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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 page 14 作者:梁凤仪

  “人死如灯灭,叫他拿什么还?”金匡一脸坦然:“况且,人人知道古刚的确身后萧条。”

  “金师傅,江湖行走,总有起码的道义。”

  “对,可是耶起码也得有个谱,否则,我们做他兄弟也为难。你不就为手足后人积点福,放过己死的古刚吧!”

  “赌债,可以一笔勾消,那是我们的生意档,赚少了。不算一回事。酒菜钱。也不必多计较了,反正就当我们的酒楼向古刚致敬,请他几席酒,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只一笔数,非找不可。”

  金匡忙问:

  “什么数?”

  “花姑娘们的皮肉钱,一定要付。女人从来都应该是养在深闺的,人家肯腾个身子出来做事,不能无赖,欠这种账。金师傅,我们此来,只是代表她们向你讨回一点古刚宿娼的费用以及一点公道。”

  金匡闻言,半点犹疑都没有。立即说:

  “好,数目多少,我们几个人筹送给你。欺负妇孺,不耻所为。”

  这故事一直流传在文化圈,视为美谈。

  穆澄苦笑,岂非要下作到把自己的正当家庭主妇的身份眨至跟妓女无异?也不是故意把作家的身份,拿去跟出卖色相者相比。穆澄有她的一番苦衷与苦心。 对待出卖皮肉的女人,江湖中人尚有拔刀相助,扶助弱质之举。难道她一个女子,摇笔杆干活的,就不值得敬重。而还以她应得的利益?

  稿子是一字一汗,辛辛苦苦捱更抵夜地写下的,只为当日一时心软,尊重前辈而作的决定。

  今日,就是以情还情,以义抵义,那姓甘的却不能摆架子,连亲自解释的功夫也省掉,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穆澄的一口鸟气,无处宣泄,于是乱套件毛衣,抓起手袋,便冲出门去。

  紧紧赶得及在余李王律师楼关门之前,约见了在那儿挂牌做律师的旧同事王倩玉。

  把过程一五一十的转告对方,那王律师听罢,作了个粗略的结论:

  “报纸馆要改版,删除任何一段文章,都有绝对的权力。等于资方要劳方引退,是无须理由的。只要补足薪金赔偿即可。”

  穆澄直挺挺的坐着不动,忿怒与冤屈使她差点觉得呼吸有困难。眼花头晕,像要倒下来似。

  如果连法律都不能保障劳工阶层的公平利益,还有没有公理?

  王倩玉继续解释:

  “当然,你既然是己写好了整个故事。是可以向报馆追讨稿费的。他们最低限度应该补偿你的损失。”

  “这还在其次,可是,我的声望呢?读者对我的信心会否动摇?”

  “要证明他们删了稿而令你声望受损,是比较困难的。除非你打算浪费金钱,以官司跟他纠缠下去。”

  当穆澄给方诗瑜报导这回事时,她立即大摇其头。非常紧张的说:

  “不,不,不要把此事扩大,犯不着!”

  “我的一口气怎办?”

  “那算什么?你的一口气不是这样子争的。胜利了只是一场战役,而非一场战争,何苦来哉?”

  “你不在其位,不明白受到的侮辱。”

  “你怎么肯定是对你的侮辱?”

  方诗瑜把政经日报摊开,继续说:

  “所有的小说都删掉,换上了一些明目张胆的香艳奇情小说,连标题都赤裸裸地写:“让我们去造爱”,这样的副刊新风格,留你穆澄的文字在里头,绝对不是一件值得高兴与恭维的事。”

  “可是,”穆澄实在心痛气翳:“当日姓甘的如何恳求要稿,今日总应该向我交代一声,这是起码的尊重与礼貌。”

  “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跟你一样难为情?有些人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受害人,也是有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穆澄咬咬下唇,不想再分辩下去。

  她知道方诗瑜并非为那姓甘的讲说话,也不是认可整件事,只不过,她没法令自己好过。

  每宗事件发生,可能多至成千上万。

  甘正贤闷声不响,做出这种硬要伤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顶头还有上司,还有所谓编辑委员会。他个人作不了主,维护不了自己邀请回来的作家,应该最丢脸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这种老行尊,根本看不起任何写稿人。一律视为下属,调兵遣将,权操自上。他拥着报馆的地图。当作自己的版图,我自为王,称雄称霸,目中无人,也是没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与小人。都有风生水起失意寥落的可能。现今若是碰上姓甘的鸿运当头,他的对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显浅的事,这年头,司空见惯了。

  每个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选择处世做事的手腕与态度。

  其实是要盈亏自负,成败不看一朝一夕。

  然,事业道途上出现这种突然而至的祸患,叫穆澄的信心顿失,她无法不诚惶诚恐。

  原来日一夕之间,任何一间报馆,任何一个老板。都可以将穆澄的饭碗,随他的心意而捏破。

  穆澄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失业这个可能。

  更令她难过的是,一直以来,她都有信心,以为只要自己的作品有水准,叫好又叫座,就无人会动她的写作地盘。

  她以为读者是她的守护神。

  她以为自己的勤奋,最低限度有一定的保障。

  她以为今日的声望,已到无人能动摇的境地。

  原来,不是的。

  如此的发现,绝对可以令一个神经与心智脆弱的人崩溃。

  “被遗弃的感觉很难受。是不是?”方诗瑜问。

  并且,她伸手紧握着穆澄的手,以示支持和安慰。

  穆澄听了方诗瑜的那句话,再忍不住掉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来。

  “对不起,”穆澄说:“我很失礼!”

  “别傻,又不是在外人面前。”

  “实在难过。”

  “我明白,曾经沧海,我是过来人!”

  “你?”穆澄问。

  方诗瑜叹口气,点点头。

  “你不是强人?”

  “强人也有眼泪。那个自强不息的过程,一样有甚多的障碍。别人为了本身的利益与苦衷。请你让路,真是无日无之。你今天才尝到了苦头,算是迟来的劫。也是你的幸运。”

  “你怎么自舔伤口?”

  “我由着它一边流血,一边仍奋力作战。最要紧的是不要被对方看到你已受伤。这是第一步。”

  “我打算采取法律行动。”

  “不要抬高对方身份,法律要来维护社会上更严肃的事。”

  “我的声誉有损。”

  “谁说的?”

  “我猜。”

  “一定是估计错误。你的书依然有人买,就是明证。”

  “可是,如何向读者交代?”

  “不必交代,你以后出版的作品质量但佳,就是最好的交代。把不能交代,难于交代的责任。放回对方肩搏上。”

  穆澄继续问:

  “我的稿费?”

  “官司打赢了,仍是输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三万块钱,不足以弥补你动员的人力物力、精神时间。又因为你紧张那些稿费与那个专栏,正正是致命伤,造就了对方的得意与得戚,完全划不来。”

  穆澄一时无辞以对。

  第十章

  “穆澄,你未试过闹失恋?”

  她摇头。

  “所以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失恋的疗伤方法其实很简单,说穿了的道理,一字般显浅,就是从此之后,不要再把男人放在最显要视觉、最不可或缺的地步。一于把他们视为可有可无,极其量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这种心态一奠定,,牢固,就百战百胜,攻无不坚,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以后尽量横行四海,挥洒日如。”

  穆澄望住说得眉飞色舞的这位挚友。

  她突然的感触。

  眼睛里发出了一个询问的讯号。

  方诗瑜接收了。

  她微微低下头去,柔声地说:

  “是的。不单是公事上的经验之谈。”

  穆澄立即拥抱方诗瑜,感动地说。

  “不必为我的觉醒,而暴露你的疮疤。我已很感谢!”

  “穆澄,我是为你好,唯一的一劳永逸,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紧张那些你完全无法控制的人与事。”

  穆澄说:

  “这真是太可怖了,除掉初生的婴儿,可以任由摆布之外,还有什么人与事肯定在自已控制之内?”

  “在感情上独立,在事业上也独立。后者指的是自立门户,自起炉灶。”

  “我没这个能力。”

  “无人天生是个老板人材。很多事是会迫出成绩来的。你没有能力开办报馆,就算,有也不管用,你的作品不可以集中在一家报馆刊登。

  “对报馆专栏,是既来之则安之。尽了交稿本份,他们刊登固然欢喜。抛进垃圾桶去,你就看也别看,提也别提,一不上心,就无人会刻意对付你。人家只喜欢整蛊人家心里所好。

  “然后,穆澄,站起来做出版社,把自己的书出版发行得更好,全权控制。那才是办法。”

  第一次,穆澄认真考意这个看上去像天方夜谭的建议。

  穆澄想,应该找多几个谈得来的人,给她一点意见。

  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母亲。

  从小到大,穆太太的智慧与经验都有效地影响着穆澄,她有信心自母亲处得到些启迪。

  然,这一次,并不如穆澄想像中顺利。

  因为她还未及摇电话给母亲,穆太太已经非常急躁地找上门来,跟她说:

  “澄,你得跟出版社讨一个特别人情,我们预订的那一万本书,他们不答应运出卖物会场,叫我们怎么去抬?”

  穆澄有点啼笑皆非,她长年大月的光顾那街口的士多,应咖啡、牛奶、鸡蛋、面包等等,都准时送上门来。何况是成万本书?

  能一下手卖出一万本书,那份收益是可观的。

  大概有什么误会之故。看母亲的神情紧张,她也就把自己心目中的问题暂且搁一搁,先行处理了这件事再说。

  电话摇利出版社去,才猛地醒起傅易已经离职了,接手办理这件事的是一位新上任的姓孙的先生。

  穆澄把经过给他讲述了一遍,然后说:

  “孙先生是否可以帮个忙,把那一万本书送抵卖物会现场呢?”

  “对不起,如果个个作家都要我们管接管送,那还怎么得了?”

  穆澄因为跟对方并不熟络,不好意思问:是不是个个作家都光顾出版社买一万本书籍呢?

  她只好又咽一口气说:

  “可否就看在我的份上,帮这个忙?”

  “穆小姐,我们的作家多若恒河沙数,必须一视同仁,任何人订书,都只能开部车子去我们的货仓点算收货,不作例外。”

  穆澄在文化界工作少说也有十多年了,从不敢在同行面前说半句夸大话,这阵子,实在太多激心刺肺的不合情理个案发生,叫她再忍不下去了。只道:

  “连我也不能例外么?”

  “对不起,我们大公无私。”

  穆澄点点头,作罢。

  至此,她已完完全全地觉醒过来了。

  回头对母亲撒了一个谎道:

  “请放心,总之准时把书运抵现场就是!”

  穆大太虽看到女儿的神色有异,但她既不说什么,也就无谓查根问底。更惹对方烦忧。

  这是她多年以来赖以跟女儿相处融洽的法宝。

  穆太太才一脚踏出陶家,穆澄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眼泪积贮多年,再无所保留地一泻千里。

  不只为了刚才一宗半宗个案的委屈。而是经年累月的愚蒙,得到了一朝的觉醒。

  好一句“大公无私”,出自出版社代表人之口,伤透了穆澄的心。

  从小到大,穆澄都没有接受过这种特殊的“大公无私”的对待。

  全班同学考试,她名列前茅,操行又拿甲等,于是校内的老师就额外的疼她,年中的奖品一箩箩地抬回家里去。

  同学们不管是仰慕她品学兼优,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聪敏勤快,辅助他们的功课,总之,在一群同年纪的孩子里,她一直受到特别的礼遇。

  穆澄享受着这一总的偏袒,但从没有恃宠生骄。

  她往往把老师的奖赐,尽量与同学们分甘同味。同样,同学对她的额外迁就,例如把圣堂内的好位置预留给她望弥撒、主动替她去轮侯戏票、为她去小食部买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于心,必然在功课上头,予同学们悉心帮助。她坚持别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机,会有肯定的乐观回报。

  直到走出校门,穆澄享用着这些偏私,而从无愧色,永远相安无事。

  穆澄一直以为用自己的成绩换回额外奖赏。这才是公平交易。

  她对那种公社式的、俗语所谓“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无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惊。也实在难于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实来来去去只有一点,就是突然间通过了这一连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职业上的掣肘,觉醒到自己事业上的命脉完全握在资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来认为的,由自己的天份与努力决定际遇。

  一整天,穆澄在家都慌失失,坐立不安。

  晚上无法入睡,事属必然。

  在穆澄脑海内忽然的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画面,一大群卷起了衣袖的工人,从那个装满了书的书库内,搬出了一包包的书,一个传一个。直至最后接手的一人,干脆就把书扔到大海中,卜通一声,连个影儿也没有了。

  穆澄紧张地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工人。问:

  “你们扔谁的书?”

  对方木无表情,并不回答。

  穆澄再扯着另一个问,一连问了多人,都得不到答案。

  她情急了,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伸手扯破了那包书的纸,看到了里头那一本本穆澄的作品。

  穆澄惊呼,死抱着那包书不放,叫嚷:

  “你们怎么要扔掉我的书?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其中一个工人使劲地把穆澄推跌在地,然后,仍旧继续着他们的操作。

  穆澄在地上呼天抢地:

  “怎么可以?我的书还有很多读者看,还能卖很多钱!”

  “我们不需要那个钱!”

  一个巨大的身躯站到穆澄跟前去,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

  穆澄惊呆了,她停止哭泣,昂起头,仰望那巨大的身影,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太阳只在他的身上细上了一条金色的幼边,把他衬托得更有威严、更多架势。

  之后,穆澄醒了。

  睡衣湿腻腻的贴着背,怪不舒服的。

  她才打算跑进浴室里去淋一个莲蓬治,就立时间醒起,早上的报纸,怕已在门前了。于是飞快地奔跑出大门口,拾起了那画报纸。

  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翻出副刊来,查看她的专栏是否依然健在?

  扰攘了半天穆澄才晓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气。

  穆澄看到一地凌乱的报纸,她气馁得整个人似要瘫痪掉,别说动,就是连呼吸都困难。

  平生第一次,她面对一种可以在下一分钟,自己就一无所有的恐惧。

  如果事业与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于他人之手,任由摆布,她穆澄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不过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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