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义仍是睡眼惺松的,一边擦着眼,呵欠连连,一边嚷:“姐姐便把人吵醒,拉我起来去看妈妈和翁叔叔,有什么好看的?”
“天!”连俊美差点量倒:“我的恶梦才刚刚开始。”
事实的确如此。
来温哥华跟连俊美算账的,不是方心所说的方修华,而竟是连俊美的父母连敬彬夫妇。
还是翁涛开着车子,陪连俊美去接机的。
他们商量过,事已至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隐瞒。就趁机给他们两者介绍翁涛好了。
连敬彬是香港的大商贾,从事海味出口生意几十年,单是日本一地,就供应了取之不尽似的财富。他今年已高龄七十八岁,依然健步如飞,龙精虎猛。连母其实是继室,六十开外,红粉飞飞,相当的有神有韵。
一下了飞机,瞥见陪在连俊美身边的翁涛,还未待女儿介绍,就问:“这位就是姓翁的先生?”
“是的,世伯,伯母!”翁涛伸出手来,可是落了一个空,连敬彬没有回敬,连太太根本正眼都没望过翁涛。
连俊美的眼泪已经在眼眶内打滚。
“让我把车子开过来!”翁涛拍拍俊美的手,以示安慰。
“不!”连敬彬说:“我嘱酒店派车子来,我们不习惯乘陌生人的车。”
“爸爸!”连俊美惊叫。
“你住口!”
连敬彬中气十足,无何否认,他是其或严的。
才坐定在酒店的套房内,连敬彬就对女儿说:“姓翁的是什么人?”
连俊美还未答话,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是个在这城镇内,专介绍移民买房子的经纪佬是不是?干这种职业的人有几多个?他是大学毕业的,又如何?大学生在北美比在东南亚还要贱千百倍,在街上碰口碰面的都是学士、硕士、博士,排长龙拿失业救济金的通统有学位。不见得这姓翁的是什么了不起、三头六臂的人物?”
“趁你别跟他走在一起,就断了他吧。”连母这样说。
“妈,连你都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我是盲塞人,根本就不会一把年纪,飞越千里,把你带回家去。”
“把我带回香港?”连俊美惊骇得连眼泪都不再致流下来。
“对。明天就走。”连敬彬说。
“不,整件事根本没有弄清楚。”她接理力争。
“要怎样才算弄清楚?是不是要待到街知著闻,出了花边新闻,才谋对策。”
连父简直气得吹须碌眼。
“我是说,你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方修华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在于我留在此城等领取注照之时。”
“如果修华在外头略有沾花惹草之举,就叫对不起你的话,我告诉你,老早在方心与方义未出世之前,就已如是。九十年都可以忍受,甚至乎不知不觉的事,你如今才以之为借口去纵容自己,算不算天大的笑话?”
“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你其蠢无比。”
天!连俊美不住后退,背紧紧靠着墙,才算站稳下来。
令她难以置信的说话,还是出自她亲生母亲之口:“你系出名门,又是饱读诗书,连一点点人生的道理也不知道。生在世上,不可以任性妄为,率情胡作,你一出生就不单只为自己而沽,上有父母翁姑,下有儿女子侄,中有良人朋友,都要互相援引,生活得光鲜明亮,走在人前熠熠生辉,怎么可以不瞻前顾后,为了丈夫外头多一两个叫不出名字来的女人,就气得昏了头脑,糟塌自己,让人家有机可乘!”
“妈,你要怪责我,我无话可说,何必要侮辱翁涛?”
“我侮辱他,还不屑呢!你少天真,这姓翁约有什么亏可吃,人生的一扬折子戏也好,真个跟你过世也好,在他,只有赢,在你,只有输。不是吗?在此地,他半个亲朋戚友都不用交代,半个子儿也不用掏出来,孤孤寂寂的异乡生活,有个教养出身非同凡响的女人伴着,服侍着,刺激着,何乐而不为?谁不会爱上你?谁不爱你爱得如醉若痴?太便宜的一回事了。
“回头你看看自己的身世,问问你的良心,能否斩断六亲,躲起来过一辈子跟姓翁相依为命的日子。我赌你不能!”
“若你狠得下心,不要爸妈,不要儿女,我们两者明早就带着孙儿回港去!”
“不,妈妈,你疯了,儿女是我的!”连俊美咆哮。
“疯的是你,儿女也是方修华的。他托了我们把心心与义义带回香港去。”连敬彬斩钉截铁的说。
“不,不,不可以,没有人敢动他们姊弟俩一根头发。他们是我的。”
连俊美已经有点竭斯底里。
“好,你回家去,跟你儿女说个清楚,自己也趁今夜想明白。我们明天来接你们。谁愿意跟我们回去,就收拾好行李。我告诉你,俊美,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连敬彬毫不留余地。
倒是连母叹了一声,把语气调低,说:“你想清楚,钢油埕永远是装铜油的。你什么样的出身,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的根在香港、命在豪门,根本不可能拿驿站看成终点。”
“方修华听到了风声,仍肯跑来跟我两者商量,让我们亲自出马,把你劝回来,就是他打算前事不计,这是你的造化了。”
“妈,你说这番话是真心的吗?我是你的女儿,你本身又是个女人,你都如此偏袒到外姓男人身上去。”
“唯其如此,我才清心直说。如今你算是跟丈夫在私情上行个平手了,还不得些好处须回手?俊美,不要天真,男女在情欲上永远未会平等过,单是你个人的意愿与力量不足以平反什么?”
“俊美,你如果决心要掉我们连家的面子,我就当少生你一个女儿!”
父不以之为女时,儿亦不以之为母,那是够悲惨的。
连俊美从来没想过情况会恶劣到这个地步。
她回家去,走进小心心的房间,坐在女儿和儿子身边幽幽地说:“婆婆和公公来了!”
心心立即答:“我知道。爸爸在电话里头告诉我。”
“为什么他总要在我背后给你通电话。”
连俊美的愤怒,并不能吓倒心心,她理直气壮答:“因为他不要你知道我们说些什么?”
她望住女儿出神,久久不能再把话接下去。
从几时开始,女儿跟她父亲联成一线。
“爸爸告诉我,公公与婆婆要把我们带回香港去!”
“心心,你愿意回去吗?”
“愿意。”
“你不喜欢加拿大。”
“这儿不是我的国家。班上的同学都有父母、有祖父母,有国家,为什么我只有你。”
“这并不足够?”
“当然,且你还有那翁叔叔。”
“心心!”
“我再不喜欢他了,回香港去,你和我都不会再见到他。”
“他疼你和小弟啊,这是你知道的。”
“但,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是他的儿女。”
根之所在,义之所在。
一切都是命定的。
割切不开的是血缘骨肉。
“如果妈妈不回香港去呢?”
“不,不!”心心拥抱着她母亲乱嚷,连方义都跟着,无意识地抱住了母亲的大腿,慌张她哭起来。
“请跟我们回去!”心心一边哭,一边求。
“你爸爸并不爱我!他也有别的女人。”连俊美多么悲痛,竟要对着一个才不过八岁的女儿诉说一宗极其复杂的家庭惨案。
“原谅爸爸吧!妈妈,他也原谅你,为什么你就不肯原谅他了?”
连俊美稍稍移开了方心与方义的手,木然地望住自己的一对亲生骨肉,她疲累得不能再诘话了。
只缓缓站起来,说:“先睡吧,再多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清楚。”
回到睡房去,电话响了起来,连俊美接听,是翁涛:“是我,俊美,你没事吧?他们令你难过?”
“没有。”
“俊美,让我现今就来见你,好不好?”翁涛说。
“夜了,明天吧!”
“明天你不会走?”
“你怎么知道我可能会走?”
“别行重话到你家,你还没有回来,是小心心接听,我问她:“妈妈呢?”她答:“不要找她,明天我们一齐跟公公婆婆回港去!”是吗?俊美,你会走吗?”
“不知道。”
“求你,请别走!”
“或许明天不会!”
“那么后天呢,大后天呢?”
“别追迫我,我会在下一分钟就疯掉的。”
“请让我现今就来见你。俊美,我只不过在你屋外,以无线电话和你通话。你从窗口望出来,就会看见我的手。”
俊美伸手拟高窗帘,果然。
第十六章
月色下,情人在望,咫尺天涯,不可即。
那惘怅、无奈、凄惶,凭谁诉?
浪漫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偶然。
此景不常,此情不再。
俊美知道下一步,无论如何不会是双宿双栖,情天可补。
她遥望着翁涛的身影,至大的感慨是,她知道自己付予对方的爱倩,肯定未浓烈至可以幻化成勇气,以掩盖所有的现实困难。
她与他只不过是在异乡,满山红叶之间,藉着某夜的月光,彼此竭息时造着的一个梦。
梦可以暂时隐住生活上会受的创伤,然,只限于一时,终究会醒过来。
现今自己身旁的一撮人,都在拼死力摇撼她,要她转醒,只有翁涛,势孤力弱地挣扎,希望与她继续寻梦去。
是太难的。
可怜复可悯的是翁涛,不只是连俊美。
一个生活在纯朴单调环境太久的人,不可能分析过份复杂的人情事理。
他不会接受她的种种顾虑,层层交疑。
那一夜,俊美与翁涛只一直抱住电话,谈至天色微明。
不会有结果,再谈三天三夜,除了增加疲累之外,不会有任何奇迹出现。
或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连俊美有想过去找宋惜梅。
当她获得父母的同意,再让她多考虑几天之后,她去找宋惜梅,扑了个空。
惜梅实在忙,她急于要找到小金,跟他理论。为什么还未申请到政府的最后批则证明,就已把则师的建筑图则送抵香港,让罗氏地产开始发售。
一如翁涛所言,小金是这么不择手段,急攻近利。可是,他们罗家是有身分、有名望的,并不是某些过江的烂头卒,要靠接走难财贴补豪奢生活的人。
绝对绝对的不容许有类同的欺蒙买家手法,通过她的家族发放到市场去。
宋惜梅是在金力衡的醉仙楼,同时找到了阮笑真与小金的。
宋惜梅开门见山,问:“怎么我跟香港通了个长途重话,公司里头的同事告诉我,已经差不多印起列治丈城市星的售楼书了,却连建筑图别都未会取到签批,你把什么寄回香港去了?”
“不就是建筑师画的则,香港买家最紧要是知道房屋大小及间隔,并不需要顾虑材料问题,我们同一时间进行,会节省时间,事半功倍。”
“金先生,罗氏非但不会铤而走险,且是做殷实生意的机构,这件事我是要跟致鸿说的。”
小金吁一口气,问:“罗太太的意思是未会跟罗先生说过这件事?”
“我今晚会跟他通重话,把实情相告。”
“一切由罗先生作主,那是最好的了。”小金非常滋油淡定的说。
阮笑真得意她笑:“罗太太,生意要成功,必须把握时间,中英政府在机场问题上作这一轮会谈,是不能达成协议的居多,人心惶惶之余,最好推出这些温哥华城市屋,适合中型家庭作海外投资。”
宋枯梅这一次头脑是清醒的,她立即鄙夷阮笑!这个想法和看法。
香港都有这种专打中下阶层客户主意的建筑商,五百尺建筑面积实得二百尺,建筑材料出奇地差劣,一上三五年,楼宇残破,维修费甚巨。
对于这种在乞儿钵内寻饭吃的所作所为,一向为宋惜梅鄙夷,怎么可能途长路远,来到加拿大作乘人之危的勾当。
当然,宋惜梅没有面斥其非,多少看在李通的份上,不便彼此拉下捡来,不好下台。
惜梅矗开醉仙柜时,别在门口里碰见上班的季通。李通叫住了她:“罗太太,你好!”
寒暄几句之后,李通自动提起:“听笑真说,她现今有份跟罗先生参予列治文的新建城市屋计划,过些时还会回香港推销楼宇,真要多谢那位带她入行的金先生,也要多谢罗先生和你。”
“通哥,你太太跟小金是深交?”
“不是,是金先生热诚,知道笑真喜欢从商,便提携她罢了!”
“通哥,你帮致鸿多时了,根本像自家人,我也不客气,言之在先,免得将来误会。我着我们罗家决不能跟那姓金的合作下去,他的手法与心术都不是我所能认同的。近朱者赤,你有便提点一下尊夫人。”
李通抓抓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
跟宋惜梅道别之后,回头看到小金与阮笑真正在交头接耳,细声讲大声笑的样子,心上就已有点不高兴,一念及刚才宋惜梅的说话,更感不安。于是走上前去,跟阮笑真说:“李湘有点不舒服,今天没上学,你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且回去陪陪她吧!李荣又不知野到那儿去了?”
“我没有正经事做?你此话从何说起了?”阮笑真嗤之以。
“最低限度,你不用限时限刻的上班。”
“这铺讲法,真难为你出得了口,限时限刻的有斑可上,就是了不起吗?你成年的小账,不及人家卖一间房子的佣金,一份见不得人的牛工,算是正经了。”
李通被数落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下台,只好抓住一个话题发挥下去:“ 你赶快回家去侍候女儿,熬点粥给她吃,她真的生病了。”李通伸手去拖笑真,没想到这女人会下意识的惊叫:“别抱手拖脚的。”
“什么?什么?”李通急得乱嚷,更抓住妻子的臂弯不放:“你赶快给我回家去!”
小金一个箭步上前,护住了阮笑真,道:“你别在这儿撒野,这是谁的地头,你最清楚,容不得你发穷恶。”
这最后一句话,太撩动李通的火气,掀起小金的领带,就起了争执。
还是醉仙楼的其他伙记一齐遏止住,猛力拉开了小金与李通,整宗闹事才静止下来。
“叫他滚!”小金嚷:“有种的不要在我们姓金的店子内揾两餐。”
李通闻言,驳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当然走。”
“对,对,对。加拿大人纳的税就为画活你这种不求上进的粗人。去领失业救济金吧!”
李通气鼓鼓的回到家里去,一屁股坐在客厅内,还未回得过气来。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是李湘,病中,气若游丝。
李通冲进房里去,看到女儿,辛苦地在床上挣扎蠕动。
“爸爸,我整个人都发热,头痛得利害,全身都长了红点。”
她把手臂伸出来,果见一个个小红疤伏满在嫩白的皮肤上,真恐怖!十多岁才出疹,是额外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