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可怜的女人,原本只想要回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却因此害大夫吃上过失杀人的罪名。
雪柔,我把当时的剪报都留了下来:你看,那个男子因为无法接受大众的舆论,在监理所仰乐自尽了。
雪柔,事情发展至此,都不是我们所乐见的、我们不过是想知道事实真相,却害了一条人命,使三个家庭登时破碎。
你跟了我二十几年,尤其在后面的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的生活,你教我如何舍得放弃你?
萧太太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是死去的幼婴,九年后,当她知道真相想重享天伦,却因此失去丈失——她唯一的依靠。她的生活顿失支撑,如果你加入,她该如何自持?看着你,她会想起自己的丈夫,你等于是杀死他丈夫的证据,你要她如何待你?
最可怜的是方妈妈,她没有女儿,儿子也是别人的,她怎么办?她不知道自己有过衷心盼望的女儿,而把母爱给了应该是我儿子的俊仁;她无法割舍,成天守着二儿子,怕我将他要走;雪柔,你要是妈妈,你会如何处理?
一切的错,要归罪于谁?
老天为什么如此捉弄我们?
我告诉亚云的妈妈:“雪柔是我的女儿,她吮过我的乳汁,在我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我都未曾放弃过她的小手,你要我将她交还你,办不到!”
萧太太则哭着说:“我的丈夫为了她陪上一条命,要是她不回萧家,那么我丈夫的死,又有何意义?”
我告诉她,我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将你留在身边;雪柔,我利用了你生母的弱点,身体孱弱又无工作能力的她,无力负担律师的费用,所以你留了下来,甚至她要求每个月见你一次的愿望,我都狠心的拒绝了;我怕,我好害怕你们会因母女天性而相认,这种危机我要杜绝它。
而我又是一个贪婪的母亲。
我把俊仁也要回家来,你一定记得。
那时你们因天天相聚而快乐,那是你后来常提起的一段记忆,它是你的幼年中愉快的岁月。
俊仁整整和我们住了半个月,每天一大早起来,他会打电话回家跟方妈妈说:“我起床了,要上学了!”放学就牵着你回方家吃晚饭、做功课,他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送他来我们家睡觉时,他们的眼眶是红的?
刚满十四天的夜里,他着凉了,发着烧,三十八度半,脸红得跟什么似的。他要水、要妈妈,我搂着他,跟他说:“俊仁,妈在这里陪你,不怕!不怕!”
他推开我说:“你是干妈,我要我妈妈!”
是了!就如同你信任我是你亲生母亲一般,俊仁也认定生活了九年的家庭是自己的根。我太自私了,差点又毁了一个人的一生。雪柔,我下了决心把俊仁还给方家,我要他有最正常的生活环境及爱他的双亲、兄长,他们才是他的家人。
我们互相约定,就当作没这回事,俊仁就是方家的亲骨肉,而你是我最挚爱的女儿。
你一直觉得很奇怪,我老是把俊仁当你未来的夫婿看待,甚至使尽各种心机要促成你们。那是因为我的私心太重,我希望我的儿子能跟我有另一种联系。
我一生最愧疚的是分开了你跟萧家人的联络,等我尝到明明是自己亲生儿子却又不能相认的痛苦时,我才惊觉自己做了多残忍的事。
我花了很多精力去找萧家,才发觉他们搬到了东部,后来又移民日本,萧家四分五裂,只有亚云还在孤儿院生活。
亚云很苦,我希望多多少少能补偿她一些,因此不断的去找她、照顾她,直到你的状况不好,我才停止跟亚云的联络。
要不是因为自己腹痛到医院求诊,我也不会遇见亚云。她在外科值班,看到我,也吓了一跳,她很高兴的喊我,又说很高兴见到我。
她知道萧家是因我而破碎的,但她也清楚绝大部分是因他父亲而起。
亚云知道我的病历,要我住院诊疗,可是我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我不能浪费时间在医院里。我的女儿,在你未结婚前,我不能倒下!
雪柔,回首你的生命历程,母亲一职,我做得并不成功,你时常因我的疏忽而病痛,可是,雪柔,妈妈爱你的心,不曾稍减,如果看完信,你不原谅妈妈,妈也认了。
但是你千万不要因此而怪罪俊仁,他爱你,并不是因为我的因素,是他自己的心告诉他,他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
雪柔,我多么希望,这个秘密跟着我一起烟灭,但是我已错了这么许久,我不能让亚云认姊姊的心意也跟着我一起消失。
亚云的妈妈告诉过她整个事情的经遇,碰到我求诊,她才有机会要求我让你们相认。
我求她,看在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太太份上,给我一些时间做准备。我原来就打算开刀后跟你说的,只可惜我无法当面和你提了。雪柔,看完信,你还会爱妈妈吗?你能不能原谅妈妈?
亚云为了你,甘心说了许多谎言,她把你的事情看得跟她的生命一般重要,她是你的妹妹,你要承认她,往后跟她好好相处。
俊仁的眼中向来只有你,知道事情的始末,他只有更痛爱你的心,你要跟他好好生活,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一起分享彼此的爱,好不好?
雪柔,别恨妈妈,让妈走得更安心,好不好?我唯一的孩子——雪柔,妈妈会永远看顾你,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角落。我爱你,女儿,希望下辈子再与你做母女!
母绝笔
雪柔趴在床上,不停的颤抖。最后,她把信纸撕成千片万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逃,她要离这里远远的,远到可以忘掉这一切。
“雪姨——”
丫丫奔跑着,小手用力的挥舞,她跑得好费劲。来来往往的人潮,阻止了她奔跑的速度;俊仁与亚云牢牢的跟在丫丫身后,深怕一不小心,小女孩撞到什么。
雪柔的第一个念头是逃,但想起自己正在工作中,她就稍有迟疑。
看着丫丫横冲直撞的小身影,她的心中涨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慈爱心情;一不小心,丫丫被撞倒在地,雪柔立刻把身上围裙一脱,跑到丫丫跟前。
“丫丫!不痛,不痛,雪姨在这里!”
丫丫扁扁嘴,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要倾诉。她投入雪柔的怀里,用劲的抱紧她的雪姨。
“雪姨好坏,把丫丫丢下,雪姨不要丫丫了!雪姨——”
雪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抱着丫丫哭泣。
“雪柔,我们来接你回家!”不知何时,俊仁已站在雪柔身旁,他扶起蹲在地上的雪柔,牢牢的握住她的手。
他几乎翻遍整个台中市区,才在这家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找到她。两个月不见,她苍白了,眼眶深陷又无精打彩,教他好心疼。没想到雪柔为了逃避他们的寻找,竟然到她最讨厌的小吃店工作,他实在无法想像,这一次,雪柔真的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他。
幸而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她,他再也不愿放手了。
“俊仁,放手,我还要工作!”
“不行!我一放手你就逃了,这一次非得好好把你看住才行。”
“姊姊!”亚云向前,用陌生的称谓叫着雪柔,她的眼底蓄着泪,雪柔的眼睛也充满泪水。
“姊姊,我们回去吧!”
雪柔的泪水终于汩汩而下,母亲死后一直无法发泄的情绪,积压至今终于化为泪水释放。
雪柔的眼泪似乎不曾稍停,她一直流泪、一直流泪,直到她昏倒前,脸上犹挂着两行清泪。
雪柔慢慢的张开眼睛,努力的对准焦距,刺眼的光线使她皱起眉头。
守在床前的俊仁,听见她翻动的声响,立刻惊醒过来,他悲喜交加的唤着:“柔!雪柔!”
“俊仁,我好渴!”雪柔用虚弱的声音央求着,俊仁立刻将注满液体的杯子送到她的唇边,服侍她喝水。
“谢谢!”雪柔推开空杯问道:“我睡了多久?”
“十多个小时。”
“也许是最近太累、太多事了,才会晕倒。你不要担心,我很强壮的!”雪柔看着俊仁的表情,安慰着他。
“不是因为你太累、太忙的因素,因为你已经怀孕了,肚子里的小宝贝让你负担太重了!”俊仁柔声的说着,手掌轻轻盖在雪柔的腹部。隔着薄被,雪柔仍能感受到俊仁手指的温柔,有她熟悉的温度。
“真的?!”她并未太过震惊。几天前她已隐隐约约有了这种感觉,只是她一直无法确定;而今,俊仁确定了她的想法。
“你打算怎么办?”
“生下来!”雪柔笃定的回答。
“一个人?”
雪柔不说话,只是看着俊仁的脸。
“跟我结婚吧!小孩需要父亲、需要一个温暖的家,而我——需要你!”
“你并不需要我!”雪柔倔强的表情让俊仁气愤不已。
“雪柔,为什么你老是长不大?过去的事早已是过往云烟,你应该往前看,看我们的将来;即使过去的人有缺失,难道他们的爱不足以弥补你的伤口?你非得把日子过得很痛苦,才能发泄你心中的怨恨吗?”
“你不明白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妈妈、姓氏……一切一切,都是你的,唯有我是害死自己亲生父亲跟养父的邪恶之女。离开我吧!找一个比我好的人结婚,过你平凡快乐的日子。至于我,我会养活自己跟小孩,你不用操心!”
俊仁看着雪柔,那眼光好陌生、好冷淡。
“我所认识的雪柔哪里去了?善良、体贴的雪柔哪里去了?为什么今天这个雪柔只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去感受生命的喜悦,只看得到生命残缺不全的一面?雪柔,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看,你才明白我方俊仁的感情?是不是要我死在你的眼前,你才相信我不是为了妈妈娶你,不是为了小孩娶你,而是为了你自己而娶你?拜托你张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
“林伯母的遗书我看过了……”
俊仁打断雪柔的话,“林伯母!雪柔,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你不想想她为你所受的苦,你连一声妈都不愿意叫了,你还是不是人?”俊仁指着雪柔的鼻子,恨恨的说:“你高傲、一身苦痛,我方俊仁承担不起,往后我不会再像个丧家犬,老是求你施舍一点爱,我们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管你他妈的事!”
俊仁怒气冲天的甩上雪柔的房门,雪柔被巨大的门响吓了一跳。
亚云见俊仁走了,便敲门走进雪柔房里。
“我可以坐下吗?”
雪柔点点头,望着亚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妹妹?好陌生的名词,但感觉好亲切,觉得不再孤孤单单!”
“你本来就不孤单,林妈妈那么疼你,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你身上;俊仁那么爱你,除了上班时间,他把全部的力气花在找你的行踪上;丫丫更哭着给天堂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写信,要他们找到你。你有何孤单可言?”
“你也看过遗书,难道你一点都不怨恨?”
“怨恨?!当然会,尤其是年纪小的时候,我恨所有的一切;然而,是一个母亲的眼泪感动我,让我迷途知返的。”亚云稍停后又说:“我告诉你,林妈妈趁你们出国时开刀,为的就是怕你担心。当医生削开她的肚肠,才发觉癌细胞已侵蚀整个胃囊,成为她器官的一部分,无法开刀,只得又缝合伤口。她明知死期将近,仍强装着坚强的笑容,给我看你从小到大的照片。她一张一张说着,希望把她最爱的女儿介绍给她的家人熟悉,她希望自己死后,还有别人知道雪柔的出生、成长。她的所做所为,跟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有什么区别?”
“她是为了赎罪!”
“雪柔,你为什么想不通?林妈妈何必赎罪?是爸爸犯的错,她何必去扛这个惩罚?她怕你难过,所以揽下了所有的罪,即使让你恨她,她也不希望你在充满罪恶的生活中活着;她死之前犹拉着我的手,叮咛我照顾你,拜托我喊她‘妈’,只因为我们的外形、声音有些类似,她说你会想通、会努力过生活。今天你这副样子,充满悲愤的情绪,如何对得起她的牺牲?”
“妈——”雪柔终于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嘶哑的喊着,“我不是有意恨你的,我是为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你女儿的真相而不安。我的生活里一直有你,你要我如何抹去过去的记忆?妈——原谅我,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姊姊,你终于想通了。”亚云欣慰的牵着姊姊的手,“林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亚云……妹妹,你愿意告诉我一些萧家的情况吗?妈妈一定希望我跟自己的血亲多联系的。”
“妈很好,叔叔待她很不错,去年我曾到日本探望过他们。叔叔一直很懊悔,当时没有能力带我跟大弟一起去日本;原来我并不是被遗弃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日子突然变得好过多了。二妹跟么弟都在念书,一个是准硕士,一个大二,也许他们会回台湾生活。妈跟叔叔生了一个女儿,叫艾莉丝,好热情、好活泼,才十八岁,已经自助旅行过好几个国家,要是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好像还有一个家人?”雪柔不解的问着。
“是的,还有一个弟弟,被收养的那一个;他长在侯门深院,早已失去联络,他现在如何,我们都不清楚。”
“也许有机会,我可以去看看从不认识的亲人。”雪柔带着企求的神色望着亚云。
“我想,那并不急,我们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熟悉:倒是俊仁,你要怎么办?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一小段的谈话,他似乎很生气?”
雪柔满怀歉意的叹气。
“他当然要生气,我太不识抬举了,只想着自己,全没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又怨恨一心为我好的妈妈,他当然生气!”
“那怎么办?”亚云焦急的追问着。
“也许我就这么失去他了!”
“你甘心吗?”
雪柔侧着头、托着腮,不好意思的笑了。
“没有他在旁边,好像睡都睡不安稳呢!”
“去告诉他,趁你们尚未正式绝裂之前,赶快挽回他吧!”
“怎么挽回?他已认定我是没心没肺的女人,他早看清了我的真面目,不会再要我的。”雪柔幽幽的说道。
“会的!俊仁会要你的,他是一时气急攻心、乱了神经,等他冷静后,他会回头的!”亚云充满信心的说。
雪柔可没有亚云的笃定。
这一次,俊仁是吃了秤坨铁了心。
三天了,他对雪柔不理不睬,除了送丫丫来看她的雪姨,否则他不愿踏进林家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