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发端的分岔
成德与徐医生脸上的凝重与L’Aperitif的新年气氛完全脱节,他俩的存在与这间酒吧格格不入。
成德把面前的Screwdriver一饮而尽,「徐医生。」
「以后叫我George吧!」
「你喝醉了。」成德没更好的话可说。
「我没有醉。」徐医生睁大眼睛,「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喜欢Cynthia吗?她是令男人喘不过气的女人,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对她想入非非吗?」
「徐医生,」成德还是改不掉对这老朋友的称呼,「我敢向你保证,我以后不会有刹那的歪想。」
「即是说你从前也想过一亲她的香泽?」
「这只是一个男人不经大脑的活动,我相信我是理智的,绝对可以压抑自己。成德想向好朋友坦白。
「为什么要压抑?」徐医生问成德,「你是男人一个!我真羡慕你可以有这种冲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是每个男人也有的坏东西。」
徐医生一面沮丧:「结婚不久,我便不举。」
成德不敢应声,他知道男人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的脑下垂体长了一个瘤,幸好是良性的,但这个小小的瘤影响了我的荷尔蒙分泌,使我失去了性欲。」徐医生解释,「丈夫没有性欲,并不代表太太没有,对吗?」
「没有办法清除那个脑瘤吗?」成德细问,同时表现出一分关怀。
「如果要清除它,便要剖开头盖开脑,而到现时为止,那个小瘤的体积也只不过是半吋直径,以医学的角度分析,实在不值得开脑那么冒险。」徐医生告诉成德,「除了不举,我没有什么不妥。」
「但这个瘤不会转为恶性或再长大吗?」
「在脑下垂的瘤应该都是良性的,它当然可以长大,甚至压住我的视力神经,但这两年来我的病情并没有恶化。」徐医生再强调,「就除了不举。」
「徐医生,」成德大胆假设,「你们想要孩子吗?」
「不,不,不。」徐医生猛力摇头,「如果要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世上的孤儿这么多。」
听了这个答案,成德更觉大惑不解。
徐医生表明立场:「我是想Cynthia得到快乐,就由我供应她心灵上的快乐,你供应她肉体上的快乐。」
成德对徐医生的请求无法理解:「莫非你不爱自己的太太吗?」
「我爱她多于爱我自己。」徐医生坚定地。
「那么,你怎能接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呢?」成德觉得整件事不合逻辑。
徐医生吁一口气:「也许,我花一生也不能说服你,我觉得爱有很多层次,只要她快乐,我不介意由一个我信任的人来代我亲吻她的两片唇、抚摸她的胸脯和闯入她的私处。」
「可惜我只能说句敬谢不敏。」成德婉拒了,「我祝你如长兄一样。」
「成德,你可以想像一个男人两年没有性会是怎样的吗?」徐医生要求,「请你回想你在美国实习的日子,然后再回想当你回港与妻子同眠的第一夜。」
成德不想再徘徊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你总能想像一只两天没吃过的饿狼是怎样的。」徐医生不断说服成德,「急不及待地做爱的人也是因为太饿,真可怜!」
成德终于想起了一点点,他回港的第一夜……
「不知为何睡在这张旧床反而有点不习惯。」成德说,「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回忆的片段有点零碎。
成德看见自己解开妻子绣花睡衣胸前的钮扣,并把手潜进她的睡衣里,感受着她那小巧的胸脯。
成德把自己拉回现实:「徐医生,这不行。」
「但你也受过被饥渴所煎熬,你应该明白Cynthia的空虚!」徐医生质问成德,「你一点也不同情她吗?」
「Cynthia是个女人,她应该守妇道。」成德义正词严地。
「但我不忍让她守一世的生寡,这样和封建时代捉女人和公鸡拜堂或嫁作童养媳有什么分别?」徐医生变得更激动。
二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徐医生问:「有没有听过叫春的猫?它们叫得多凄怨!你不可以从生理角度分析这一件事吗?拒绝自己身体所要求的,一定痛苦!」
「对不起。」成德把门匙推回徐医生面前,「我只能从道德角度看这件事。」
「道德只会令人不快乐。」徐医生不肯罢休。
「但没有道德会令我坐立不安。」成德站起来,「这次恕我爱莫能助。」
成德匆匆离开了,就只剩下徐医生在酒吧里继续自酌自饮。
站在电梯之内,成德思潮起伏,他遇到一生中最耐人寻味、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看着电梯内镜子里的反映。
左边是自己,右边是自己。
忽然,左边变成徐医生,右边是Cynthia。
左边是Cynthia,右边是淑贤。
左边是自己,右边是Cynthia。
左边是红玫瑰,右边是紫罗兰。
左边是情欲,右边是道德。
成德发现自己根本忘了按动电梯,电梯没有升降过半吋。
既然拒绝了为什么还心绪不宁?
他按在3字之上。
必须令歪念终止。
电梯到达3楼,减速时影响了乘客的平衡,好像在轻轻摇晃着成德的理智。
电梯门被打开。
成德要在走过面前的长廊,到达自己房间之前完全收拾心情,他不想让淑贤知道其他人的秘密。淑贤是个容易担惊受怕的小女人,何况她小产后心情才刚刚好转。
用门匙打开房门。
淑贤好梦正酣。
成德轻声把门关上,把衣服脱去,洗了一个脸,把窗帘关上,也放轻动作关掉房里的灯,然后上床盖好被子。但当他感受到被窝内淑贤的体温时,他忍不住要抱紧她,把手放在妻子的乳房上。
突然,成德脑海响起那段萧邦的华尔兹。
他觉得妻子的乳房好像变小了。
「请你这一夜陪我的太太,拜托你。」是徐医生在成德的潜意识中。
碰测测、碰测测……
Cynthia不经意地把她丰满的乳房贴近成德的胸口,令他感到一种具挑逗性的压逼感。
「就请你和她makelove。」徐医生的声线像无处不在。
那首华尔兹的音量跟着欲念的澎涨成正比,愈来愈大。
还有饿狼与叫春猫儿在黑夜交媾的情境,成德也看得一清二楚。
淑贤跳了整夜的舞,她累得很。
成德压在妻子之上硬冲。
淑贤被一阵痛楚唤醒,在一室漆黑之中,她隐约听到男人的咆吼。
她睁开眼睛,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不能肯定压在自己之上的是谁,她尖叫了一声,把成德吓停了。
他敏捷的用手掩住妻子的嘴巴:「不要怕,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正在makelove。」说罢才把手拿开。
淑贤嗅到成德一身酒气:「你喝了很多吗?」
但丈夫没有理会她,只是不停的在被窝中上下巅簸。
「不要吧!子宫的伤口还未……」淑贤有点不愿意。
成德再掩往她的嘴,而且更用力。
「唔,唔。」淑贤在呼叫与呻吟之间,她不清楚丈夫今夜的激情是从何来的,所以心里有点怕。
与其说是激情,不如说是兽性,一种令淑贤不寒而栗的兽欲。
在黑暗中她只觉得丈夫的呻吟仿佛狼嗥,是何等贪婪和淫邪。
她想起儿时有一个雨夜,被这种狼嗥所吵醒,但还有一个女人的抽抽噎噎。当时,她与母亲同床,所以拉着母亲的衣角把母亲叫醒。
狼嗥是从工人房传来的,她母亲便往查看究竟,并叮嘱女儿不要离开床上,但淑贤等了数秒,天一闪、雷一轰,她不敢一个人留在睡房,因此便悄悄的跟在母亲后。
走廊没有开灯,只见工人房的门虚掩,透出的灯光斜落地上。淑贤一步一步的跟着母亲,直至见她推开工人房门大叫:「放开她!你怎可以?」
淑贤冲进工人房,搂着母亲的大腿,目睹父亲跟新聘的马姐在玩「骑牛牛」,但那马姐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脸上满是瘀伤,只是不停地抽泣。
酒樽在床底滚来滚去。
父亲满脸通红的大喝一声:「别阻着我操她!」
母亲立刻把淑贤双眼掩住,虽然这个画面她看不够三秒,但对年少无知的她已是触目惊心。母亲把淑贤抱走,之后工人房里继续传出父亲的狂吼,像发了疯一样。
淑贤虽然年纪还少,但她也感觉到父亲不是真的在和那个马姐玩耍。
回到床上,她问母亲:「为什么爸爸要『操』那个新来的马姐?她做错了事吗?」对于当时的淑贤,「操」即是「打」。
「别说那个字!」母亲非常诧异。
「『操』不是『打』吗?」小孩子当然喜欢寻根究底。
「记着!不要再用这个歪的字!」母亲含着泪说:「好孩子,别问那么多,快睡。」
「但他们这么吵,我怎睡?」小孩子说话永不会转弯抹角,「反正她是新来的,不如你求爸爸不要打她。」
「不要管大人的事,只要你不看、不听,也不干便可以。」母亲用力的掩住淑贤双耳。
从此,久不久在深宵便会听到狼嗥和哭泣,每一次淑贤也会躲进被窝里。
直至有一天,当她跑到工人房,看到马姐把自己吊在横樑之上,动也不动,她立刻告诉母亲,然后一大群人来了把马姐抬走。
淑贤在数日后发问:「为什么马姐不再在我们家打工?」
「罪孽」就是她母亲的答案。
之后,她母亲诚心向佛,并告诉淑贤只要她们日间不停地敲经,晚间就不再有狼嗥。
长大之后,淑贤终于明白那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但性所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的罪孽。当然,婚后的这些年来她对性改观了许多,但压根儿还是抗拒。
不过,既然成德要求,她只有在家从夫。
淑贤耐心的忍受着下体的痛楚,等待丈夫到达高潮。
黑暗令幻想特别活跃,同床异梦,成德从没有理会过亲热时淑贤在想什么。
他像嗅到玫瑰香,还有紫罗兰香,嗅觉是他最灵敏的感官,就在他到达高潮时,一室满是花香。
终于,他放开手,让淑贤说话,但此时她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看着丈夫呼呼入睡,自己则不能再堕梦乡了。她感到丈夫有点异样,但同时又庆幸他仍然需要自己。
同一时间,在顶楼的一间客房中,徐医生用门匙打开自己的房门,他看到Cynthia穿着睡袍坐在梳妆镜前,刷着发尾,她手上执着的正是成德所送的古董发刷。
从梳妆镜子的反映中,她看到丈夫的茫然。
Cynthia转身站起来:「你不是真的和他说了?」
徐医生没有回答。
「我刚才只是和你说说笑。」Cynthia投进丈夫的怀里。
「你刚才不是说笑的,你的答案是真心的。」徐医生抱住妻子。「我的确是问过你:『如果我让你和世上的一个男人睡,你会选谁?』同时,你的确是这样回答:『我会选古成德。』」
「刚才我俩也醉得很,我以为你是戏言,所以便胡说八道。你不是真的和他说了?」Cynthia着紧的,「我是不会和他睡的。」
「但你终有一天会和其他男人睡。」含着笑说。
「我不会!我会守!」Cynthia抱紧丈夫。
「我不需要你守,我想你快乐,只要你不离开我便行。」徐医生淡然地,「我想得很清楚,我宁愿把你交托给一位正人君子。」
「为什么你这样小觑你自己选的妻子,你不相信我可以为你守一世?」Cynthia气得哭了。
「别生气,」徐医生对妻子永远体贴入微,「其实是我自私,我不想你趁我沉睡之时,躺在我身边悄悄的自慰,听着你那种被极力抑压的呻吟声,而我则无能为力。你每叫一声就像在提醒我一次:『GeorgeZee,你不是男人!』」徐医生努力掩饰着痛苦。
「原来你知道。」Cynthia无地自容,「你不是每晚睡前也服食安眠药的吗?」
「有一晚,药吃光了,我忘了把新的带回来。」徐医生发出低沉的声线。
「对不起。」Cynthia内疚地,「我不是有心伤害你的,但我躺在你身旁自慰,我便可以假想正和你干,我是一直想着你的。」
「我完全明白。」徐医生点点头,「但你这样令我很内疚,我没法满足妻子的性需要,是名副其实的无能丈夫。」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样做。」Cynthia捉紧丈夫粗壮的手臂。
「将来当你和其他人亲热时,只要你仍然想着我,我已经很安慰。」徐医生说。
「George,你不再爱我吗?」Cynthia不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医生强调,「我只想你快乐。」
「那么,请你不要再做傻事,把我送给别人。」Cynthia声泪俱下。「令我快乐,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还有什么方法?」徐医生问。
「例如……」一时间Cynthia想不出来。
「例如怎样?」徐医生追问,「怎样可以代替亲热?」
Cynthia急忙的跑到梳妆台前,从抽屉中把剪刀拾起。「我最爱你,其次是我的头发,就请你为我修剪发端的分岔,这样我已经快乐满足。」Cynthia把剪刀递给丈夫。
徐医生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把剪刀接住。「你真的这样便快乐满足?」
「不是每一个丈夫也有和妻子修发的耐性和体贴,为什么我不可以快乐满足?」
二人就坐在床尾,不发一言。徐医生右手执起妻子的一小束黑发,左手控制剪刀仔细地为她挑出分岔的发端,小心剪去。
Cynthia说:「你刚才的话一定吓坏了成德。」
「他以为我神经病。」徐医生说。
剪刀开合时发出金属磨擦的铿锵,剪掉了分岔,每一条头发也变得:「一心一意」。
碎发散落一刻不知飘到哪里去,为妻子修发也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意绵绵。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的凌晨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酒店里没有一个人是睡得酣的,有些是因为太尽兴,心情未能一时间平伏下来;有些则是因为把烦恼带到床上,然后又送不走它。
快日上三竿,淑贤拉开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