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差不多每天每时,她都在不知不觉的诚惶诚恐中度过。犹疑于自己的意念、思想、愿望之中,不论什么言行,都既怕开罪别人,又得失自己。
只如今,简简单单的回了陶父的话,返回书房去,她觉得安稳,完全没有不妥当的感觉。
人,做了一件对上自己脾胃的事,原来可以这么开心!
所以当陶祖荫愤怒地推门进来时,穆澄并没有惊惶失措,她整个人的神绪犹在极度安乐之中。
“请你不要把跟我呕气的怨恨发泄到老人家头上去!”陶祖荫这样说。
“你说什么?祖荫。”穆澄的脸一点不是造作,的确莫名其妙。
“爸爸说你无礼。”
对,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这时代竟真的跑回来了。
穆澄心上像被人连连锤了几下,她觉得痛,但仍旧忍得住。还有一点点从容就义,荡气回肠的气氛。
她心平气和地说:
“若然不能答应帮他老人家的忙,算是无礼的话,我很抱歉。”
“你一意孤行?”
祖荫显然急躁,连走了两步,又用手抓头发。那动静把他的心意与底牌露了出来。
“你是指到书店签名一事?”
“还有别的吗?”陶祖荫气极说。
“对。我不能开例。”
当穆澄在电话里头把这场闺房战役告诉方诗瑜后。诗瑜大声在一头叫嚷:
“真棒!你有没有听见我在为你鼓掌?真的,用头夹着电话,腾空两只手来为你鼓掌。你是可造之材!”
“我却不知是那儿来的勇气。”
“陶祖荫还在跟你冷战?”
“可以这么说,然,不要紧的。”穆澄还懂得自嘲:“他跟我冷战与热战。情况与感受实大同小异,稍一不留神,就分辨不出来了。”
方诗瑜哈哈大笑:
“穆澄,有些人的智慧齿在少男少女时代就已被解决掉,有些人呢,长到一把年纪才生出来!故此,是真有突然间开窍这回事,每个人的成熟、超脱、修成正果的时间都不同,你看来潜质极佳!”
穆澄不无感慨。凡事讲积累,贮存的是幸福与闲气,迫出全然不同的样子来。现今自己的景况,其实处于后者,认真而言,不值得庆祝。
“穆澄,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看你整个人会得变、变、变,七十二变!”
“我不是马骝精!”穆澄没好气。
“我的确有这个想法,全新型的穆澄会令全人类吃惊。”
“几时?”穆澄跟她耍下去。
“再吃几顿苦头。领悟得更透彻之时。”
“怕已是尘归尘,土归土。”
“不会,硬骨头的人死不掉。看看我就是一个例,商场上的风浪越大,我越勇不可挡。任何人都有反击力量,不容忽视。”
穆澄耸耸肩,不置可否。
反正日中除了克制自己,收拾心情,埋头写作之外,稍稍休息时,也只有找这好朋友聊几句,松弛神经。
穆澄忽尔想起,为什么方诗瑜不结婚?从没有听过她提起过谈恋爱?是神女无心?抑或襄王无梦,如此的孤军作战,直至老死吗?
谁又不是了?一念至此,分明密封的斗室,突然也觉阴风阵阵。
穆澄又一夜没有睡好。
醒来时,已是满室耀眼的阳光。
这是她生活上的一个突破。竟没有为陶祖荫而准时早起,是婚后鲜有的现象。
并非故意的斗气,实在是天亮之前才叫做有一阵好睡,故而起不来。
如果陶祖荫因此而更认定穆澄在跟他继续闹别扭,就随他去好了。
人要认定对方的动机行为好坏,是主观见解的事。
否则。何来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情况。
穆澄梳洗之后,为自己烧了一壶咖啡,坚决地全心投入工作。
世界上没有投资比工作这么能十拿九稳。
这是穆澄与方诗瑜一直认同的道理。
穆澄心想,什么都假,作品的质与量必须持续优异,就有生存的价值。
无可否认,穆澄已开始接受一个现实,她不可以为了陶祖荫,或为了这个家而活得有意义、有希望、有光彩。
穆澄叹气,自己已经算是不幸之中大幸的一个。
肯定世界上有无数嫁后的妇女,发觉原来枕边人只不过是一个在某些时份有声有气的同屋共住者而已。
因而大多立即寻求感情出路。不是闹个天覆地翻的婚外情,便是专心做个好妈妈,抚儿育女。
穆澄没想过自己有勇气再跟别一个男人交心。
至于下一代,穆澄不敢对自己能生育寄予太大的厚望,毕竟已经嫁了多年,仍未梦熊有兆,一定是她和陶祖荫之间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穆澄也曾建议过,夫妻二人去做个全身检验,但陶祖荫并不热衷。
他提出的理由不无道理:
“除非我们非要把那心目中的理想拿到手不可,否则,何必寻根究氏?”
万一检验结果,证明他们真有某种先天或后天的体能缺憾。倒是无端的惹来烦恼。
有无绕膝承欢的子女,其实到现世纪已不要紧。如令养儿防老的定义,才无非是以之作为感情寄托与生活意义。
最重要的问题是,对子女的爱锡。是所有人际关系中唯一的被当事人接受,面无损自家的感情单程路。
天下间没有人会取笑为人父母者为下一代牵肠挂肚,可以舒适的、大方的、肆无忌惮的、一厢情愿的爱念孩子,就是最彻底的精神付托。
这么多感情淡薄的夫妻,仍然撑得下去,就是有儿有女分散注意所致。
她,穆澄,只好抓紧事业,赖以激励自己天天精神奕奕地工作。
向人摊开双手,若是一无所有,那日子怎么过?
穆澄并不多为自己捏一把汗。
在摊开稿纸写作之前言。她每天必腾一小时出来,阅读几张报纸,也把自己的专栏剪存,留为纪念。
穆澄呷了一口咖啡,翻阅政经日报,那副刊的版位又改动了。
第九章
这是报章的习惯,久不久就把报纸版位挪动,为求读者有新鲜感。
究竟这种做法对不对?有没有人认真地调查过?读者是否宁愿取其惯性、并不一定贪新忘旧?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有些作者顶痛恨编辑把他的专栏移位。穆澄对这种安排倒没有强烈的反应。
她觉得有麝自然香。
如果自己的专栏有读者,他们自然会把它寻出来。
穆澄于是也细心地参加这个寻宝游戏。
翻了老半天,竟没有把自己的那段连载小说找着。
她开始奇怪、狐疑、纳闷。
为什么?
小说是长篇的,不可能刊登了一阵子就中断。这是从没有在报界发生过的事!
穆澄又是把整个长达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完了,交到那甘老总的手的。更没有脱稿之虞。
突然间的心慌意乱,只好抓起电话摇到报馆去。
对方的答夜是:
“请在下年二时后摇电话来。编辑部没有人。”
穆澄急得如热窝上的蚂蚁,在小小的客厅内急急的转来转去。
忽然的冲进浴室去,往镜上一照,竟见自己一脸油光,还有从额流下来的两行冷汗。
穆澄完全知道自己像什么。
如假包换的是失了骨肉的心理。
不是吗?做为母亲的女人,无情白事发现自己的宝贝孩子不见了。怎不急出一头白发,一脸憔悴?
尤记得小时侯,总是穆澄的母亲带穆澄上学放学。一大,班上生了意外。
坐在小穆澄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宋瑞芬突然呕吐大作,于是老师一边把她带到休息室去躺一下,一边通知家长把她带回家去。
那宋瑞芬虚弱地对老师说:
“请让穆澄陪我!”
于是穆澄就课也不上了,一直留在休息室,坐在床沿。拖着宋瑞芬的手,以示支持。
她原以为下课时,母亲若找她的话,老师会得向她解释。
直候至宋瑞芬的家人来把她带走了,小穆澄才赶紧跑出校门。
一看到了神情狼狈的母亲,差点要高声叫出来。
穆太太的那个模样,像足了现今镜子里的穆澄。
眼神散涣得令人以为她在下一分钟就要灵魂出窍,太可怖了!
就为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知往那儿去了。
为此,穆太太当年曾在惊魂甫定之后,跑去跟穆澄的老师理论。
穆太太从来不是凶巴巴的人,她是有教养、有思想、有风度、不作兴吵架斗咀的人。
这一点性格穆澄也顶像她妈妈。
但,也忍不住咆吼道:
“你知不知道不见了自己孩子的惊惶恐惧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穆太太,我一时事忙走开了,忘记交常校工,要给你说一声。”
对方是诚恳而郑重地道过歉了。
穆太太仍不放过,尽情发泄地答:
“这样子吓人,是无药可救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拖着穆澄就走。
这是穆澄所见,母亲最动怒、最难看、最激动、最不礼貌、不斯文、不客气的一次。
只为不见了亲生骨肉。
这是最严重的一回事。
完全可以震伤做母亲的每一条神经。
由早上候至下午二时的那半天,穆澄完全的失落。
真的掉了孩于,犹可以上报警。
现今不见了自己的专栏,竟是投诉无门。
几次抓起电话来,希望摇到陶祖荫的办公室去,把她的忧疑与遭遇相告,好帮助自己平手惶恐的情绪。
只是不敢。
陶祖荫一定会嗤之以鼻。
在他,这算得什么一回事?
针刺不到肉不知痛。他如何能了解写作行业的人对自己作品的心理。
这犹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陶祖荫一直没有认真地关怀过穆澄的事业。
最近几天,为了穆澄异军突起。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行动,令陶父大大的失了一次威,那二十四孝的儿子陶祖荫,那有不幸灾乐祸的份儿。
穆澄突然间伤心地哭了起来。
怎么可以有事发生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守在屋子,无人关怀、理会、照顾、打点、帮忙?
还是独个儿撑下去,直至无能为力的那一天一时!
哭得连鼻子都塞了,穆澄只有微微张咀呼吸,辛苦得简直不成话。
穆澄摇电话到政经日报去,找甘正贤。
对方一听。就问:
“谁找甘老总?”
“我是穆澄。”
“你找他什么事?”
“可否请他听电话?”
穆澄由焦急而变为愤怒。语调十分强硬,说:
“我有急事找他,请通传,否则,我要亲自跑上报馆来一趟。”
对方迟疑了-会,才答:
“请等一会。”
穆澄紧握着电话筒的手,微微湿濡,是泠泠的汗。
过了一阵子,另一把男人声音从电话筒传进耳来。
“是穆澄?我姓张,是专管副刊的编辑。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穆澄坚持:
“我找甘正贤。”
“他在开会,不能听你的电话,穆小姐,如果是关于副刊的事,我可以为你解答。”
穆澄没有办法,这姓甘的避着不跟自己讲话,已经透着事有跷蹊。
“张先生,今天我没有看到副刊内有我的小说,是改版的缘故,放到别的版位上去吗?”
“不,我们正准备把你的小说寄回给你。”
“什么?”
穆澄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她的声音稍微提高了。
“我们改版是为了最近的一项市场调查,认为我们的报纸,不适合有小说栏,故而,我们决定删掉了你的小说。这是上头委员会的指示,大概甘老总也无能为力。”
穆澄吓呆了。她从没有遭遇过这样不合理、不公平的怪异事。
稍一定神,她才晓得理论:
“改版是报馆的自由,我们做作家的无权干预。然,小说刊登到一半就删掉。怎么向读者交代?”
“我们不能做每一件事都向齐所有人交代。”
这么一句话,堂皇冠冕地压下来。令穆澄无辞以对。
“穆小姐,我们的责任只是通知你。日内请取回原稿,我们以双挂号寄出的。将来有机会再合作。”
就这样便挂断了线。
穆澄气得整个人发抖,活着的这些年,她未试过被人如此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惨过伴舞的欢场舞女。不是吗?穆澄刻薄自己地想,最低限度那些嫖客会找数。会认账。
商场赖账都有赖账的道德标准。江湖上盛传的一个有关名作家古刚的故事,就是一例。
古刚的奇情迷幻小说。曾有一个时期疯魔中港台以致于东南亚、美加,总之有中国人住、有中国人出现的地方,都有他的作品流传。
他的文字刚劲独到,情节诡秘曲折,读得人心弦摇荡,热血奔腾。只为他本人都是极传奇的一个人物。
私生活的放荡形骸,使人看在眼内,不但不生反感,反而觉得他豪迈与潇洒。
跟他交往过的、读过他文字的,无人不喜欢古刚这个人。
他的嗜酒、嗜赌、嗜色,全都被朋友与读者接纳下来。无人舍得对他予以任何责难。
总的一句话,文字的魅力,能掩盖了他的种种不是之处,能化丑为妍,能令人胸襟视野广阔。
所有人都只愿古刚能快乐地活在世上,然后写多一些好的作品,增加大家的兴趣与娱乐。
然,天不从人愿,天也许真的妒恨英才,古刚犹在壮年,便已遽然逝世。
他的死,也曾引起坊间极多的揣测,有人指他自杀,把安眠药混在酒里头,喝到自己不再会醒过来为止。
也有人说他长期浸淫在色欲烟酒的伤身玩儿中,早早已经掏空了身子,根本只差借什么名堂亡故而己。
无论如何,古刚死了。
身后萧条,无人照顾。
还是靠几个义气朋友,纠集了一些钱,替他办丧事。
文化界老是有这种生前风光至极。身后落寞苍凉无寄的情况发生,好令穆澄心死意冷,自惭形秽。说到头来,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话说古刚的丧事正调理停当,灵堂上,白衣素烛,候着一些有心的读者来拜祭之时,闯进了几名彪形大汉。
为首的一个人,不致于凶神恶煞,但真的双目如铜铃般炯炯有神,很不怒而威。
他带领四个手下,一色的黑西装。结黑领带。先在古刚的灵位一字排好,恭恭敬敬的行了三鞠躬礼,才再着了治丧委员会的人谈话。
委员会主席是另一位当时得令的男作家金匡,古刚是他的非常非常亲近的朋友,自是义不容辞,为他办理最后一件大事。
“金师傅,在下姓裘,单名一个展字。”
金匡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哪一路的人,说:
“展大哥好!古刚泉下有知,会得感谢你来看他最后一面!”
“古刚是对我们社会作出过贡献的人,对他致敬是应该的。不但我们一班兄弟对他表示敬意,还有其他的朋友,做过古刚生意的,都有心向他致意。”
“谢谢,谢谢!”金匡一叠声地说。
“金师傅是明白人,客套说话之后,可否容我问句说话?”
金匡也是江湖奇侠,极有性格,道:
“好,好,有话别吞吞吐吐,直说了,好商量,一就一,二就二,最紧要是爽快!”
“这就不怪小弟唐突了,古刚生前欠了我们一大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