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师傅,江湖行走,总有起码的道义。”
“对,可是耶起码也得有个谱,否则,我们做他兄弟也为难。你不就为手足后人积点福,放过己死的古刚吧!”
“赌债,可以一笔勾消,那是我们的生意档,赚少了。不算一回事。酒菜钱。也不必多计较了,反正就当我们的酒楼向古刚致敬,请他几席酒,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只一笔数,非找不可。”
金匡忙问:
“什么数?”
“花姑娘们的皮肉钱,一定要付。女人从来都应该是养在深闺的,人家肯腾个身子出来做事,不能无赖,欠这种账。金师傅,我们此来,只是代表她们向你讨回一点古刚宿娼的费用以及一点公道。”
金匡闻言,半点犹疑都没有。立即说:
“好,数目多少,我们几个人筹送给你。欺负妇孺,不耻所为。”
这故事一直流传在文化圈,视为美谈。
穆澄苦笑,岂非要下作到把自己的正当家庭主妇的身份眨至跟妓女无异?也不是故意把作家的身份,拿去跟出卖色相者相比。穆澄有她的一番苦衷与苦心。 对待出卖皮肉的女人,江湖中人尚有拔刀相助,扶助弱质之举。难道她一个女子,摇笔杆干活的,就不值得敬重。而还以她应得的利益?
稿子是一字一汗,辛辛苦苦捱更抵夜地写下的,只为当日一时心软,尊重前辈而作的决定。
今日,就是以情还情,以义抵义,那姓甘的却不能摆架子,连亲自解释的功夫也省掉,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穆澄的一口鸟气,无处宣泄,于是乱套件毛衣,抓起手袋,便冲出门去。
紧紧赶得及在余李王律师楼关门之前,约见了在那儿挂牌做律师的旧同事王倩玉。
把过程一五一十的转告对方,那王律师听罢,作了个粗略的结论:
“报纸馆要改版,删除任何一段文章,都有绝对的权力。等于资方要劳方引退,是无须理由的。只要补足薪金赔偿即可。”
穆澄直挺挺的坐着不动,忿怒与冤屈使她差点觉得呼吸有困难。眼花头晕,像要倒下来似。
如果连法律都不能保障劳工阶层的公平利益,还有没有公理?
王倩玉继续解释:
“当然,你既然是己写好了整个故事。是可以向报馆追讨稿费的。他们最低限度应该补偿你的损失。”
“这还在其次,可是,我的声望呢?读者对我的信心会否动摇?”
“要证明他们删了稿而令你声望受损,是比较困难的。除非你打算浪费金钱,以官司跟他纠缠下去。”
当穆澄给方诗瑜报导这回事时,她立即大摇其头。非常紧张的说:
“不,不,不要把此事扩大,犯不着!”
“我的一口气怎办?”
“那算什么?你的一口气不是这样子争的。胜利了只是一场战役,而非一场战争,何苦来哉?”
“你不在其位,不明白受到的侮辱。”
“你怎么肯定是对你的侮辱?”
方诗瑜把政经日报摊开,继续说:
“所有的小说都删掉,换上了一些明目张胆的香艳奇情小说,连标题都赤裸裸地写:“让我们去造爱”,这样的副刊新风格,留你穆澄的文字在里头,绝对不是一件值得高兴与恭维的事。”
“可是,”穆澄实在心痛气翳:“当日姓甘的如何恳求要稿,今日总应该向我交代一声,这是起码的尊重与礼貌。”
“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跟你一样难为情?有些人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受害人,也是有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穆澄咬咬下唇,不想再分辩下去。
她知道方诗瑜并非为那姓甘的讲说话,也不是认可整件事,只不过,她没法令自己好过。
每宗事件发生,可能多至成千上万。
甘正贤闷声不响,做出这种硬要伤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顶头还有上司,还有所谓编辑委员会。他个人作不了主,维护不了自己邀请回来的作家,应该最丢脸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这种老行尊,根本看不起任何写稿人。一律视为下属,调兵遣将,权操自上。他拥着报馆的地图。当作自己的版图,我自为王,称雄称霸,目中无人,也是没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与小人。都有风生水起失意寥落的可能。现今若是碰上姓甘的鸿运当头,他的对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显浅的事,这年头,司空见惯了。
每个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选择处世做事的手腕与态度。
其实是要盈亏自负,成败不看一朝一夕。
然,事业道途上出现这种突然而至的祸患,叫穆澄的信心顿失,她无法不诚惶诚恐。
原来日一夕之间,任何一间报馆,任何一个老板。都可以将穆澄的饭碗,随他的心意而捏破。
穆澄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失业这个可能。
更令她难过的是,一直以来,她都有信心,以为只要自己的作品有水准,叫好又叫座,就无人会动她的写作地盘。
她以为读者是她的守护神。
她以为自己的勤奋,最低限度有一定的保障。
她以为今日的声望,已到无人能动摇的境地。
原来,不是的。
如此的发现,绝对可以令一个神经与心智脆弱的人崩溃。
“被遗弃的感觉很难受。是不是?”方诗瑜问。
并且,她伸手紧握着穆澄的手,以示支持和安慰。
穆澄听了方诗瑜的那句话,再忍不住掉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来。
“对不起,”穆澄说:“我很失礼!”
“别傻,又不是在外人面前。”
“实在难过。”
“我明白,曾经沧海,我是过来人!”
“你?”穆澄问。
方诗瑜叹口气,点点头。
“你不是强人?”
“强人也有眼泪。那个自强不息的过程,一样有甚多的障碍。别人为了本身的利益与苦衷。请你让路,真是无日无之。你今天才尝到了苦头,算是迟来的劫。也是你的幸运。”
“你怎么自舔伤口?”
“我由着它一边流血,一边仍奋力作战。最要紧的是不要被对方看到你已受伤。这是第一步。”
“我打算采取法律行动。”
“不要抬高对方身份,法律要来维护社会上更严肃的事。”
“我的声誉有损。”
“谁说的?”
“我猜。”
“一定是估计错误。你的书依然有人买,就是明证。”
“可是,如何向读者交代?”
“不必交代,你以后出版的作品质量但佳,就是最好的交代。把不能交代,难于交代的责任。放回对方肩搏上。”
穆澄继续问:
“我的稿费?”
“官司打赢了,仍是输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三万块钱,不足以弥补你动员的人力物力、精神时间。又因为你紧张那些稿费与那个专栏,正正是致命伤,造就了对方的得意与得戚,完全划不来。”
穆澄一时无辞以对。
第十章
“穆澄,你未试过闹失恋?”
她摇头。
“所以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失恋的疗伤方法其实很简单,说穿了的道理,一字般显浅,就是从此之后,不要再把男人放在最显要视觉、最不可或缺的地步。一于把他们视为可有可无,极其量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这种心态一奠定,,牢固,就百战百胜,攻无不坚,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以后尽量横行四海,挥洒日如。”
穆澄望住说得眉飞色舞的这位挚友。
她突然的感触。
眼睛里发出了一个询问的讯号。
方诗瑜接收了。
她微微低下头去,柔声地说:
“是的。不单是公事上的经验之谈。”
穆澄立即拥抱方诗瑜,感动地说。
“不必为我的觉醒,而暴露你的疮疤。我已很感谢!”
“穆澄,我是为你好,唯一的一劳永逸,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紧张那些你完全无法控制的人与事。”
穆澄说:
“这真是太可怖了,除掉初生的婴儿,可以任由摆布之外,还有什么人与事肯定在自已控制之内?”
“在感情上独立,在事业上也独立。后者指的是自立门户,自起炉灶。”
“我没这个能力。”
“无人天生是个老板人材。很多事是会迫出成绩来的。你没有能力开办报馆,就算,有也不管用,你的作品不可以集中在一家报馆刊登。
“对报馆专栏,是既来之则安之。尽了交稿本份,他们刊登固然欢喜。抛进垃圾桶去,你就看也别看,提也别提,一不上心,就无人会刻意对付你。人家只喜欢整蛊人家心里所好。
“然后,穆澄,站起来做出版社,把自己的书出版发行得更好,全权控制。那才是办法。”
第一次,穆澄认真考意这个看上去像天方夜谭的建议。
穆澄想,应该找多几个谈得来的人,给她一点意见。
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母亲。
从小到大,穆太太的智慧与经验都有效地影响着穆澄,她有信心自母亲处得到些启迪。
然,这一次,并不如穆澄想像中顺利。
因为她还未及摇电话给母亲,穆太太已经非常急躁地找上门来,跟她说:
“澄,你得跟出版社讨一个特别人情,我们预订的那一万本书,他们不答应运出卖物会场,叫我们怎么去抬?”
穆澄有点啼笑皆非,她长年大月的光顾那街口的士多,应咖啡、牛奶、鸡蛋、面包等等,都准时送上门来。何况是成万本书?
能一下手卖出一万本书,那份收益是可观的。
大概有什么误会之故。看母亲的神情紧张,她也就把自己心目中的问题暂且搁一搁,先行处理了这件事再说。
电话摇利出版社去,才猛地醒起傅易已经离职了,接手办理这件事的是一位新上任的姓孙的先生。
穆澄把经过给他讲述了一遍,然后说:
“孙先生是否可以帮个忙,把那一万本书送抵卖物会现场呢?”
“对不起,如果个个作家都要我们管接管送,那还怎么得了?”
穆澄因为跟对方并不熟络,不好意思问:是不是个个作家都光顾出版社买一万本书籍呢?
她只好又咽一口气说:
“可否就看在我的份上,帮这个忙?”
“穆小姐,我们的作家多若恒河沙数,必须一视同仁,任何人订书,都只能开部车子去我们的货仓点算收货,不作例外。”
穆澄在文化界工作少说也有十多年了,从不敢在同行面前说半句夸大话,这阵子,实在太多激心刺肺的不合情理个案发生,叫她再忍不下去了。只道:
“连我也不能例外么?”
“对不起,我们大公无私。”
穆澄点点头,作罢。
至此,她已完完全全地觉醒过来了。
回头对母亲撒了一个谎道:
“请放心,总之准时把书运抵现场就是!”
穆大太虽看到女儿的神色有异,但她既不说什么,也就无谓查根问底。更惹对方烦忧。
这是她多年以来赖以跟女儿相处融洽的法宝。
穆太太才一脚踏出陶家,穆澄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眼泪积贮多年,再无所保留地一泻千里。
不只为了刚才一宗半宗个案的委屈。而是经年累月的愚蒙,得到了一朝的觉醒。
好一句“大公无私”,出自出版社代表人之口,伤透了穆澄的心。
从小到大,穆澄都没有接受过这种特殊的“大公无私”的对待。
全班同学考试,她名列前茅,操行又拿甲等,于是校内的老师就额外的疼她,年中的奖品一箩箩地抬回家里去。
同学们不管是仰慕她品学兼优,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聪敏勤快,辅助他们的功课,总之,在一群同年纪的孩子里,她一直受到特别的礼遇。
穆澄享受着这一总的偏袒,但从没有恃宠生骄。
她往往把老师的奖赐,尽量与同学们分甘同味。同样,同学对她的额外迁就,例如把圣堂内的好位置预留给她望弥撒、主动替她去轮侯戏票、为她去小食部买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于心,必然在功课上头,予同学们悉心帮助。她坚持别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机,会有肯定的乐观回报。
直到走出校门,穆澄享用着这些偏私,而从无愧色,永远相安无事。
穆澄一直以为用自己的成绩换回额外奖赏。这才是公平交易。
她对那种公社式的、俗语所谓“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无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惊。也实在难于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实来来去去只有一点,就是突然间通过了这一连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职业上的掣肘,觉醒到自己事业上的命脉完全握在资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来认为的,由自己的天份与努力决定际遇。
一整天,穆澄在家都慌失失,坐立不安。
晚上无法入睡,事属必然。
在穆澄脑海内忽然的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画面,一大群卷起了衣袖的工人,从那个装满了书的书库内,搬出了一包包的书,一个传一个。直至最后接手的一人,干脆就把书扔到大海中,卜通一声,连个影儿也没有了。
穆澄紧张地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工人。问:
“你们扔谁的书?”
对方木无表情,并不回答。
穆澄再扯着另一个问,一连问了多人,都得不到答案。
她情急了,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伸手扯破了那包书的纸,看到了里头那一本本穆澄的作品。
穆澄惊呼,死抱着那包书不放,叫嚷:
“你们怎么要扔掉我的书?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其中一个工人使劲地把穆澄推跌在地,然后,仍旧继续着他们的操作。
穆澄在地上呼天抢地:
“怎么可以?我的书还有很多读者看,还能卖很多钱!”
“我们不需要那个钱!”
一个巨大的身躯站到穆澄跟前去,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
穆澄惊呆了,她停止哭泣,昂起头,仰望那巨大的身影,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太阳只在他的身上细上了一条金色的幼边,把他衬托得更有威严、更多架势。
之后,穆澄醒了。
睡衣湿腻腻的贴着背,怪不舒服的。
她才打算跑进浴室里去淋一个莲蓬治,就立时间醒起,早上的报纸,怕已在门前了。于是飞快地奔跑出大门口,拾起了那画报纸。
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翻出副刊来,查看她的专栏是否依然健在?
扰攘了半天穆澄才晓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气。
穆澄看到一地凌乱的报纸,她气馁得整个人似要瘫痪掉,别说动,就是连呼吸都困难。
平生第一次,她面对一种可以在下一分钟,自己就一无所有的恐惧。
如果事业与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于他人之手,任由摆布,她穆澄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不过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