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昌默默无言地把两个小孩子赶上汽车,沿途沉默。
现今的孩子都早熟,懂得使性子。他们太知道自己拥有的权利以及地位,反正父母当他们是宝,何不看风驶尽哩!
还是那句话,无欲乃刚。
他,沈沛昌对孩子的紧张有甚于他们对自己,于是谁可以放肆,谁应该容忍,太明显而易见了。
沈沛昌在想,自己为儿女所作的种种牺牲,包括放弃心中挚爱以及事业前途在内,
是否值得了?
这个问题一旦在心上浮现,就令他痛苦。
战场上的勇士必须有坚定不移的意志,认定为国捐躯是理所当然的事,方能不畏杂、不怕死,勇往直前。
车子急促地转了一个弯,就已抵学校大门。
孩子们开了车门,跳下车去。
儿子胖胖的腿走到一半,又回转头来,大喊:“爸爸!爸爸!”
沈沛昌慌忙停了马达,走下车来问:“甚么事?基基。”
“你记得替我到超级市场去买一个咖啡烤饼好不好?昨天我们在电视广告看到的那一种!”
“好!”沈沛昌伸手拧一下儿子的脸,目送他飞跑地走过操场,直奔入学校去。
开车送孩子上学的父母,大半都是移民至此的华人。当然也因为这闲事校名声不错,入读都是华裔子弟。
一点都不夸张,从四方八面驶来的车子,都是名车,且车牌号码不是三,就是八。华人的当然记号似。
这种非名车不坐的风气,也真是温哥华所独有。现象之所以产生,维系在一种心理上头。
从前在香港,一班中上阶层,或直接点说有几千万身家的小富,若是高级打工好身分,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明目张担地开平治、买保时捷,活灵活现一倜公子哥儿似,万一跟大老问的公子,那起香江富豪第二代站在一起时,座驾将之此下去,是十分难以为情的事,影响会到甚么地步,也真可大可小。
商场历练深厚的人,多少有点自控与顾虑,怕四周妒重,妨碍自己平步青云。
若论那些自立门户的小富,都有种免得过,最好还是禾杆盖珍珠的心态,不要把身家过份张扬,也是好事,香港地,不上五十亿元身家者,算是老几?
一脚踏进枫叶国,这种深谋远虑的顾虑全消,洋鬼子怎样想香港移民,那管得这么多?反正立下心移民,就干脆当个身光颈靓,腰缠万真的寓公,若然引起当地人反感,也不过是众人之事,既不单单针对自己,就少管!
更何况,彼此都是床下底踢毯子,同样高矮,同一阶层的移民,何必要自白放弃显示财力的机会,矮人一截?
跟香港的人斗派头,一律望尘莫及,与其斗不过,不必参赛。在温哥华,容易捞出,那就好好下注码,最低限度赢得心理上的一场好享受。
故而,少有人不开平治去接送孩子上学返家的。
沈沛昌正想续回他的平治去,我给人叫住了:“沈先生,你好!”
回头看,正是一位叫俞志文太太的,俞志文是沈沛昌在香江任事时的客户,也在这
最近移民到加拿大来。
俞太太说:“你真是个好父亲!每天都尽忠职守的送孩子上学。”
沈沛昌勉强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才说再见。
明显地,他立不欣赏这个恭维。
“俞志文说,你有空的话,给他一个电话,一起到新开的那家海鲜酒家饮茶。”
“好的。”沈沛昌无奈地应着。
尝试新开的餐馆是移民日中最有寄托的活动之一。
沈沛昌招呼过后,立即钻上车去,火速离开学校。
他最怕那种自己沦为跟家庭主妇一起干活的落泊感觉。
对他,是太委屈、太无奈,太不能接受了。
沈沛昌的车子才开走,他停车的位置,就被另一辆日本小轿车取代。
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几个洋孩子。
是的,这才是加拿大一般孩童上学的情况。都是由一位母亲的,负责驾驶,将附近邻居的孩子一并带返学校。月中,各家都把汽车钱交还那个当兼司机的主妇,互不拖欠。
沈沛昌从倒后镜看到那群洋小孩跳下车去的模样,他突如其来的感触。心想为甚么此地的中国太太们不也这样做?为甚么还是要各自开了登样的座惊,穿着四位数字加币的名牌服装,送孩子上学?
通共只得一个理由:无聊。
也许包括自己在内。
一踏油门,沈沛昌加速行驶,这似乎已是日中最能令他感受刺激的事情。
车子直奔附近的一个超级市扬,沈沛昌气馁地把车子煞停,整个头伏在轴轮上,喘息。
心情的七上八落,一样使人疲累。
沈沛昌在想,往时,事务繁多,是越做越精神奕奕。
今天,清闲终日,反而慌失失的益见萎靡。
振作起来吧,最低限度,跑进超级市拐去为儿子实了咖啡烤饼,再思考其他。
怎么说,这也该算是件正经事。
沈沛昌熟练地推看那辆购物车,搜购他心目中的日常用品,他还是有了切身体验之后,才明白为甚么家庭主妇可以泡在这见老半天,实实在在是所费无几,而又可以满载而归,大大的满足了女人们的购物欲。
他正经过饮品领别,准备实一大瓶脱脂牛奶供儿子减肥饮用时,他看到一个窈窕而熟悉的身形。
吓那么一大跳!
是她吗?怎么会是她?她来了加拿大?也移民吗?为甚么?为了要亦步亦趋的跟看自己住同一个城市?是吗?是这样子吗?要不要这就街上前去相认?或应该快速地转身就走?不是相见会如不见?还是时至今日,正正是重逢的好时机?是喜欢?是彷徨?是忧虑?还是甚么的?
几秒钟之内,一千一万一亿个问题涌现脑际。
只代表看沈沛昌一个情绪,兴奋,他是极度的兴奋。
这个感觉,于他,变得新鲜。不知会经多久,他未尝过兴奋的滋味了?
以前,香江的财经界,每天每时每分每秒,生活都充满迷惑,兴奋至令人麻木。
这一刻,那种感觉跑回来了。是陌生,然,似会相识。非常非常的好受。
沈沛昌还没有想定究竟应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是留抑或是走,对方已经转过身来,跟他行个照面。
彼此都很呆了一呆。
对方是愕然的。她当然认识沈沛昌,曾往香江财经界干活的人,来来去去哪一撮当时得令者,缘何会不认识?况且,这男人间接跟她有一段渊源。
沈沛昌呢,他看清楚对方之后,先前心上分明有着的一份期盼,变了质了。
并不是她。
这还不打紧,问题是,对方是她的一位心腹挚友,跟自己应是神交已久。今日相逢异域,在于如此一个场合之内,忽然之间令沈沛昌觉着难为情。
彼此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来,打了一个无可避免的招呼。
“你好!”对方笑着说了第一句话。
沈沛昌也只好回应,道:“是宋小姐吗?你好!”
“宋惜梅!”对方落落大方地跟沈沛昌握了手。
“你是移民还是旅游呢?”
“我住在温哥华有很多个月了。”
“从香港来?”
“对。”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可是,沈沛昌不便开口问他想问的问题。
“只你自己一人购物吗?”宋惜梅问。
沈沛昌立时间敏感地连忙点了头,他盼望宋惜梅确定当前情势之后,会告诉他一点有关香江的岁月与人情。
最好是有抚故人的消息。
然,沈沛昌失望了。宋惜梅只微微一笑,就提着她的小小购物蓝,准备离去。
“宋小姐!”沈沛昌情不自禁地叫了对方一声。
宋惜梅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稍稍扬一扬眉,等候沈沛昌对她说话。
已经把人家叫住了,总得有个交代。沈沛昌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
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沈沛昌只好说:“你来加之前,有见香江的朋友吗?”
这句话其实是问得很不得体的,宋惜梅想,何必吞吞吐吐呢?一就是绝口不提过去,反正提了,倒不如大大方方问明究竟。
“亲密的几个朋友,当然会见面,且保持了联络。”宋借梅只好这样答。对方要不提起郭嘉怡的名字,她也决不轻举妄动。
沈沛昌也许自知太过画蛇添足,有点靦腆,终于补救地说:“你有机会见过郭嘉怡吗?她可好?”
“好,越来越有名气,有成就,比以往还要好。”
宋惜梅的目光凌厉,平视着沈沛昌,完完全全气定神闲地答覆对方的问题。
宋枯梅是实话实说,郭嘉怡的情况的确如此。
可是听进沈沛昌的耳朵里,非常的不舒服,他直情认为宋惜梅是有心夸大,旨在刺激他,拿他抛弃的一个女人今日之辉煌成就跟自己的落泊际遇相比,除了撕他的脸皮之外,想不出有别个原因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不自觉的自卑情绪,控制了沈沛昌,他表现得极不大方,只在喉咙应了一声,就不说甚么,掉头便走。
宋枯梅暗暗觉得好笑,也不禁长叹一望。心想,难道郭嘉怡两行鼻涕,一腔热泪,跑来这温哥华,其似地陪了姓沈的住下来,清清冷冷过日子,那才叫长情?那才叫忠耿?那才叫痴恋?
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喂自己般不争气的吧!
友侪之中,能有一个肯自感情重创之中站起来,从新生活,且生活得更标青、更漂亮,也算是吐气扬眉了。
宋惜梅来加拿大之后,在西区近加比大道买了一间小小房子,价钱相当昂贵。
无他,那阵子是求过于供,凡是台湾与香港移民都要挤进西区来住,以显身分之故。
在香港,腰缠万贯者,仍肯入佳美孚新村、太子道、太古城、碧瑶湾等地区。
也可以这么说,一个香江之内,有太多的住宅区份,不能从外表就定夺它的矜贵与否,很可能龙蛇混集,禾杆盖珍珠!
在温哥华不同,能有资格付出港币二百至五百万之间的住宅,就可以被整个社会认定是富贵阶层。这个便宜不占就是白不占了。
不比香江,人们的眼睛雪亮,想单单买一层得体的住宅,就以为能一脚踏进上流社会,是妄想了。
人们会看清楚阁下做的是甚么生意?宝号的资产若干?跟那些当时得令的财经界头头有交情?在那几宗轰动本城或甚至国际的商业实易上扮演甚么角色?是不是香港会、皇家哥尔夫球会、有势力的商会会员?
凡此种种,不是拿了一千几百万元就熊充撑得来的。
香港是个分分秒秒有人揭你底牌的社会,实力稍弱,立时间图穷匕现!
第四章
温哥华呢,谁有这个资格、这个需要揭查某人的银行存款若干?于是,喜欢充撑的移民就得其所哉,先在公认的西区置间住宅,然后再加一辆实际价钱比香港便宜的平治、十套八套名牌衣服,中等货式的首饰,例如横面宽阔的二卡拉多一点,成色甚低,而又满是黑点的钻戒,戴在手上去超级市扬之类,就已经能傲视同侪,被另一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捧上天。
那西区的住宅,个个周末高朋满座,又能花用得多少钱呢?香江福记的一席酒,或是六星级大酒店包一间听晚宴,实用可以支持在温哥华家居开设半年的园游大会。
宋惜梅当然不是那种巴不得在温哥华出锋头的人。她住西区,只一个目的,就是图个方便,就算自己不开车,走二分钟出加比大道,就可以乘巴士到市中心,又可步行十分钟到餐馆及超级市扬,那是她觉得妥当的。
最令她心安的一点还是,温哥华医院就在附近。
这个思想似乎十分可笑,其实不。独身一个女子,有甚么头晕身热,甚而意外,等着别人来相救,很可能是奢望。说好说歹,自己再孱弱也能在很短时间与途程之内爬到医院去,心上是安稳得多了。
来温哥华短短的日子,就侧闻过几宗独身老太婆死在屋子里,无人问津,多天之后,直至送牛奶的发现不对劲,才街门而入发现腐尸的新闻。悲哀不悲哀?
尤其甚者。就前几天,报载有一位老太太,陈尸家居整月,一直陪伴她度晚年的小狗,实在抵不住肚饿,以主人的尸体作粮食,直吃至白骨峨峨,才有外人发现惨状。
宋惜梅读完这般新闻后,直躺到床上去两天都不想动。
脑子空白一片,根本不敢肆意联想,更不敢刻意感怀身世。太恐怖了!
这阵子,连住在她附近的那位算是谈得来的方修华太太都搬到西温哥华哥伦比亚物业区去,她就更感孤单了。
方修华太太是带着两个孩子移民至此的。方家在香江算是有名望的大族,方修华排行第三,是五个方氏第二代中负责第管家族地产的总舵主。其余兄弟都分别持英国与澳洲护照,只他一人多年前在多伦多大手一毕夫,也不想申请入籍,立即买掉回乡,故而到这些年,迫不得已,才派了妻儿来从新居留入籍,自己仍是留港照领生意的时间多。
方修华太太姓连小名俊美,为人很老实。住在温哥华后,半点浮夸的表现都没有。反而有点诚惶诚恐,最怕人家把她认出来,大叫一声:“你不就是方修华的太太,方其杰的三媳妇,你们也移民了?”
一句话好像要自己承担了离弃土生土长的香江所有责任,一句话又好像以她的行为去求证不离开香港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似。
实情并不如此,每个人的眼光与抉择,需要独立审视和处理。
故而俊美很怕跟某些能把她认出来的香港移民来往,跟宋惜梅是因为以前在香江的渊源,而走得近一点,且为了惜梅的个性低调内向,合了她的脾胃,始成例外。
俊美有一次半讲笑式的对惜梅说:“我在香港跟孩子们到大酒店去饮下午茶,出的锋头还不及这儿多。那天我才坐在四季酒店咖啡室半小时,一共有另外三桌子的人指指点点说!那不就是香江富豪方家的人。吓得我以后只能带孩子上麦当奴了。”
这最近,俊美的小儿子升小学,刚好借了西温哥华有间质素极优的中小学为借口,干脆搬了。
西温哥华其实是全加拿大国民收入最高的地区,聚居者品流一点不复杂,且甚清纯,完全未被外来的东方富贵列车所喷出来的脏气所染污。
俊美的决定无疑是对的。
只是,又更添宋惜梅日中的寂寞而已。
宋惜梅本身是刻意的不去追逐五彩缤纷的生活才定居于此的。
然,她开始觉得有点失算。原来长期应付孤寂也需要很大的能耐与努力。
宋借梅因为今天在超级市扬遇上了沈沛昌,因而更想念挚友郭嘉怡,益发觅得整日闷恹恹、冷清清、孤伶伶,完完全全的投诉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