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桻没有回应,听而不闻。
姜维宁用著更强硬的语气说:「我要下车!」
郁桻终於回头看她,但他的眼中只有冷漠,像在期待一场精采好戏。
知道郁桻是故意的,姜维宁开始拉扯车门把,发现车门由中央控制锁锁住无法开启後,她按下车窗便跳出车外。
原本以为姜维宁只是做做样子,郁桻只能措手不及的看著姜维宁跃出车外,他没料到她不想回去的心意如此坚定。
可恶!那个人已经死掉十年了!
十年还不够长吗?
「停车!」郁桻愤怒的命令著。
姜维宁挣扎著要爬起来,却力不从心。
郁桻一步一步踏著火气走向姜维宁,口气中隐忍著就要爆发的怒火。
「你没大脑吗?你以为这是拍动作片吗?」
姜维宁只觉得全身痛到像要碎裂般,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阻止浑身不住的打颤。
郁桻在她面前蹲下来。「回不回去有什麽差别?值得你这样。」
姜维宁没回话,只是狠狠瞪著郁桻。
郁桻第一次看到这样情绪激动的姜维宁,咬著牙却止不住就要夺眶的泪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就像有千万委屈不甘,如果不是受伤,郁桻猜想姜维宁会不顾形象的冲上来揍他一顿,质问他为什麽带她回到这个地方。
但是,就算她生气,他也要带她回来。
「我要回去。」
「不行!」他断然拒绝。
姜维宁知道求他没用,忍著痛想起身招呼计程车。
郁桻眼中怒火更炽,伸手按住姜维宁显然受伤的肩膀,痛得姜维宁睑色瞬间苍白。
「痛?」他语调冷冷的。「会痛就是活在现实人生中,哼!」他冷笑。「你以为不回来,就可以骗自己他还在?不参加他的丧礼,他就是还活著?不正视他的离开,他就没有死亡?你根本是在自欺欺人!他已经走了,消失了,十年前你伤心欲绝想要跟著他离开人间,其实就是在潜意识里承认了他的死亡!」
「……没有……我没有……」
最後,当她闭上眼时,姜维宁看到的是郁桻带著冰冷却若有深意的坚定眼眸。
※ ※ ※ ※ ※ ※ ※ ※ ※
护士推开门走进姜维宁的病房,姜维宁因她的脚步声而清醒,眨了几次眼,才张开眼睛。
「啊!你醒啦?」
护士用轻快的语调说著,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有点过於亲近的感觉。
姜维宁试著要起身。她对医院有一种莫名的厌恶,该救的人救不成,不该救的人却拼了全力也要起死回生,医院就是这样奇怪的地方,特有的消毒水味渗透在每颗空气分子中,让她格外难受。
「不要动、不要动。」护士又如天使般安抚地微笑了。「你要躺著多休息,才不枉费你男朋友关心照顾了你一晚上。」
护士朝病床的左边暧昧的努努下巴,姜维宁顺势看到了站在窗边的郁桻,他正瞬也不瞬的凝望著她,沉默得像黑夜的王,高深莫测。
心里还对他带自己回到故乡的事不满,姜维宁选择偏头不看他。
「怎麽啦?情侣吵架可不好喔!」护士小姐帮她做了基本的检查,在病历表上记录,边说著:「其实我知道你耶!」
就在护士小姐还想说什麽的时候,留著小平头的中年医生满脸笑意的走进病房来,姜维宁顿时整个人呆住……
「很好很好!」医生手插腰站在床边,研究似的瞧著她,接著露出满意的表情。
「很有生气,看起来健康多了。臭丫头,你忘恩负义,十年没来拜访你的救命恩人!」
是当年的那间医院!
难怪护士小姐说她知道她的事,在乡下地方发生的意外事件总要比大都市流传得久一点,事件的主角也更容易被人记住,连没见过面的护士都知道她的过去,同情地对她微笑著,把微笑当作鼓励。
「哎哟!」护士亲切地笑著。「医生,你怎麽在人家男朋友面前说这种话?」
「哼,我对她算是客气的了!」医生和善的捏捏姜维宁的鼻子,彷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女。「你要知道,生命有多宝贵!时间飞快的在跑, 一分一秒很快就会过去,爱情很快就会消失,你比别人幸运,那孩子是带著对你的爱离开的,所以你一辈子都拥有那分爱。」
硬被拖来这个她想清空回忆的地方,过去的画面如幻灯片快速的闪过她脑海……
他的手、他的微笑、他走路的姿势、他吃饭的样子,被称赞就会睑红,学校的座位,习惯坐某个角落跟她聊天,很会照顾人,很会安慰人……他对她来说是全世界最棒的。
但是因为他太好了,老天爷带他回去,没有跟她说一声。
她已经够冤的了,为什麽还要在这里被一个根本算不上认识自己的医生,半揶揄半指责的教训呢?
十年的情绪露出水闸破裂的前兆。
「他已经不在,这比什麽都重要,我就算拥有他的爱,也只是空虚响在心脏的回音,每当我想起他的微笑,就更容易听见心里空虚的声音,你懂什麽?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清楚楚听见我的每一个脚步声,如果不用力走,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我存在?但是一个人的存在多悲哀,路灯下只有自己一个影子,我干嘛还往前走?」
沉默流泄一室。
护士小姐带点困窘的收起了微笑,郁桻面无表情地看著情绪破闸的姜维宁。
医生突然严肃的看著眼神微戾、不想受教的姜维宁。
「这就是你活下来的意义,是你的责任,在你心里他还存在,所以你能代替他感受世界。如果你喜欢他,就不要放弃这分责任。」
姜维宁别开头,声音轻轻的,像刚才不曾生过气。
「医生,我可以不要这个责任吗?我已经受够伤害别人生存下去的日子了。」
他离开,她变得很坏,让妈妈伤心,让朋友担心,和大家断绝联络,不关心别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是大家没有来责备她,她就理所当然的这样活下去。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麽,她心底深处其实是难过的,但她用孤独的茧将自己的心脏一层一层厚厚的包起来,十年来没有掀开过,今天医生在她心口轻轻划开一刀,她才发现她的血液已经乾了,因为她把自己冷冻太久了。
医生踏出一步,更靠近姜维宁,伸手揉著她的头。
「你这样子,他在天上看到了会多难过啊?人活在世上,不小心总是会伤害到别人,因为心长在自己身体中,顾不得别人啊!但是还好人有眼睛,看得到别人的反应,你如果能感受到别人被你伤害,就一定能补救这个伤害。」
小虎也会这样,在她沮丧、犹疑不定的时候摸著她的头。
模模糊糊的,朋友亲人的脸庞出现她脑中,大家都包容这样的她啊——
医生微微一笑。「好啦!这次不要再半夜偷跑出医院啦!」说完,刻意留给姜维宁思考的空间,转身走出病房。
一旁微讶的护土匆匆跟著医生的脚步也离开病房。
「要哭你就哭吧!」被遗忘在窗边很久的人突然出声,令脑袋一团混乱的姜维宁无意识地望向声音的方向,是那张脸——
「真麻烦!」他走向姜维宁,将她抱入自己胸怀。「只有这一分钟,你可以把我当成申和光。」
「我不要!」
她拒绝,但看在郁桻眼里是强撑的愚勇。
「那你就不要一副要死不活没志气的样子!」
「你混蛋!小虎才不会对我这样说……小虎才不会……」
姜维宁生气地吼著,揪著郁桻背上的衣服,要将郁桻拉离自己,郁桻却只是紧紧抱住她,没回应她的怒气。
「……小虎才……小虎……小虎……」念著申和光的小名,姜维宁像穿过了时光通道,她用力地回抱住郁桻。「你原谅我吗?这样讨人厌的我你还喜欢吗?你也会像大家一样,觉得我很无情吗?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让大家觉得我很无情,这样就没人会喜欢我,就没人会跟我一样,尝到这种因为喜欢的人死掉而痛苦的味道,你回来啊!好不好?你回来我就可以再一次变成好人,微笑什麽都可以……」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眼眶红得像兔子。「我就知道我不能回来,如果我说的所有话都得不到回应怎麽办?」
像要感受他的存在,姜维宁抱住他、摇晃他,哀哀低喃,彷若乞求什麽。
有回忆的人真麻烦!
郁桻任凭姜维宁拉扯他,像在演庸俗的八点档,他冷眼看著这不真切的爱情画面,因为他不是男主角,所以只能冷眼看著。
「我到底——该拿你怎麽办好?」
哭泣的人听不到这无解的问句。
◎◎◎◎◎◎◎◎◎
「和光,看看谁来看你了?」申妈妈哽咽地说著。
一直不愿接受的事实突然出现眼前,姜维宁一阵脚软,抱住申妈妈。「我不行……」
一个坚定的声音却从身後传过来:「你可以!」
郁桻微微跟申妈妈点个头,解开姜维宁死抱住申妈妈的手,推著姜维宁站到申和光的灵位前。
他没看过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在这麽短的时间内变得这麽惊慌,姜维宁恍若失了神的无头苍蝇,全身涣散著一股不想再待下去的波纹。
「拜托你们,我不能待在这个地方!」她苦苦哀求。
彷佛他是多可怕的加害者,他只是要她面对现实,熬过去了,就解脱了。
「姜维宁,你以为人生是什麽?昨天你才跟医生说不想再伤害别人,今天你却逃避现实?」他抓住姜维宁双肩。「你给我站好!看著前面,看著事实,他到死都把你捧在手掌心,你还有什麽不满足?!」
陈腔滥调的话说在郁桻嘴里却特别铿锵有力,姜维宁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心里知道是对的,可是被逼著看小虎无邪微笑的死亡宣告照片,她还是忍不住挣扎的低语:「有什麽不满足的?就是他的离开啊!」
申妈妈一听这话,也沉默的掉了眼泪。谁都不希望所爱的人离开人世,但命运就是奇怪的爱捉弄人。
申妈妈抹抹眼泪,轻声安慰说:「别这样,维宁,我知道和光还活著,因为你记得他,他还在你心里,这就够了。」
一阵沉默回荡在整齐却略显灰暗的灵骨塔中,挤压著大家的心脏。
突然的——「你能看著我的脸,却不能正视申和光的照片,不能正视的人你把他放在心里,在你眼前的人你却将他摒於心外,真可笑……」
郁桻突来的意外话语,在姜维宁心湖投下巨石,她犹豫著要不要细想郁桻话中的含意,郁桻却已一把抱住她。
「如果我是另一张脸,你会看我一眼吗?你的过去让你靠近我,我却希望你能忘记过去!我也很想安慰你,说『只要他还在你心里,他就活著』,但是我说不出来,我不希望他在你心里。」
八 暖色系的房间
车子在回台北的路上,姜维宁心里还不停转著在小虎的灵位前郁桻说的那番话的含意,他——是在责怪她利用了他吗?
可是他语气中的软弱又不像责怪。但若不是责怪,难道他对她还有其它的情感吗?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以郁大少这样的条件,他不需要再对一个已经抛弃了的女人有兴趣,更何况她这前女友对他做了那麽过分的事。
有很多人抢著当他的情人,所以只要上一任的女朋友一消失,马上就能抛诸脑後,冷酷、绝不留情面是大家都知道的郁桻啊!况且他已经有未婚妻,连他自己都承认的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或许他是因为生气吧!对她的行为——「把你的少女梦幻舍弃掉吧!」
沉默许久的郁桻突然在车子开进市区时开口。
姜维宁转头望著郁桻,他正手支著下巴看窗外,脸上没有表情,猜不出他到底是什麽用意。
他又继续说:「你要的温暖已经不在了,把你的少女梦幻丢掉。」
姜维宁知道他说的是什麽了,是之前他问过她,他给不起她的是什麽,而她回答「温暖」的事。当时她指的温暖就是小虎,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你不要再管我了,」姜维宁轻声说。「你拯救了我,我谢谢你,如果没有回到过去的地方,我或许永远都会这样自艾自怜、自我欺骗也说不定,但是我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所以我要谢谢你。至於我所拥有的回忆,因为太珍贵,我丢不掉。」
「你非丢掉不可!」冷淡又绝对的语调。
姜维宁很讶异。「为什麽?」
「因为,」他终於回过头看著姜维宁。「是你把我卷进你的故事中。」
他眼中的坚定似乎暗示著风暴的来临。
姜维宁以为郁桻因为生气她私自将他当成替代品,所以把她带回到过去,当作一种惩罚,现在他的气应该消了,可是他此刻的表现,又似乎不像是这样一回事。
※ ※ ※ ※ ※ ※ ※ ※ ※ ※
「这里是哪里?」
房里的空气弥漫著一股刚装演好的味道。
一个星期前,郁桻突然要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尽管姜维宁不答应,郁桻对强迫别人似乎挺有一套。
「我有栋在市中心的公寓,你住在这里会很方便。」
「我不需要这些方便。」
但是莫名其妙的,姜维宁还是搬进了郁桻的某间公寓。不过关於郁桻的品味,姜维宁皱眉歪嘴地不想多看。
「你不觉得这房间有点花吗?」
「不觉得。」
他坚定的语气差点要说服姜维宁相信这房间一点都不怪,正常得很。
差一点,只是差一点,因为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不会把这种像IKEA儿童游戏间的地方当睡房,眼花撩乱得足以让任何一个睡在这里的成年人作恶梦。
「我觉得我还是适合我自己的房子,你的好意,我……」
「我相信这房子比较适合你。」
姜维宁真的搞不懂郁桻,为什麽?为什麽一定要她搬家?他们已经分手,早应该过著不相干的生活,他为什麽要为她做这做那?再度闯进她的生活中?
郁桻轻易看穿姜维宁的想法。「我说过我不会跟你分手,如果你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也许你该改改你的想法。」
听到郁桻这麽说,姜维宁觉得被愚弄了。「当初不见面不联络的人不是你吗?难道随便你一句话,就分开就在一起?我可不是忍气吞声的闷罐子。」
没想到郁桻反而笑了。「你以前是闷罐子啊!」
姜维宁霎时僵住。
郁桻的笑容彷佛意有所指,她——的确是隐瞒了她的过去,但是说与不说有什麽差别呢?对郁桻来说,女朋友根本不差她这一个,如果说他因为自尊受创,要报复她的话,上次回到过去应该够了吧?他又不是这麽小心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