先生呢!
她吓得一身是汗,慌忙摇了个电话去找方诗瑜,神经兮兮的说:
“诗瑜,你答应,无论多忙碌,也要每隔两三天,最好是一天,给我摇个电话!”
“你发甚么神经病?”
方诗瑜正在忙于公事,忽然接了这么一个言不及义的电话,觉得好莫名其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好朋友好通点声气。比较安全。”
“好,好,好,都依你的。”
方诗瑜但求快快把老友应酬掉,好再集中火力做工去。
之后,穆澄又赶紧查看自己的银行户口,那存款的数字忽然的在感觉上变得微不足道,令她冷战频频。
穆澄告诉自己,从今之后,更要省吃俭用。以备年老不时之需。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心理上超过这种变化,以致于忧心戚戚,当她认识了陶祖荫之后,就很快生了一种落叶归根、有个依傍、结束无依的感觉。
当然,开源之外,仍须积极节流,穆澄坚决不胡乱花一个子儿。
只是应用的也不能太省。例如,穆澄想,应该把小小的帛金送去给金风治丧委员会,聊表一点对文化前辈的敬意。
穆澄从来都希望自己能对别人厚道一点,那么,将来总有一日,投桃报李,这种报应是来自天意抑或人力,都不相干,总之,自己今日如何待人,他日亦会备受类同待遇就好了。
致送给金风的帛金,以支票形式寄给卢展棋,并附了一张字条。
原以为又会石沉大海,谁知这次有了回音。傅易代卢展棋约穆澄见面。
穆澄喜不自胜,严格来说,卢展棋还是穆澄恩师呢!
他们的第一次茶叙,在那间叫陆羽的茶室,傅易也在座。
卢展棋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龄在五十开外。样貌整洁端方,有种凛然的正直之气在眉宇之间,很惹人好感。
穆澄跟行内人尊称对方“棋叔”。
“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
“我也是,真人此文字还要秀气,却没有文章里头的霸道,不像是个泼辣人。”
大伙儿都笑了一阵,穆澄写文章是非常认真的,感情使到尽头,也见尖刻。但做人的确是两回事,卢展棋没有看错。
“这儿是金风先生治丧处发回的毛巾与糖,你且收存,也替他向你致谢,你实实在在的有心。”卢展棋说。
“金先生有没有亲人?”好像这样子问,很笨似的,穆澄一时间红了脸。
“没有,非但没有亲人,且连朋友也没有。”卢展棋答,很感慨。
“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
“不,我们只是相识,从无来往。金风先生年青时在文坛相当活跃,后来招来口舌之争,他是心灰意泠,绝迹江湖好几年,其后实在为了生活,没法子不再找我们给他地盘写稿为生。”
听得穆澄浑身不舒服,稍稍放软着身子,以求镇定。
“比起金风先生这一类行家的际遇,穆澄你是相当的幸运了。”傅易说:“当然,也为你处事做人的胸襟相当宽敞。说到底,时移世易,现今谁还以旧时的一套是非加诸别人头上,以为可以生到什么干扰作用,也是过份乐观了。从前的电影明星,可以为流言困扰而自杀身亡,如今,巴不得你为她做宣传,总之越提她的名字越畅快!这也好,都算是光明面的处理手法。”
经傅易这么一说,穆澄就有点靦腆,他无形中提起那宗有关她和棋叔的传言来。
倒是卢展棋大方,他主动加入话题,反而使气氛好过:
“那时,我和傅易都担心你初入行,抵受不了酸风妒雨,以及是是非非,谁知你管自埋头写作,完完全全没事人一个,连相关语都在文章中寻不出来,这真是太令我们兴奋的一着,穆澄,令我们安乐尤在其次,最难得是因此赢得了读者的信心,他们不会捧一个状若麻疯,专门撩是斗非,一天到晚骂街的泼妇!”
一定是受了鼓励,穆澄大著胆子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展棋干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发言:
“完全是无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报的日子,只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于是诬指棋叔偏私,帮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轻声惊呼。
无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这才补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懒得分辩,干脆想办法把你介绍到中西日报去,你的文章实在好,胜在诚恳真实感人,切合时代需要,因而一说即合。没想到这些贫咀烂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犊,声势凌厉,故而东拼西凑的把能破坏你的名声的资料纠集,旨在挫你的锐气。”
“结果锐气没有被挫倒,你反而赢得了明眼人的赞许,你在读者心目中反成了个公正健康、磊落大方的人!”
傅易这么说,一派洋洋得意。他年纪比棋叔小,是新一派的编辑,有他的豪气在。
这一次的见面,解了多年的谜。
实则上,回想起来,那个谣言之谜揭不揭晓也无所谓。时间一过,从前种种都不再重要,紧张的是将来。
因而,棋叔也指点了穆澄的将来。
他说:
“一定要进军出版界了。”
穆澄把兴奋的心情硬压下去,很有点犹豫。
能在报纸上有写作的园地,已经很难能可贵,穆澄不敢对自己的写作前途抱太大的奢望。
傅易是比较年青而心直口快的,他附和着卢展棋对穆澄的鼓励:
“棋叔说得对,在工作上头要有风驶尽里,一定要寻求突破,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只有喜欢读你文章故事的读者,会掏腰包,买你的书。”
“他们会吗?”穆澄茫然而不肯定地问。
“他们会的。”卢展棋答。
“在外国,作家根本不写每日专栏,他创作了书,直接交给出版社发行。书籍与报纸是两种不同的媒介,向读者提供不同的享受。”
傅易说这番话时,真有点像个生意人的口吻,并不像个编辑。
穆澄这个感觉不久之后就被证实不是敏感了。
她讷讷地回应:
“我没有门路。”
“有麝自然香。穆澄,你放心,我们会为你留意。”卢展棋说:“且,傅易快要转工,到一家具规模的出版社去工作。他的才干不只在文化上头,涉足商界,更有发展。”
穆澄因着金风的去世,而第一次拜会了卢展棋,是的确其建设性的。
短短两个月后,傅易把一份艺文出版社的合同放到穆澄跟前时,她开心得双手抱住自已,有一点点不知所措。
傅易说:
“这是我加盟艺文的第一个贡献,我相信你会成为我们旗下的一粒亮晶晶的写作明星。”
说这番话时,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了。其时,傅易也不过是本着尽力鼓励穆澄而作的夸大之辞,完全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今天,真的流行每间出版社都有旗下红星,至少宛如电影公司的模样,有了对象群众认可的偶像。就是卖座的保证。
穆澄进军写作界以致出版界的过程,其实是算十分顺利的了。
她有时也诚惶诚恐,疑幻疑真。
过去了这许多年,她在文坛的地位已然确立,成为书店的销畅读物皇牌,读者心目中的一个挚友良朋,穆澄仍然周时不敢过份自信。
这天,她穿戴整齐,去踉卢展棋茶叙,很自然地就表达了这重心意。
“棋叔,我是真正幸运的人了,最低限度有缘跟你认识,得你提拔。”
“穆澄,说你的作品跟你的个性不吻合,可又不是。然,能写如此配合时代感情与精神作品文章的人,竟有古老保守的头脑,真是少见!你那得人恩惠千年记的思想,是过时了!凡事也靠你的努力!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幸运!”
“就是为此,每天早起,我都问自己一句话,今天我的书会不会再不畅销了?”
“顾虑是需要的,因为我们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多久。但过份忧疑就未免庸人自扰。”
“棋叔,每次见你面,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
“那么多请我饮茶吧。反正以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呢?”穆澄惊问。
“我考意退休,到加拿大去定居了!”
“你还年青呢!”
“六十岁出头了!”
“世界许多成功人物是自六十岁才开始的。”
“我从十四岁出道至今已经四十六年,是太累,老早应该休息了,我不知多渴望只是看书写字,安度晚年,若不是经济环境不许可,我老早已经成行。”
说了这句话,彼此都默然。
一阵子,穆澄才说:
“报馆的公积金很微薄是不是?”
“跟巴士公司工人的待遇相去不远。”
实展棋苦笑。
真是无话可说了。文人生活清苦,似有积习难返之势,好像贩卖文章与从事文化的人,都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生活重担,和经济的迫害。
名与利二者一向不可双收,自古皆然。还是一般文人作茧自缚,认定了一谈钱财。立即变俗。只好跟贫穷结下生死不解之缘,才算是清。
那一个办报的人不是商人?在商言商,开源至要,尤应节流。反正世界认同文人能吃苦。这么千秋万世都已经过了,旨不在今天今时。
唉!
穆澄真是啼笑皆非。
穆澄也知道,自己提出怎么样的私人相帮,都属枉然。还是那句话,文士风骨,太深入人心。局外人与局中人都同时认可的事,谁敢违背,似是罪该万死。
要报答卢展棋。也就得另想办法。
“别只说我,你的新作几时出版?”
“下星期。”
“什么题材?”
“说一个女作家跟读者谈恋爱,轰轰烈烈的,至死方休。”穆澄说这话时。表情相当轻松俏皮。
这恰恰跟卢展棋脸容刹那间变得肃穆,成了个强烈的对比。连穆澄都发觉异样,因而半途收住了笑容,战战兢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