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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 page 5 作者:梁凤仪

  总之,穆澄一嫁入陶家,就活像走上奈何桥。最好快快一骨碌喝口孟婆茶。前事忘掉,重新为人!

  现今,自己屈居斗室,成全了他人,反过来,还被翁姑认为地方浅窄,招呼不周。也真欲哭无泪,无话可说了。

  穆澄但愿快手快脚,把一干人等招呼妥当,过得了这一晚就好。

  当穆澄把煮好的送肴放到饭桌时,顺眼往客厅望去,真是惨不忍睹。

  平日是窗明几净,整齐干净,现今被祖德两个男孩捣乱得天翻地覆。

  那两只小猴儿干脆连鞋子也不脱,就在硫化上跃来跳去,玩他们那个叫“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游戏。穆澄苦笑,也真是太名符其实了。

  “好啦,好啦,把鞋子脱了,免弄得地方太脏,等会儿你们伯娘要多一番功夫!”

  穆澄说这番话时,还是笑脸迎人的。可是,得回的反应就太令人失望了。

  穆澄的家翁放下了杂志,抹下了脸,对媳妇说:

  “大嫂,难得小孩子活泼好动,为甚么要阻止他们了?你未曾生养过,就不知道做父母的心情,我们恨不得孩子能一天玩足二十四小时,如果整天坐着不动,怕是患上痢呆症了!”

  穆澄整个的呆住。

  她有一种冲动,在下一分钟,就要冲过去,拉起那两个小顽童,扔出门外去。

  她家翁又再借题发挥,揭她的疮疤、刺她的心。

  是的,老人家抱孙心切,这种情怀。不难理解。

  但,不能为了她穆澄嫁进陶家这些年,都没有生养,就周时的备受责难,且用那尖酸刻薄的言语,戳得她一心是血。

  难道穆澄自己不着急,不难堪,不愧怯?

  连丈夫陶祖荫,在这事上头,直至目前为止,仍未给过自已甚么压力,倒经常由次一等的所谓亲人来攻击她,也真是太过份了。

  一念起那两个顽童如今居有定所,也无非是她的功劳与牺牲,跑到自已的地盘来,还肆无忌惮的严重破坏,更气!

  然,她还是极力的控制脸上的肌肉。把那口鸟气硬生生吞下。

  小童无罪,更无辜。自己正不值别人拿他们的行动为借口来攻击自己,又怎能不正己而正人?

  千错万错,都是在孩子们身边的成年人的错。

  穆澄默然地掉转头去,收拾饭桌。

  突然的在背后有很巨大而清脆的霹啪之声,回头一看,孩子们打碎了一个读者送给她的水晶烟灰盅。

  穆澄赶忙别过脸,快步走回厨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来,完全当没有事情发生过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

  此之谓也。

  饭桌上,穆澄默默的嚼着,牢记着久不久就要给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两个顽童添菜。

  穆澄已习惯了事无大小,都克尽妇道。至于对方的反应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小叔子的这对儿子其实是顶讨厌的。

  那大的一个,少说也差不多有九岁了,拿一对筷子在手,尽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鸡块翻来又覆去,最终还是没有一件上意。歪一歪头,一对筷子往咀里塞两秒钟,再抽出来,朝另一碟菜进发。

  看得穆澄连胃口也掉尽!

  若是她的亲生儿子,老早把他吊起来,打个屁股开花而后已。

  现在呢,连不满都不敢写在脸上。

  穆澄的翁姑把两个孩子捧上天,不论这两位齐天大圣如何的无法无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论。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说:

  “大嫂,你有把自己写的书放在家里吗?”

  穆澄一听,便知就里。每次他们来。小姑子一定会拿她的一大堆书走,广送她的猪朋狗友。

  穆澄最后把心一横,这班亲戚一上门来,她就把自己的书收到床底下去。

  并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气。

  本来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双手奉送,也是乐意的。但必须受馈赠的人明白,这是一件礼物,有它本身的价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书,非但不感谢,还以为是给穆澄天大的面子。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类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塞给穆澄:

  “大嫂,我拿几本书去替你做做宣传,若有没有人喜欢看,这阵子电视台的节目十分老土。也许闷起来翻翻书也是好的。”

  穆澄差点儿想问:

  “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谢恩了?”

  时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气也真不必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为她的书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些人明明占了人家的便宜,还要讲尽口响的说话,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与回报都不肯支付。

  穆澄实在忍无可忍。

  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这种人。那日一班旧同学叙旧,饮中国茶。

  其中一位女同学叫周丽姬的就说:

  “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欢看你的小说,下次茶叙,你应该带些书来送老同学才对。”

  穆澄哑然,一时间红了脸,不晓如何作答。

  倒是方诗韵抿着嘴笑,说:

  “幸好穆澄不是开米铺,否则也应该在下次叙面时提包米来分派老同学才对!”

  周丽姬知道自己被抢白,立即反攻:

  “这怎么同呢?书是可有可无!”

  “当然相同,都是赖以维生之物,前者是身体口粮,后者是精神食粮。穆澄是靠写书讨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师楼叫人家替你签法律文件,举手之劳而己,人家也不肯白白帮忙而不收费吧!灯油火蜡、伙记人工,还加十年寒窗苦读的学费本钱,这条数怎么计?”

  穆澄对方诗韵感激至极。

  太说到她心坎上去了。

  这种剥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样、自以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现之前,穆澄把她的书,尤其是新书都收得密密实实的。

  当然,表面上,穆澄还只好礼貌地回应她的小姑子,说:

  “谢谢,我这儿碰巧没有书。”

  陶祖荫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谎,一直以来,穆澄的小书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气,舍不得送人。

  一本书,才不过几十块,一杯大酒店餐厅内的咖啡价钱而已,紧张些什么?

  陶祖荫可没有想到有些名贵餐馆,一天到晚单靠卖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发了达!

  人们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这做人的涵养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辙。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晓得看人家的眉头眼额。

  她竟还说:

  “大嫂,我们街口就有间书店,那老板说认识你的。你不就打电话给他说一声,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无可忍,只差没拍案而起,正色道:

  “如果我真有势力,这个电话宁愿搭进去给银行总经理。叫人去拿些钞票出来,还干手净脚得多。”

  “大嫂。难怪街外的人都在弹劾你,文章写得泼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个混到一把年纪,养了两个猴儿。依然没本事有积蓄缴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对,就算穆澄是个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从不把难听的说话宣诸于口,教听的人难受而下不了台。

  她更绝对绝对不会对长辈无礼,对那些于她有恩惠的人不留余地。

  穆澄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实都埋怨、谩骂,甚而咀咒,却只在心上,极其量放在笔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几曾说过一句有失教养的话。

  如今,她说了,只这么一句半句就被人家执住了,因为不安,眼眶蓦地温热。

  “祖德,你少说句话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檐下过,轮不到你申张正义。省得你大哥难做人。”

  哦,原来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后头,那是穆澄的家姑。

  眼泪在眼眶内打转,没敢掉下来,否则,她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穆澄那亲爱的丈夫陶祖荫先生必然会说:

  “别动辄以泪洗脸,满肚委屈似的,好不好?”

  好,穆澄把什么都吞到肚子,努力告诉自己,她没有委屈、没有难堪、没有苦楚,她只有开心,开心,好开心!

  不愉快的事,以致于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

  真的不必悲哀。

  候了一个世纪之后,家翁家姑小叔小姑小孩,齐齐撤退,打道回府了。

  感谢主!

  房子再变为穆澄的世界,的而且确,只有她一人开始清理功夫,陶祖荫闷声不响的走进睡房去。

  穆澄躲在厨房内清洗碗碟,突然的听到丈夫叫她,再奔回睡房看个究竟。

  陶祖荫正在把那副麻将收回麻将盒内,并说:

  “先帮忙把这些什子收好。不然,挡在这儿,我躺在床上根本不能看电视。”

  于是夫妻二人也算同心合力。清理了睡房,让陶祖荫得到一个安乐齐整的天地。也算托赖了,这位大男人主义的丈夫不至于完全袖手旁观。是让穆澄去收抬睡房,至于其他家务,也就不可能再指望他帮忙了。

  穆澄的工作效率向来迅速,只一小时多一点,房子重现光洁,恢复旧观。

  穆澄有个怪僻,室不大也不打紧,一定要优雅,她才能安住其间,放心工作。

  回到睡房去,祖荫还未睡,正在看周末电视。看到妻子进来,对望一眼,彼此都似无话。

  终于还是祖荫开了口,说:

  “你跟我家人的嫌隙日深。”

  穆澄不想分辨,因这是事实。

  “是不是写作令你烦躁?作家额外多心。”

  穆澄还没有回答,祖荫已下结论:

  “当然,如果没有你的这份性格,如何可以把空中楼阁写成酷似现实的一个个故事?简单一句话,完全是小事化大,无是生非的本领。但,穆澄,我告诉你,分不开工作与现实生活,是很危险的一回事。小说作品受欢迎,不等于做人受欢迎。”

  穆澄把这番话全听进耳去,她脑袋内只清晰地浮现出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什么原因会令到自己嫁给这么一个男人?

  一个五官端正、有专业资格、有高尚职业、有健康身体的未婚男人,当年出现在穆澄面前。

  于是,她就这样的嫁了。

  大概跟世界上很多很多很多女人一样,到时到侯,觉得还是嫁的好,于是就结婚去。

  从前嫁掉的女人,就是一生一世。

  如今入错行,立即转行。

  嫁错郎?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

  律师楼头,坚决要离婚的人往往是女不是男。

  穆澄突然的回过神来,吓一大跳,怎么自己会一下子想到这么毛骨耸然的大问  上去了?

  离婚!

  不、不、不。没有那么严重。

  连她笔下的男女主角,经常有闹婚外情,也没有一个离婚。

  离婚不是穆澄能接受的一回事,就算想像自己接受离婚也有困难。

  还是陶祖荫说得对,自己原来真爱小题大作。

  这一惊,使穆澄眼眶里原本要滚下的眼泪。吓得缩了回去。

  她立即回身跑回厨房,埋头苦干。一直至疲累不堪,才回睡房,一头栽在枕上,好歹睡去。

  睡觉真是大快乐的事。

  穆澄从来不介意自己会一睡不醒。

  第四章

  唯一可惜及顾虑的是亲人会伤感。正所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然,如果真到了生无可恋,那又不同,还有什么人的感情需要兼顾了?反正在生,也是各行各路,各自修行,就不必管其他,干脆只理自己的清爽为要。

  此念一生,又是满头大汗。

  这一晚,真是太惊人了,才压熄了心头那个离婚的歪主意,如今又想到轻生的问题上去。怎么得了?

  穆澄越急越睡不好,连连发着一些似是幻觉与想像的碎梦,完全辗转反恻,直至天明。

  不知是不是早晨天气格外的清凉,穆澄觉得很冷。

  她试拥着棉被,瑟缩着把身体蜷成一团。背上尤有一阵的凉快,分明是汗、冷汗。

  忽然之间,身体内的血液文宛如万马奔腾一般,搅得她通体滚热。极不舒服的。

  一张软被盖着是热,不盖是冻,真不知如何是好!

  穆澄轻轻地叫了一声:

  “祖荫!”

  没有回应。

  “祖荫!”

  对方“嗯”的应了一句。

  “我很不舒服。”穆澄嚷。

  “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祖荫!”

  “你别又无病呻吟好不好?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只得今夜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至日上三竿,你也要半夜三更噜苏个够的吗?”

  祖荫一个大翻身,干脆抱了枕头,蒙着耳朵再睡。

  穆澄没有再作声,她直怔怔的躺在床上。一直过了很久很久,阳光老早艰辛地穿过那一幢幢大厦的倾斜角度快到房间来,穆澄才撑着身手,试坐起身来,头重得像有几担铅压在身上。

  穆澄无法支持,再钻回被窝里去。

  这一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病倒了。

  陶祖荫不知往那儿去了?

  穆澄一连喊了几声,全屋静悄悄,没有反应。

  没办法,她只好等,等有人出现在睡房内,再图后算。

  这么一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室内全然静谧。

  穆澄口渴得实在太厉害,迫不得已,她只好支持着,一步步,一手扶墙,一手扶椅的走入厨房去给自己倒杯清水。

  旱时一滴如甘露。穆澄喝了一口水,才略为定过神来。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发烫的。事在必然了。

  病倒也真不足为怪,体力与精神同时虚耗受损过甚,就捱不下去了。

  真不知大清早,丈夫就往哪儿跑了。

  这么的一个丈夫,要来何用?

  幸好穆澄还晓得苦笑,证明只是小病而已。

  电话铃声忽然在这个时间响起来,穆澄踉跄地走过去接听。

  “你醒了?”是祖荫。

  “是的。你在那里?”

  “真是,我老早已跟朋友去吃过早餐了,你要不要出来走走了今天是星期日。”

  “祖荫,”穆澄挣扎着,连站起来,双腿都有酸软的感觉。“不成呢,我是真的病了!”

  “你幻想成真,是不是?”

  “我说的是正经话。”

  “好!好!都信你,那么,你是不会到外头走的了,别等下又埋怨星期天,我都不关照你!”

  “祖荫,你回家来吃午饭吗?”

  “你既是不舒服,我回来反而要你忙这忙那的,我不就到妈的家去,或在外头胡乱地吃点东西,反正到了下午就跟同事有牌局。你好好的睡个饱,我令晚会夜一点才回家来。”

  这已经算是陶祖荫最大的体贴了。

  一整日,穆澄都躺在床上,没有走动过。

  直躺得实在腰酸背痛,才稍稍又支撑着病体,改为坐姿,扭亮了电视机,欣赏星期日的午间节目。

  空着肚子饿了半天,穆澄实在再捱不下去。她有个怪脾气,吸收工作量与食物成正比例。昨晚心情影响,已经吃得不多,隔了一夜半日只得滴水沾唇,太辛苦了。

  于是她跑到厨房去,从冰箱拿出昨晚吃剩的菜肴,放到微波炉去热一热,就用膳。

  食物吃下肚去,一阵温暖充实的感觉。十分好受。

  穆澄走回睡房的脚步也似乎踏实了。然。才再躺在床上去一曾,身体内就有异样的变化,好像五脏六腑都开始扭曲,以致于慢慢移动位置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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