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瞧见他的头发……」
西门义眯起眼,缓缓回过头。
「头发啊……也是,大哥,我记得那家伙的头发真是又美丽又乌黑啊。」
西门笑没听出他的酸里酸气,朗笑道:「他那头黑发的确是很好认。」一个男人能生得这麽美的头发,也真是奇迹了。这句话还正要接著说出口,忽然见到西门义原本阴沉的脸就像是布满了雷电,随时会打起雷来。
西门笑心中微觉困惑,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就见西门义忿忿转过头,对著一名年轻清秀的姑娘大喊:
「你!就你!你给我过来!」见她面露迟疑,他斥道:「你杵在那里当人柱吗?好好一间茶肆,没半个人来招呼,我瞧迟早要倒!」
「别这麽凶,人家小姑娘在这里做事,你吓著人家,赶跑她,人手不足怎麽办?」
西门义暗地翻翻白眼,不理会兄长的厚道,对著那有些怯步的年轻姑娘道:「你去隔壁瞧瞧,方才我听见他们在唤茶博士,你去瞧瞧他们需要什麽……做生意,可不能拿生意兴隆来当人手不足的理由,这时日一久,谁还会上门?」
「可是我不是……」
「可是什麽?一个下头的人也有话敢反驳?」
「义弟。」
她迟疑半晌,与他们保持距离问道:「我瞧起来,还是很像丫鬟吗?」
西门笑闻言,投向她的目光充满奇异。他正要开口,西门义就答:「你以为我会叫一个千金小姐去伺候人吗?」
「义弟!」
「还不快去吗?西门永到底是怎麽训练的?若是哪天被死对头抢光了生意,他也不用存老婆本了!」
他瞪著她,见她慢吞吞地,走一步退两步的,不甘情愿往隔壁的小竹屋走去。
「义弟,对个姑娘说话用字稍微注意点。」
「哼,我说话一向如此的。」
不,只有事关西门永才会如此,西门笑内心暗叹,至今仍没法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藏了什麽血海深仇,一见面毒话就飞来飞去,没伤到彼此,倒死了不少身边人。
他随口提醒:「还有,死对头姓聂,你可以叫他聂四爷。」
「呸!他还不配。」西门义想到就一肚子火:「他那贱招,连我都不齿!竟然叫自己亲弟弟上茶肆坐阵,摆明就是要抢生意!」
「……你不是也要永弟卖『色』?」话未毕,一道毒焰立刻烧上他的脸,随即渗进皮肤,迅速热向心头。
「你挺西门永我没话说,你要挺死对头,那我可就不甘心了。」西门义咬牙道。
「我没挺……」
「还是,大哥你压根就不喜欢我?讨厌我?巴不得跟我脱离兄弟关系?」
「不。」西门笑连忙道:「你是我兄弟,我喜欢你都来不及了,怎会讨厌你?」
西门义闻言,深深地注视著他——深深深深……深到当西门永终於得空进来时,怔了一会儿,喊道:「你脸被火烧啦?」
西门笑回过神,方才被西门义的灼灼目光给定住,没细看他的脸庞,如今一看——「义弟,你怎麽啦?如此脸红?」
「我天生脸红,不成吗?」西门义困窘又恼怒,胡乱挥了挥手,迅速引开话题。「你这主人混哪儿去了?半天也不见人影,若咱们是普通客人,早拂袖而去!」
「今儿个人多啊,我这不就亲自来了?大哥,恩弟近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你若有空,就回去瞧瞧他吧。」西门笑顿了下,瞧著他那头美丽的长发,他不得不说,西门永的外在条件极好——眼角瞄到西门义的脸黑成一片,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一谈到西门永的头发,义弟就活像凶神恶煞?
「今儿个我来,是想见见你带回来的姑娘。阿碧告诉我,你让她当永福居的帐房。」
西门永面不改色地说:「改日再见吧。最近,她也很忙。」
「我瞧根本就是没这人,阿碧眼著他骗咱们。」
西门永当作没有听见。他自认自己的脾气修正很多,不想与西门义一般见识。他注视著西门笑,道:
「等哪日她允了我,我一定带她去见你跟恩弟。」
只有他跟恩弟,而不是西门家的所有兄弟。西门笑听出他话里不变的疏离,微笑:
「随你吧,只要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麽。」顿了下,他又道:「我记得当初你只雇男孩,没雇女孩,是不?」
「我这儿又不是脂胭馆,若姑娘在这里做事,让人吃了豆腐,我会先砍了自己再揍人。」
「我以为你改变心意了,正要告诉你,若缺人手,先从府里调过来。府里的丫鬟都是受过训练的,也明白你脾气,你不必外雇人手……」见西门永一头雾水,西门笑小心翼翼地说:「你手上没有女孩?」
「不要把我说得像是老鸨一样。」西门永没好气道。被迫出卖「男色」,已经让他觉得有点丢脸了——纵然只是增加茶肆的赏心悦目,但他这个粗人就是浑身不舒服。「你明白我不雇小姑娘,就是怕闹出事来。」
「你真的没有雇小姑娘?」
西门永眯起眼,升起了不祥的预感。「我没有。你想说什麽?」
「我记得恩弟跟我提过,你说过你带回来的姑娘,过去曾是个……丫鬟?」
西门永愣了下,立刻明白兄长之意。
「她在哪儿?」
「隔壁。」
「她去那儿做什麽?」这家伙不是怕男人、怕人群吗?还是隔壁间是空的,她躲在里头喝茶?
「是我叫她去招呼客人的。」西门义不以为然地说:「招呼一下又不会死人。你脸这麽难看做什麽……」
「混帐东西!」西门永一击桌面,石桌立成两半。他怒喝:「谁教你指使她的?」
「她就一个丫鬟脸……」
「西门义,你住嘴!」满肚子的脏话要出口,他忍下:「回头再跟你算!」
他转身大步跨出,正要往隔壁间走去,忽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
「宁愿!」他心一紧,立刻奔出。
第七章
她心不在焉往隔壁的竹屋走去,正摸著自己看起来可能很像是丫鬟的圆脸时,一个一直回头张望的鬼祟人影直走而来,两人不小心相撞——
「哇——」小小的身躯被摔飞出去,滚了两圈。
宁愿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扶起那个小小茶博士。
「你没事吧?是我心不在焉,是我不好!」
「没……没关系!只是觉得有点小丢脸啦……」小茶博士揉著好痛的屁股,很委屈地说:「我是男孩子,怎麽会被撞倒呢?」
她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个小孩啊。」轮身高、轮气力都还比不上她,会被撞倒并不意外……啊,等等!
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无伤,忆起相撞之时,她只被撞退两步而已。
「宁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为何茶肆里只有少年,没有成年男子呢?」
阿碧的话闪过心头,刹那间她恍然大悟了。
清洗茶具的是少年,当茶博士的是少年,跑杂物的也是少年,每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个头都比她矮小,甚至连力气也不足她,因为……因为……
「愿姐姐,你怎麽啦?是不是要哭啦?」那小小茶博士哇啦啦地叫道,像是手足无措。「滚了两圈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麽?啊,我明白了,这就叫心疼我,对不对?我哥哥也常心疼我的。」
这小孩油嘴滑舌的。「我记得……你叫小毕?」
「咦,你记得我?」
当然记得啊!这叫小毕的小男孩来永福居不到十天,做事十分的生涩跟偷懒,至少,她曾在不经意间瞧见他摊在角落睡大觉。
会这麽注意他,一方面是他浑身上下有一股很少爷的味道——一个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出门讨生活的少爷。她记得西门永是这麽提的,所以即使这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阿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是十五岁的少年。
「愿姐姐,我来招呼吧,你快回内屋去!」小毕拍胸脯主动说,与平日懒散的形象完全不合。
她迟疑了会儿:「这点小事不打紧的,你先去梳洗一下,瞧你一身脏兮兮的。」
「哦……这生意忙也真是麻烦呢。」
真是少爷级的人物才会说的话。她笑道:「生意忙是件好事,要是流失了客源,大夥都要喝西北风呢。」
「要流失了才好呢。」小毕咕哝,随即抬眼展开灿烂的笑,试探地问:「姐姐,你是永福居唯一的姑娘……不是老板的老婆吧?」
她闻言,马上答道:「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我听说嫁鸡随难、嫁狗随狗,既然你没嫁,那太好了,省得哪天老板要垮了,你就得跟他过苦日子……」见她一脸迷惑,他嘿笑两声,小声地问:「姐姐,你有没有考虑到对街的茶肆啊?」
「啊?」
「我听说,对街的老板非常的好,好到连虐待他,他也不会吭声,而且啊,那儿的人都不会害怕。」
「害怕?」
「害怕哪天老板发火啊!西门老板一发起火来,肯定拳头乱乱飞,碰到咱们男孩子不要紧,万一打到你,那可就像打到宝一样,我会很难受的。」
她?宝?她是宝?
从来没有人认为她是宝,至少,没人对著她说出口过。出自这小男孩的嘴,她只觉得……有趣。才十三、四岁就懂得甜言蜜语了,何况将来?
「老板不会随便打人的。」她笑道。
小毕闻言,气馁地鼓起双颊,然後咕哝道:「我的口才这麽差吗?」白她一记眼,怨她不捧场,很委屈地说:「姐姐,那我去去就回。虽然老板说,最好不要来招惹你,但是,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陪你吃个饭、喝个茶,嗯……到对面的茶肆坐坐,探探敌情嘛。」
她笑著应了几声,目送他活蹦乱跳的背影在转角消失,随即她缓缓转身面对那扇门。
她暗暗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打开门——
开门的刹那,颓废靡烂的粉味晃过鼻尖,像是许久以前那个繁华热闹大宅院里每个少爷小姐身上拥有的气味。
「哟,这儿的茶博士是个姑娘家呢。」
近乎腐臭的味道,让她的视线有些混乱。她镇定下来,微微一笑,少爷小姐们身上的味道不都是如此?她少见多怪了。
「等了这麽久,才来个生涩的丫头,怎麽?这就是你们说南京一带有名的茶肆?」
她站在门口,正要说话,另名男子又道:「广兄,你住在京师,自然不知永福居的盛名——」
广?遥远的记忆突地闪过,像白光雷电般轰然响起。随即,「京师」二字跃进脑中,形成一幅杂乱变色的画面。
她定睛一看,看见屋内有几名华服男子,姓广的……姓广的……是哪个?交错的记忆里竟有些模糊,让她一时之间认不出人来。是这些年来刻意的遗忘,所以,忘了他的容貌吗?
「死丫头,你杵在那里做什麽?永福居的人是怎麽训练下头的奴才?」
是这个人吗?她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有些发胖,但在旁人眼里仍算好看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左右,头戴玉冠,像是个翩翩佳公子。
在秋天里,第一颗汗珠滚落她的颊面。
「小姐!」
凄厉的叫声响在她的耳畔,她惊讶地张望。那声音好不甘心,像是她的,带著浓浓的稚气跟迷惑。
啊,她想起来了,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再三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在前一刻钟里,她还在厨房胡乱塞著午饭,未来的姑爷要过府来访,她得马上跟在小姐的身边,她还记得那天厨娘最後跟她说的一句话是问她年纪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心一跳,眼前的永福居突然变了,变得有些昏暗。
就在她面前多了一扇门。门外,是她的小姐。
她的手臂拼命伸出,向她的小姐求救,而仿佛慢动作般,她眼睁睁看著那扇门缓缓地关上,她那个从小服侍的小姐,也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撇开脸。
接著,门合上了。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咦?这小姑娘好像有这麽点眼熟呢。」那广姓男子起身,充满兴味地打量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面啊,小姑娘?」
「快点,把她丢进河里,若让人发现她的尸体,本少爷的前程岂不是要毁在她手里?也不瞧清楚自己的身分,竟也敢反抗本少爷,你是自己找死,可不要怪我啊!麻布袋找来了吗……」
「哟,看著本少爷发起愣来了啊,没见过这麽俊的爷儿吗?」
幻觉逐渐褪去,她的瞳孔里映著一张……戴著狰狞面具的浮肿脸孔。
那脸孔笑著,扇子顶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男人的气味与贵公子间流传的脂粉味混合在一块,形成难闻的腐臭。她有点想吐,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东坡肉太油腻。
她还记得是小毕买回来的,说是从聂家酒楼里带回来的,保证美味。她是尝不出什麽味道来,茶肆里的人却赞不绝口。
「我确定见过你,你是哑巴?」那男子浮起诡异的笑:「是哑巴,那可好啊……我啊,最喜欢逗弄不会说话的姑娘了。」
忽地,猿臂越过她,她瞪著眼,看著他将门栓上。
「广兄,你——」他的同伴讶异。
「魏兄弟,我瞧这姑娘很安静啊,安静到……我想瞧瞧她能安静到什麽地步啊。」
「广兄,你可别胡来啊,你才在京师闹出事来,若是在这儿又出了事,我要如何向世伯交代?」
「啧,不过是个下等人而已,真要出了事,我赔上一笔钱,不就了事了吗?」
这话,终於拉回她飘忽的心绪。
她见他伸出魔掌探向自已。他的五指如女人青葱,细白而纤细……啊,她想起来了,当日她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他,他的一巴掌差点将她打到断气,甚至他的五指差点活活掐死她。那时,她到底是怎麽活过来的?
若他出手,她根本没有反击的馀地。
「当女人很麻烦吧?就算你不去招惹人,也会被人欺。」
扮著女装的他转头看她一眼,耸肩,道:「我不会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为你不曾被人欺负过,不知道力气悬殊的可怕服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她流露出些微的愤恨成惧意,他再开口时,声音放轻了:「人人都说我力大无穷,但那是指现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时的我。」
那时,她一脸迷惑,不知他所指为何,正要问个详细,他的义兄长就来拦路。此时此刻,却奇异地闪过心头。
那恶心的男人手掌刚触到她冰冷的脸颊,她直觉痛恨地拍开。眼角忽地瞄到他露出疼痛之感,混乱的心思又浮起西门永那最後一句话。
他怒气腾腾:「你敢伤我?」
她的力气岂能伤他一分一毫?见他不死心地又要露出魔掌,她本能伸脚一踹,他立刻被踹退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