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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 page 12 作者:梁凤仪

  “多年老朋友,我还有不明白你的个性的?就照发行价给那间扶老会好不好?”

  “好。太谢谢你了。”

  “难得一下子有个团体包销一万本书,就算薄利多销,我们还是受益不浅。书印了压在仓内干什么呢?做生意最紧要是货如轮转。”

  “傅易,你极有生意天份!找个机会介绍我的老同学方诗瑜给你认识,你们一定谈得来!”

  “方小姐是商界市场推广的一流高手,久仰她的大名,真要聆听教益,对我将来的事业发展必有帮助。”

  “出版社有你是莫大的福份!”

  “人们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有怨言?”穆澄觉得奇怪,傅易从来绝不埋怨。

  “不,我只会采取行动。”

  穆澄一时间摸不透傅易的三思,呆了一呆。电话里头有一阵子静谧。

  穆澄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

  “哦,什么行动?”

  “挂官而去,另谋高就。”

  “你是认真的?”

  “对,从下个月起我就脱离文化圈,跑到商界去做事。”那声调竟是极端愉快的。

  “天!”穆澄轻喊。

  “由清变浊是不是?世纪未,正好浑水摸鱼。”

  “你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多谢,你的这个信心令我感动。”

  “是真心的,你加盟到哪间机构?”

  “百货业。在即将于丽晶广场开幕的丽都百货公司,负责男性服装、皮具、银器等部门的采购与推广。”

  “太棒了,全新形象全新制作。我预祝你成功!”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那么的义无反顾。

  穆澄突然的感触,问:

  “转行要有很大的决心,是不是?”

  “决心很可惜来自无可挽回的失望。”

  穆澄没有太分析傅易这句话,她只一古脑儿思考自己的问题,茫然地问:

  “如果我也转行,你看如何?”

  对方还没有回答,穆澄又说:

  “外头人事顶复杂,是不是?我看我应付不来。”

  “这么说,穆澄,你一定跟你家里的人相处绝顶愉快!”

  一针见血,世界上只余两个人,却会有政冶的场面,斗个你死我活。

  穆澄想起陶家众人,立即有一阵的晕眩。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指你那转工的念头。”

  “不,不,我只不过说说而已。”

  “穆澄,在你的天才内寻求突破吧!祝福你!”

  穆澄在挂断了电话之后,苦笑。

  突破?谈何容易,又从何着手?

  穆澄想,来来去去那画稿纸,那枝笔,写下的故事,交到报馆去,又影印一份交出版社。作业是如此简单,一成不变。如何可以使之奇峰突出,真是费煞思量了。

  无论如何,穆澄已经完成了责任,为那扶老会取得了一个折扣,无形中等于减低成本,增加收入,做成功这件公益事。

  日行一善,穆澄想,今天精神应该额外清爽才对。那些无端引起的杂念想头,应该把它扔到一旁去,什么转工不转工呢?日子过得平平稳稳就好。

  一日一把心定下来,立即想到要烧几个好菜,等陶祖荫回家来吃晚饭。

  还有件颇重要的家庭事,要踉祖荫商量。

  前一阵子,有笔小积蓄,原本打算搬到较大、较明朗的单位去,然,就为着要成全祖荫的孝悌之道,摊动了一部份给陶祖荫的弟弟置业,每月做弟嫂的,还得斟量帮补祖德的房产按揭。这也不去说它了。

  过掉了这段日子,祖德也应该有个归还本金的期限给穆澄才合理。尤其这阵于,穆澄很留心那些海外物业。纵使不是打算移民,但在人人都嚷着这几年本城房产会得节节下降时。又有什么投资可以做呢?

  穆澄只不过是个一般的家庭妇女,她自问比其他职业女性的理财知识还要差,因为缺乏了社会接触之故。

  在外头干活的姐儿,也别说要做到像方诗瑜般地位,就是比她职位低很多的,都能坐在偌大的写字楼内,而跟成百上千的同事交往,你一言我一语。道听途说的消息多着,尤其是有关商界的营运资料,怕更是俯拾皆是。

  自已呢,天天面壁苦写,何来渠道灌输现代化的理财知识?

  穆澄把幸辛苦苦笔耕的稿费,放在一个储蓄户口,另外每收到一笔版权费,便又放到银行去做定期,前几年,流行做美金外币存款,穆澄也就从俗,也开了一个阶段绿簿仔,把一部份积蓄进去。

  年结下来,利息所得并不多,这一年还算好,早几年物价飞升,通涨利害,她就忙于把利息贴补使用,弄得满头大汗。

  也真真只有由房产保值,是穆澄比较能想得到,同时可以放心经营的。

  陶祖荫的实际理财功夫如何,真的不得而知。穆澄从没听过他谈及投资。实牙实齿的一份粮分三份,一份自用,一份家用,一份孝敬父母兄弟,如此而已。

  这阵子,海外地产在本城的销路不俗,穆澄于是留意了,起着一点点野心,准备跟祖荫商量,看他还有多少现金在手,好夫妻同心,一同作海外置业。

  饭桌上,穆澄有一点点的紧张,问:

  “祖德搬进新居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们现今的经济环境怎么样了?应有点进步吧!”

  祖荫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先送进咀里,吃完了,才答:“你实话实说吧!”

  穆澄登时红了脸,好像被识破自己心里头什么奸狡计划似的,一时间出不了声,只拼命的把一口口饭扒进口里。

  “怎么?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来要祖德还钱?”

  陶祖荫的语气实在太鄙夷,穆澄不知自己是否有点老羞成怒。她遽然放下了碗筷,说:

  “祖荫,别以为我一天到晚只在钱银上头跟你家里人计较,我其实已经节节让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里头大概有鬼。”

  穆澄忍无可忍,把声线提高:

  “我究竟是你的妻子不是?这儿又是不是你的家了?我们的前途如何,你有没有好好的盘算过?”

  说着说着,穆澄竟然红了双眼。她是太觉着委屈了。

  如果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他们夫妇之间的心照不宣,其实是在各走极端。

  穆澄未曾坦坦白白提出问题,陶祖荫就已经连消带打,认定是穆澄自私、不是。

  陶祖荫看穆澄满眼盈泪,仍没有退让,他理直气壮匀的说:

  “你若是我的妻子,就应该跟我携手照顾家人。倒仍要三朝两日,就提起从前的那笔旧账,总不肯一笔勾销?”

  穆澄放下碗筷,迳自跑回书房里去,用力地关上门。

  差不多是记忆中的,第一次,她发了丈夫的脾气。

  是有忍无可忍这回事的。

  第八章

  什么呷赶狗入穷巷?那些人只会埋怨狗的疯狂反噬,而从没有想过是谁首先动了粗,企图把狗赶尽杀绝,才出现迫不得已的场面。

  穆澄这一下子的气恼,绝对有可能其来有自。

  一个丈夫对于一个女人的作用是什么?无非供应精神及物质两方面的需要。以后者而言,穆澄完全不需要陶祖荫,一样可以获得如今水准的起居饮食。

  穆澄忽然抿着咀,狠狠地闪过一个念头:若不是身为陶家妇,没有了那一大堆姨妈姑姐的拖累,她甚而可以活得更潇洒、更漂亮、更富裕。

  这代表了人性的贪婪吗?

  不,要求代价之举纵使不是神圣,但是合情合理。

  穆澄心口相向,几大的贫困、艰难、冤屈,自己还是肯容肯受肯捱肯忍,但一定要在精神上觉得极大的支持与满足。

  简单的说,只一句话,一就爱我,一就养我,二者并存、无以上之。二者欠一,也无不可。若皆欠奉呢,太令人难以守下去了吧!

  在这一刻,穆澄并没有想过,守不下去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

  她满脑涨痛,好像有大量溶浆溢岩在心底,一触即发,就要趁着那个刚才已经冲开了的缺口爆发出来似。

  其余一切的分析,於穆澄,都是无能为力的。

  基本上,她今天的反应,已着实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以前,穆澄并不认为自己会认真的动怒及发脾气,尤其对陶祖荫。

  这是一个人的新纪元?里程碑?

  真是太好笑了。

  忽然,有人叩房门。随即陶祖荫出现。

  在那转念之间,穆澄心灵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她希望丈夫会得走进来,坐到她的身边,拖起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双方都不必互相道歉,只消低垂着头,把两个前额抵在一起,然后呼喊对方的名字:

  “澄!”

  “祖荫!”

  那就可以把一场夫妻斗气的闹剧完结了。

  纵使不能如此情意绵绵,最低限度陶祖荫可以非常简单地说一句:

  “孩子气了:赶快把碗碟洗掉吧!”   

  穆澄仍是会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走向厨房,让一切回复正常的。

  是不是太窝囊了?

  不是的。只不过翻心一想,弄僵了局面?始终要收拾。已经是肉在砧板上,虽有一倏窄窄的迂回的羊肠小径,都应该自动走下台算了。

  穆澄那声叹气,还未著迹,已听到陶祖荫泠冰冰地说:

  “你的电话!”

  随即转身走回客厅去,带走了穆澄那个只呈现与一逗留一刹那的最卑微最卑微的愿望。

  她那走回客厅上去接听电话的脚步,有点迟疑。抓起电话筒来,声音是平板的。

  “你是大嫂?”

  穆澄惊骇,怎么夫妻之间才吵了三分钟的架,要劳动到家翁出马。陶祖荫这是搞甚么鬼的?要是他来这一招。自己岂不是也要摇电话回娘家请救兵?太滑稽了,是不是?

  “老爷,你好?吃过了饭没有?”

  “吃过了,吃过了,今晚的菜实在好,我还肆意地买了杯。”

  穆澄支吾地应酬着。这位陶家老爷是绝少如此轻松地没话找话说的。这更使穆澄纳闷,真想请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在这么个时刻,穆澄情绪混淆,脾气焦躁。

  “你们也吃过饭了吧?刚才我跟祖荫聊过几句,他说你怕已走回书房去开工写稿了!”

  穆澄一时不晓回答。

  “大嫂你真是个勤力人吧!摇笔杆这回事真不是简单,大多数人拿起笔来,成千斤重,比抬抬扛扛还要吃力。你可是洋洋洒洒写个痛快,大嫂,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

  “十二本的样于。”

  “都是小说?”

  “有小说,也有散文。”

  “却一样畅销啊!”

  “托赖吧!”

  这么一言一语的拉锯对话,显然未踏入正题。

  “难怪那书店行业内的人都说大嫂你棒!”

  “是过誉。”穆澄不期然地补充一句:“你怎么知道书店业的人讲些什么呢?”

  陶祖荫的父亲老早已经退休,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里头任职,管一些零碎的杂务,根本与书业、文化等扯不上边。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旧同事自己一家大小,胼手胝足,在住处的楼下开设了间小书店。他们知道我的媳妇是大作家,故而经常给我说些消息。”他随即立刻补充:“都是很中肯的资料。”

  穆澄笑,真不知这老人葫芦里头卖什么药?

  谜底其实很快就打开了,对方说:

  “我这位旧同事姓杨,开的一家书店叫珍宝,你听过没有?”

  “没有,本城有二百家书店。”

  “当然,当然。可是他们的地点还好的,虽说是在廉租屋屯,但这最近有过一项调查,平民屋屯的人购物能力至高,出人意表。”

  “生意一定不错。”穆澄只好继续应酬。

  “单是卖你的书及租你的书,就已赚了一笔。他们额外请我向你道谢一声。”

  “太客气了,作者应该多谢书店才真,他们多卖我的书,等于增加我的版权费。”

  “这就好说话了,所谓投桃报李,大嫂,我看你是可以答应到珍宝书店去,给读者见个面,签字留念之类吧?”

  穆澄恍然而悟,老人家摇电话来,好言吹棒的目的原来在此。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困扰与难堪,她心上的话,立时间就在嘴里说出来:

  “这我是不能答应的。”

  “为什么呢?”对方的语气变得并不友善,很有点苛责与怪异的味道。

  穆澄真不知怎样向他解释才好,其中一个千真万确的理由是:

  “也曾有许多间书店邀请过我,都一律推辞了,怎好意思又额外的答应一家呢?”

  “这一家不同,选择也要得讲情份。”

  这真令穆澄辞穷,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严全部押进这一铺内,他赌得未免太大了。

  有时人总会为了一时意气,强出了头,收不回来,只有弄出一团尴尬与狼狈 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夸大了海口,把他的承诺硬要媳妇履行。现代式的父债女还,令人气不甘。

  穆澄只好婉转地说:

  “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国际书展,跟读者见面……”

  话还没有说完,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

  “哦!原来要是顶大规模的什么国际书展,才请得动大作家是不是?你的作品里头,不是时常表扬那些有气节之士,鄙夷什么见高拜见低踩的情事了?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呢?”

  穆澄的脸上的肌肉连连颤动,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变得扭曲、痛苦而丑恶。

  没有比无情白事的被人指着鼻子骂秃奴更难受。

  对!穆澄把心一横地想,硬是扭横折曲,断章取义,把自己说成眼高于顶的人,就随他去!

  做人要有胸襟,做事也该有尺度。

  在商言商,就算穆澄肯像舞厅里的红牌阿姑般拼命转台子地去跑书店,她也有选择的权利与法则,不由得人把她的权利抹煞,以之交换回别人的光彩。

  小书店也是书店,他们贾穆澄的书不会少给半个回扣,座落在山边的店铺,仍是分销据点,不会亏待作家分毫。穆澄对那家珍宝没有偏见。

  这份心意,经营书局的生意人应该最清楚。每年,穆澄在过年时寄上贺卡,亲自写一两句问候恭贺意头说话。多年前初出版单行作品,且还未结婚,一条光棍的自由身,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间书店,不论店大店小,无分彼此,一律处理。

  穆澄坚定而微带冲动地答:

  “我可以去珍宝书店看望他们,但不能为他们接见读者。”

  “这有分别吗?”

  “有,前者为私,后者是公。”

  私事只设交情,讲辈份,公事呢,等于生意,穆澄不一定要接。言尽于此了罢!

  挂断了线之后,穆澄突然的觉得满身轻松,刚才在陶祖荫父亲身上所受的局促气,忽尔烟消云散。

  她有点奇怪,自己竟是喜欢借题发挥。将祸福转嫁别人身上去的吗?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穆澄明白是一种非常清新的做对了事的感觉。在她的身体内滋长,随而扩散,令人血脉畅顺。精神爽利。

  良心与行为背道而驰时。一定惴惴不安,在乎是谁遮掩得好罢了。

  穆澄当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谁又是了?谁不是像穆澄般过着平凡日子?然,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内,仍有很多很多数之不尽的错误处置,令人悬起半个心,不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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