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恨恨地看着面无表情向他走来的袭威。
走到尤非面前,袭威弯下身,一手撑着电脑桌低声道:“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尤非的眼神明显传达着不信任的讯息,不过却什么也没说,乖乖地把光盘拿出来,收拾好东西跟在袭威身后走出了电子图书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猛地从温暖的地方出来,令人非常的不适应,尤非吸一吸鼻子,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走了一段路,袭威一直没有说话,一个人闷着头沉默地在前面走,尤非则困难地小跑步在后面跟。
走着走着,袭威忽然停住,尤非一个刹不住,砰地就撞了上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尤非愤怒地叫,扑到自己讨厌的人身上真是让人不爽至极,“有事你就快放,没事我要走了”
袭威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带一丝焦躁。
“尤非……”
“你……你干吗?不要以为你这个表情我就怕了你了……”可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又正经的样子,尤非只觉得是浑身不舒服。
“尤非,那个……”袭威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要再不说我真走了!”超高分贝的声音,引得旁边经过的两个学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实际上……”袭威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慢慢地道,“你妈妈刚才来电话,说你奶奶昨天病危入院了。”
他的声音很轻,在尤非来说却不下与一个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
“昨晚突发的脑梗塞,也许有生命危险,怕你见不到最后一面……”
生命危险…………
最后………………
死…………………
消失………………
声音在脑子里冲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听不懂……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没有真实感,总觉得回家后只要敲响那扇老旧的门,奶奶就会健健康康地踮着她的小脚啪哒啪哒地跑出来笑着叫:“乖孙……”
“我从生下来就一直跟着奶奶——一直到六岁。”坐在返家的硬座火车上,尤非靠着袭威的肩说,“奶奶待我特别好,什么都依着我,有什么都先想着我……我被爸妈领回去之后,奶奶还是经常记挂着我,时不时的跑来看我。”
记忆中的奶奶是最害怕坐汽车的,甚至看到汽车就不舒服,但在他离开后,仅仅是为了见他一面,奶奶就可以连颠几个小时的破中巴从乡下赶来。奶奶因为晕车而腊黄的脸,是他六岁以后最深的记忆。
但无论怎样,奶奶毕竟是健康的,除了高血压之外她几乎无病无灾,甚至可以下地干活……她可以活到很老很老的,“病危”这种可怕的词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呢?
下了车,两个人的背包自动自发地都到了袭威的身上,尤非两手空空地,被他没拿包的那只手环在身边,好像一对情侣。
“你跟来干什么?”好象现在才发现他在自己身边,对于这个基本上看见了他所有难堪的人,他的口气不是很好。
“我怕你出事。”袭威轻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让尤非能顺利地过去。
“我能出什么事!你真是多管闲事!”尤非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些感激他的,当时他一听说奶奶的事,整个人都慌掉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结果一切都是袭威为他安排的,连车票都是他给掏的钱——尤非出来时又急又慌,连钱也没带半毛。
来接站的是尤父,还有一个志愿兵司机。
“参谋长!”袭威放开尤非,对尤光耀啪地一个敬礼。 尤光耀还了个不太标准的首长式敬礼。
“爸,奶奶怎么样了?”尤非急问。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是还没清醒过来,医生说还要再观察一阵子。”
尤非松了口气。
尤光耀对他们两一招手:“来先上车再说吧。”
到了停车场,司机给他们打开车门,尤光耀坐前面,袭威把尤非先推进去之后自己才坐了进去。汽车发动起来,缓缓离开了停车场。
点上一支烟,尤光耀回头看儿子:“我是叫你回来,你怎么把你们队长也给带来了?”
又不是我想!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袭威的话给顶了回去。
“我听阿姨(尤夫人)说过,尤非从来没有自己出过远门,再加上发生这么大的事,队里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学校让我跟着来看一下。”
实际上学校并没有打算放袭威来,年底时候的工作是一年中最忙的,是他动用了他自己老爷子的人脉才使学校不得不放人。当然这件事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尤非的。
听了他的话,尤光耀点点头,对尤非传达了个“你看,我说人家不和你似的记仇吧!”的眼神,尤非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一声,转头看窗外飞逝的景物,对他们的说话不予理会。
根据医生的说法,尤非的奶奶已经基本上度过危险期了,但由于还未清醒,所以还不能判断有没有严重的后遗症,如痴呆,瘫痪,半身不遂等。
“幸亏来得早。”医生最后这么说。
尤非这才知道因为奶奶上次的病闹得她身体很不爽利,就住在尤光耀那里休养几个月,可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老和尤夫人抢活来干,这回不知怎地干完活一站起来就晕过去了,尤光耀发现之后一脚踢开司机自己带着母亲一路疯狂飙车到医院,直到母亲被送进加护病房后才发现自己身后竟跟了一大票交警……
“你很酷嘛,老爹。”听完妈妈绘声绘色的描述,尤非嘿嘿笑着嘲笑着老爸。
袭威轻扯他的衣角,使个“这样不好”的眼色,尤非瞪了他一眼。
奶奶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脚上扎着液体,鼻子里插着输氧用鼻导管,旁边放着一台仪器,随时记录着她的心跳和血压。
“奶奶……”尤非呼唤着奶奶,一手轻抚奶奶瘦弱的手,不由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
那么好的奶奶,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奶奶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尤光耀让尤非先回家去洗一洗收拾收拾,尤非想想也对,不能让奶奶一睁眼看见脏脏的他,便遵从老爹嘱咐招呼病房外的袭威一起先回家……
等一下!为什么袭威还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学校去?”尤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学校可是很需要你这个天才的!你为什么不回去!?”
袭威无辜地笑笑:“因为我还要将你安全带回去啊。”
“安全!?”尤非愤怒地揪住他的衣服领子,“我的安全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快回去 吧!——还是说,你想呆在这里‘保护\'我直到我回学校!?”
“不要老是竖着你的毛把别人都当坏人嘛。”袭威摸摸他的头,却被一巴掌打掉。
“好吧,”袭威摊开双手坏笑,“我是在假公济私,是专门要跟着你的,你能把我怎么办吧。”
“你……你……你……”尤非指着他,连说了七八个你字,硬是没能挤出下面的话。
“好啦!”袭威抓住他的脑袋狠狠揉了几把后道,“学校给你的假并不长,只有七天而已,扣掉路上的来回四天你只能呆在这里三天——三天!我要现在回去的话,等你要回的时候你爸爸就必定要派人送你,现在是年底,大家都很忙,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我可以自己回去。”尤非僵着脸说。
“我不放心,你爸爸也不会放心。”
“那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尤非转身向病房里走去,“我去让老爹安排你回去的车票……”
正说着,尤夫人从病房里出来了。
“哎呀,袭威,听说你现在是尤非的队长呀?”
“是啊。”袭威的表情马上变得非常恭敬,看得尤非牙痒痒的。
“哎,你工作这么忙,还让你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这也是工作嘛,我得负责学员们的安全啊。”
真是冠冕堂皇的胡说八道。
“是啊是啊……啊,对了,袭威,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袭威微微一愣:“啊?”
尤夫人自知失言,忙笑道:“噢,我是说,尤非他姑姑和叔叔都没有时间,他爸爸工作又很忙,所以只有我来陪护,尤非这孩子从来就不会照顾自己,我想你在的话说不定我能放心一些。”
尤非逃课的那段时间袭威可帮了尤夫人不少家务方面的忙,尤夫人对他还是很放心的。
袭威微笑地——暗地里对气得只想狂吼的尤非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阿姨你放心,我的假期和尤非的是一样的,这两天让我来照顾他就好了。”
一点都不好!!尤非徒劳无益地暗自哭泣,不过命运还是这么就定下来了。
尤非的家现在在军区的军职家属区里,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上下两层楼,两室两厅两卫,院子里原本种的蔬菜已经由于天寒而被清除,光秃秃的地面上只有几株秃树硬生生杵在那里作为装饰。
掏出钥匙打开门,尤非先走进去,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后把门一甩——袭威慌忙用脚抵住门:“喂!尤公子,我还没进来呢。”
尤非白他一眼:“我知道。” 也就是说,他是故意的。袭威苦笑着摇摇头。
军职家属区,顾名思义,就是指军职干部及其家属的住宅区,上了金星就进来,卸下金星就出去。
尤光耀大约是在一年前升任X省军区参谋长的,四颗银星换成了一颗金星,就从师职家属区搬到了军职家属区。
房子是旧的,但装修是新的,原来的家具因房子不适合而多数都换成了新的,改成以红木为主的家居摆设,这样的设定使得这间房子在夏天的时候显得清凉,在寒冷的冬天则显得温暖。
“这是客厅,这是书房,那个是卫生间,楼上也有一个,只是这个有淋浴,上面的那个没有,楼上的两间是卧室,你睡我那一间,我睡我爸妈那间,就这么定了,你自便吧。”
尤非劈里啪啦说完,从袭威的肩上卸自己的包也不看他一眼就往楼上走,袭威一把扯住他衣角。
“你干什么!?”
袭威无辜一笑:“路上太脏了,我要洗澡。”
“那你就去洗啊!”
“可我不会用。”
“你……”尤非气结。
虽说家属区的暖气烧得是很好,可是112平方的房子毕竟太大了,脱掉衣服之后还是很冷的。
袭威把脱下的毛衣之类放在床上,脏的外衣放在盆子里,然后拿着装在塑料袋中的干净内衣快速地跑下楼。
尤非正在调整水温,听到他下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要热水的话拧这个,凉水是这个,这可是液化气烧的,小心不要煤气中毒了。”
本是很刻薄的话,袭威却有意歪曲他的意思:“啊,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尤非忿然回头:“我会担心你这种…………哇!!你怎么这样!!”
“咦?”袭威看看自己,还穿着内裤吶,他叫什么?
“还‘咦’!?你怎么只穿这样……只穿这样就……”
“就下来了。”袭威帮他说完,“尤公子,你脸红了。”
尤非只觉得血气呼地就冲上来了:“王八蛋袭威!你去死!”
他低着头越过袭威赤裸的身体——同时不忘狠踩他只穿拖鞋的光脚一下——跑到外面使劲关上了浴室的门。
“哎呀呀……”袭威抱着被踩的脚露出微笑,“这是不是我有希望的表现呢?”他轻声问自己。
哈啾!还是快洗吧!
厨房里。“死袭威,混蛋袭威……”尤非拼命往额头上拍冷水,“为什么会流鼻血……该死的!”
尤非的妈因为早年的一点小病而有些洁僻,最烦的事情就是让别人进她的卧室,所以经常她不在的时候就将门锁住,钥匙只有她和尤光耀有,尤非要进也要先和她汇报才行。
拿起电话,尤非拨了几个号码。
“喂,爸,是我……嗯,都收拾好了,奶奶……哦,知道了……哦,我是想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那你们房子钥匙在你那吧,我想我两个睡那一张床太小,还是睡……啥?你的钥匙呢?……锁房里了?怪不得你不回来!可是医院那么远……噢,知道了,……知道,算了,知道,好,好,再见。”
挂了电话,尤非愤怒地看一眼盘腿坐在床上对他讪笑的袭威,恨不能拿起电话往他脑袋上敲它个十七八下。
“老爹钥匙被锁房里了,医院那么远,这么晚了也没法派车……”
袭威笑笑:“那就是说,咱们两个得睡一起了。”
“不要说得那么恶心,”尤非从桌子上拿起一颗干果放嘴里狠狠嚼着,好象那就是袭威的骨头。“总之今天晚上咱们要睡一张床上,明确告诉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管不住你的嘴的话告诉我,我拿什么东西把它缝上。”
袭威知道他说的是那天他偷吻他的事,尴尬地笑了一声:“不会的……怎么会呢……”
“你这人说话是不能相信的,所以我说话就绝对是言出必行,你给我听清楚了吗?”
袭威很严肃地双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是的,我知道了!”
他大部分的时候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严肃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但他这样子在尤非眼里却……很好笑。
床是一个,被子却有两床,尤非和袭威两个人一人盖着一床被子,挤在一张其实不小,但有了一个袭威就显得非常小的床上,艰苦地睡眠。
与别人同睡一张床的经验尤非也不是没有,但从来没有哪个人会让尤非这么在意——越是不想去在意,就越是在意。结果就是失眠。
借着窗外进来的微弱路灯的光,尤非看看表:1:15。身边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仿佛是在昭示“本人睡得正美而某人睡不着”一样。
尤非忍不住心头一阵火起,真想杀了他……
……他整天就像一只苍蝇……啊,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群……我真想抓住他,挤破他的肚子,肠子拉出来,在他的脖子上一绕……手起刀落,啊,这个世界就清静了……
周星弛的话总是在用得着的时候显得特别具有煽动性------比如现在。
尤非支起半个身体看着袭威,心里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照心里想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