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得大开,风从外头灌进,莫遥生慢慢踱上前,看著母子俩消失的拱门。
他失笑地摇摇头:「有什麽好害躁的?」愈相处愈觉非君的性子像个十足的小女人,但骨子里却坚强得可以。如果她肯软一点,又何苦两人各自独枕眠呢?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有一场硬仗好打,心里反而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他正要关上门,忽见拱门前经过一名男子,正是余沧元。
余沧元感到有人在看他,直觉抬眼看向来处。
两人顿时僵硬起来。
一个穿著衣服,僵硬著。
一个赤身裸体,僵硬著。
良久,余沧元当作没有看见,连目光都不乱移地微微颔首,道:「早,莫公子。」
「早,沧元兄。」莫遥生微微笑著,笑得很硬。「我先进去梳洗了。」
余沧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莫遥生便慢吞吞地将门关上。前者见状,摇摇头,踱步离开,喃道:「财大气粗、心机深沉,还喜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希望小鹏没有遗传他这种奇怪的性子。」沈夫人不曾回去找过夫婿,他想他终於了解主要的原因了。
「嘻嘻……」
「娘,娘,你走这麽快,小鹏跟不上的!」这娘一直在掩嘴偷笑,肯定只有一件事。「娘,你很高兴偷看了他的身体吧?」
沈非君放慢脚步,牵著沈小鹏的小手,泣道:「呜,娘哪有!娘是笑你把他整得很惨嘛。」
沈小鹏迟疑了下,小声问道:「娘,你从来没有亲口告诉我,他是我的爹。」交握的双手可以感觉到他娘轻颤了下。
「因为娘还想独占小鹏一阵子嘛。」
「娘,你又开始说谎了。」
「呜……小鹏,娘说谎真这麽明显吗?那以後怎麽骗他?」
「啐,他这麽容易就被骗,真不像是你的丈夫、我的爹。」话才落完,就不小心撞上突然停步的娘。「娘?」
「小鹏,你……认为他是你爹了吗?」
沈小鹏望著她错愕又紧张又随时都会掉眼泪的模样,很老成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男人只有两种,一个是鸣祥她义爹,一个像余叔叔那样,可是莫不飞出现後,我又觉得男人分成三种,现在又跳出来一个爹,又跟其他人不同,我才知道天底下真有数不清的性子。」
「那……小鹏,你想要成为谁的性子呢?」
「娘,不是我想要成为谁,而是我只能成为谁。」沈小鹏难得噘了噘嘴:「当我听到他说他会为了救咱们去向别人磕头,我初时只觉他真懂得甜言蜜语,後来想了想,我为了娘,也会心甘情愿地去向别人磕头救命,哪怕是我的仇人——真恼,明明长得不像,偏偏性子里好像有几分他。」
沈非君泪眼汪汪,蹲下身一把抱住沈小鹏。
「娘好高兴,呜呜……」
沈小鹏闭上眼,没像以往地推开她。「娘,你会一直一直喜欢小鹏吗?一直一直抱小鹏吗?就算小鹏长大了,就算……你身边多了一个亲人,你还是会疼小鹏吗?」
沈非君这才发现他心里充满不安全的感觉,把他抱得更紧。
「傻瓜,娘就怕你不肯,不然娘天天都要抱你,啊!还是小鹏的小身体最可爱了……呜,小鹏不要长大了,就这样陪著娘,娘很怕以後媳妇会跟我抢著抱,呜呜……」
沈小鹏原是任她抱个过瘾,後来见她愈抱愈夸张,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
「娘,别直蹭著我的胸前啦,我衣服快被你拉掉了……喂,娘,娘,不要把我压在地上啦,人家会误会的!我的天啊!」他胀红脸,怀疑自己真要裸奔回房了。
「娘心疼你嘛,还是现在的小鹏最可爱,呜,我知道你现在喜欢娘,将来可不一定,娘当然要趁现在好好跟你培养母子感情嘛。」
培养母子感情不必像这样吧?沈小鹏已经放弃挣扎了,任他娘抱个爽快。
他望著蓝蓝的天空,突然说道:「我的血里如果真有他的话,那小鹏不会变。」
「啊?」
「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守著感情不变,小鹏也可以;不管将来小鹏喜欢上谁,对小鹏来说,娘还是娘,不变的!」
沈非君讶於他这一番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感动:「小鹏,你长大了,可是,长得慢一点点好不好?」
「可恶,娘,你就会破坏我的情绪啦!」迟疑一下,他终於厚著脸皮,说出盘算好的话。「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将来真的会多一个名副其实的爹,你……一定要记得还有小鹏,要把一半的喜欢分给小鹏。」
沈非君心里怜惜地要命,又不敢当著别扭的孩子面前真哭出来,只好说道:「娘给小鹏的,绝对超过一半!你爹只会得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唉——昨天晚上,他压著我,差点把我压死,虽然半昏,但嘴里还是喊著娘的名字,也喊了我几句……真恼,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爹。娘,你想他家是不是钱真的很多,多到可以砸死人?那娘,你要让他养吗?」
「我要让小鹏养。小鹏,你可不能逃避一个当儿子的责任。」
那等於娘对他还是很需要的吗?不会有了爹,就会不小心忽视他了。沈小鹏终於有了微笑,稍稍高兴地说道:「娘,那等小鹏长大,小鹏十五岁就算大人了。这几年你就尽量吃他的、喝他的好了,不要怕吃垮他,然後等我一长大,就轮到我来养娘!」
沈非君掩嘴笑道:「好,吃他的、喝他的,然後让小鹏养……啊,小鹏,为什麽你的小身体这麽软呢?让娘好想抱一辈子啊!」
沈小鹏瞪著天空,麻痹得任他娘抱到烦为止。
他的命就是如此了吧?谁教老天给他这麽一个娘呢?
第九章
三个月後——
两抹人影如电,以极快之姿在其间飞窜,双掌交击的瞬间,又飞跃至两地。一个打、一个接,劲风所到之处,乱花纷飞。
站在小山丘观看的沈小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我的娘……功夫真的真的有这麽强吗?」娘不是可怜兮兮地常赖著他吗?害他以为他娘的武功烂得可以,就算之前在山寨小露一手,但他心里总觉那只是「一手」,再多的就没有了啊!
亏他之前暗暗立誓要好好用功练武,以後保护她。
他瞧见她穿著淡色的衫裙,融进花雨之间,一拳一掌之间若行云流水,体态极为优美,沈小鹏傻傻地张著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柔弱的娘亲。
「我的天啊……」又见莫遥生手持木剑,招数之间虽有侠气,却很没用地连连被她逼退。「余叔叔,他在让娘吗?」
站在一旁观看的余沧元摇摇头。
「你爹永远也打不赢你娘。」
永远都打不赢?这麽惨?沈小鹏才这麽想,突然了解到余叔叔话中的深意。就算是无伤大雅的切磋,一个男人也不会对心爱的女人痛下重手的;而一个根本不会痛下重手的人,根本毫无胜算。
「这几个月来,他真是百般讨我娘欢心啊。」
这莫遥生,简直是下了一番工夫。说要重新追求娘之後,竟开始财大气粗地送起东西来。送金簪、金练、金环、金碗……把娘的房间点缀得金光闪闪,就差没送娘一条黄金打造的棉被,把她活活压死。
这人,真是挥霍无度。他娘看了这些东西直叹气後,很高兴地跟他扛著这些金光闪闪的黄金,锁进庄内的财库里,还告诉他到他满十五岁之前,都靠他那个爹这样养就够了。
他听了,差点吐血!
他这爹到底有没有追求过女人啊?後来才从他这爹的六师弟嘴里得知,原来他这爹十五岁之前一直跟著在山上学武,後来是他娘的师父带著他娘去拜访老友,他可怜的娘在山间游荡得很自得其乐时,不幸与他那个爹相遇。
她很没用地一见锺情,从此一见莫遥生就睑红,结果莫遥生连编编甜言蜜语都没有,就轻轻松松娶到了她。
「虽未明说,但我可瞧得出你爹真的十分喜欢你娘。」当时,六师弟下了个结论。
「真的吗?」在旁倾听的风大朋直言直语,道:「我可不记得四师兄在成亲前有表现什麽喜欢之情了,他不就是那样地笑吗?对我、对你、对四嫂子,都笑得一样,也没见他脸红气喘过,而且连拉个手都没有。事实上呢,我怀疑他根本是既然有女投怀送抱,就乾脆娶了先。」
当时沈小鹏一听,对他那个爹勉强萌生的好感立刻直线下降归零後,再成负数。
六师弟看了风大朋一眼。「你就只会胡说。从头看到尾的是我,又不是你。」
「老六,原来你……一直在偷窥?我就说嘛,四嫂第一个遇见的年轻少年郎是四师兄,你算是第二个遇见的,你心里一直很不平衡吧?就因为差那麽一点,人家四嫂就把芳心许给四师兄了!」
「你是存心要我被四师兄打死吗?我对四嫂没有非分之想。」六师弟拉过沈小鹏,说道:「我对这整件事看得最是详细,你爹不是不愿意碰你娘,是他太珍惜你娘。他家是北方大户人家,每年总要下山回家个几次,虽是年少,但见过的世面也不算少了,尤其他家长辈,一直为他挑选适合的妻妾,他从不放在眼里。你说,你爹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娘,怎会在你娘跟著她师父要离去时,突然间跟她师父求亲,要她师父将她留下,还跟咱们的师父讨价还价,最後以两袋黄金退出师门呢?」顿了下,又道:「不过若要我说,当年你爹的确是没有什麽甜言蜜语、也没有什麽追求的举动,只用一双眼睛跟一脸再普通不过的笑,就轻易赢了你娘的芳心,所以现在他很苦恼,不知该如何向你娘示爱。」
他那个爹很苦恼,只怕他那个娘很享受吧。沈小鹏知道他们愈多的过去,心里愈觉人还是不能贪懒,过去没做到的现在都要补做,害他娘每天很期待他那个没用的爹又想了什麽新花招,然後在看见又是黄金的饰物後猛叹气。
所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知道那是他那个爹有著金钱万万无所不能的俗气观念,才会一出招就用黄金攻势。还是後来他忍不住了,小小暗示他那个爹一下,他那个爹才勉为其难地邀他娘出庄游玩,哪怕是逛个小街,他那爹也是紧跟著他娘,好像很紧张似的,一路玩下来,他娘快乐,他爹却好像不知到底逛了什麽。
「娘要活络筋骨,怎麽不找余叔叔打?找他练,明知永远让她,她打了也不过瘾。」
余沧元双手敛後,仍是摇头道:「将来你长大就知道了。」他看了一阵,没有兴趣了。
正要离开,忽见打斗中的沈非君身形一软,跌坐在地,莫遥生的木剑差点击中她。他及时松了手,喊道:「非君,你怎麽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娘!」沈小鹏从斜坡奔下来。
「我没受伤,只是累了……」
「累?」看不出来啊。
「呜,我好累,不想打了。」沈非君望著他一脸微愕,细声问道:「你很怀念以前我们在山上的切磋吗?」
莫遥生闻言,知她方才看出了自己有一半分神想起了当年在山上那个美丽的回忆;也知自己唯有在想起过去时,出招才会显得含蓄而侠情。
莫遥生慢慢蹲下来,见她一头大汗,手伸至她额前又迟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帕子,柔声说道:「我帮你擦汗,好吗?」
沈非君看看他的帕子,再看看他的双眸,忽像少女般微红了脸,点头。
他很小心翼翼地擦著她脸上的香汗,说道:「对我来说,不管哪个你都是沈非君。我曾认真地想过,倘若当年没有发生你离家出走的事,那麽我们之间还能相爱多久?你在莫家并不快乐,你虽爱我,其性却无法忍受我的家族亲人们;你对世间的看法不是黑就是白,我怕到最後你连我都会无法忍受。」沈非君没料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会有这种想法,正要开口,他又温声说道,「任何结果都有可能发生,我曾认真地想过,若你没走,生下了小鹏,我们会如何?若你没走,会不会从无法忍受到恨我?就算不恨我恼我,小鹏在我家中又会变成如何?变得像现在的我?这些事都很难说,所以,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十年来不是没有意义的分别,不会恨上苍为何拆散我们这对情深夫妻。我宁愿当十多岁的我们,虽相爱却是少年的爱,眼里只有彼此;现在我们相爱,是连对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缺点,都一块地包容了。」
她望著他含情的眼,心里对他的话感动得要命,不知不觉向他倾靠过去,才快碰到他的唇,忽闻一声——
「娘!」
她回过神,满面通红,连忙垂首咕哝:「差点、差点。」不知心里那股感觉是失望,还是万幸。
「娘!」沈小鹏看见莫遥生投来恨恨的一眼,说道:「你在搞什麽?练武不能像你这样啦!以後小鹏跟你出去闯江湖时,你若也像今天这样子,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人家给干掉了?」
「可是……娘不想出去了嘛。」她委屈地说。
莫遥生双眼一亮:「你不想学你师父到江湖上走一走了?没这个念头了?」
「是啊!娘,你不是说这是你从小的愿望吗?」害他每天加紧练功,练得腰酸背痛。
沈非君咬著唇,嗫嚅道:「那是以前的嘛!娘出去之後,才发现江湖完全跟娘那个可恶的师父说的不一样啊。他没告诉我,他在江湖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是怎麽喂三餐的;也没告诉娘,钱从哪里来,害娘一出去就饿得不得不当人家的洗碗工;而且娘还发现一个人再怎麽练武功,也对付不了一山寨的人,呜呜,好过分的师父,娘开始怀疑他根本是骗我的!把他风风光光的一面说出来炫耀,却故意不提他做苦工的事,呜呜……」
沈小鹏的脸皮微微抽动,咕哝道:「我怀疑娘你现在的个性可能学自你师父的。」偷觎一眼莫遥生,他却一脸喜悦。
「非君,你说得对,跑江湖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你瞧老六跟老五跑了几年,一没钱就回来偷我的钱,不不,不只跑江湖,连出一个门都要花上钱,若能不出门,那是最好的了。」
沈非君母子二人同时向他投以奇怪的眼神。
莫遥生正要再说什麽,余沧元忽然随同一名仆役走下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莫遥生的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完之後,已是铁青一片。
沈非君与沈小鹏对看一眼。
「你收拾收拾,我立刻为你安排几个据点换马,让你日夜赶路。」余沧元倒算有点好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