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兽医的自己从学生时代开始便看过许多的生死,也早就知道黛黛这几个月来的颓靡不振,透露着的是什么样的讯息;但是怎么样的心理准备,都无法抵挡事实发生时所带来的冲击与哀励。
自己是如此,和小猫更亲近的妹妹就不用说了。
“我联络了丧葬场的杨太太,她会过来处理黛黛的后事。”她尽量用轻柔的语气问:“巧心,你想要黛黛火葬还是土葬?”
现实的问题让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有了反应,“我……黛黛很怕寂寞的,我不要把它葬在动物坟场里,孤伶伶的。”
经过一早上的痛哭,巧心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更是破坏殆尽,仅存的低嘎嘶语几不可辨。
“好、好,那我们给黛黛火葬,然后把它带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黛黛以为它又被遗弃了。姊,我不要!”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姊姊,脸上露出了茫然之外的表情。
看到此,蕙心反而悄悄松了口气,因为即使是教人心碎的哀凄,也比原本的木然无反应来得好多了。
“不会的,黛黛爱你,不会认为你抛弃它的。”
“但是我、我……”
还想再说,但变得空荡荡的脑袋,却始终无法将压在心头那股恐怖的、莫名的恐惧和罪恶感清楚表达出来,只能无助地望着姊姊,仓皇的大眼透着不知所措的慌张与迷乱。
蕙心使劲将妹妹拥入怀中,眼眶再次泛出泪光。“不会的,巧心,你不要多想。”
第八章
准装、送葬、诵经、火化。她从不知道死亡竟是如此繁复的悲哀。
或许人们正是要藉着这样严谨到近乎荒谬的诸多步骤,来确保自己的痛苦不至于决堤,并且慢慢重整生活的步调。
这不只是为了纪念逝者,更是为了平静生者。
忙了一个下午,疲弱的神智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运作。
“姊,你回医院吧,我一个人可以回店里。”
蕙心露出疑问的眼神,秀丽的面容透着憔悴。这也难怪,一整天下来,自己就像个废人一样,什么事都没办法做。黛黛的后事等于是姊姊一手张罗的。
黛黛走了,哀伤的不只是她一个人,同样喜欢黛黛的姊姊一定也不好过。
一早接到电话,姊姊不顾悲痛,还是取消一切约会,关了医院,冲到店里来帮助这个无能的妹妹,辛苦了一天,还没有片刻休息。
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嘴角颤抖着,无法撑起一个微笑。“真的,我已经没问题了,有黛黛陪我。”
说的是抱在胸前的小骨灰坛。泛蓝的花色极似黛黛生前最偏好的床单颜彩,简单雅致的样式也符合母猫优雅慵懒的个性。
这些,都是贴心的姊姊替她挑选的。就算她有这个精神自己做决定,也未必能比蕙心做出更好的选择。
“杨,先开到医院那里,再到我店里可以吗?”
亲自开着接送车的杨太太是个三十出头的妇女,染成金色的时髦长发披散,衬托出豪爽的个性,“没问题!”
“不,杨,麻烦你先到我妹妹店里,再送我回去。”
“姊,我真的没事了。”她虚弱地抗议。
“我要看着你进门才放心。”蕙心坚持。
“可是这样不顺路,会给杨添麻烦的。”
“没关系,巧心,多绕这一点路而已,反正我很久没见到蕙心了,到长安坐坐也不错。”杨轻松地说。
拗不过两人的意思,巧心躺回椅背上,疲累地闭上眼睛。
深色休旅车停在店前的巷子口,滂沱大雨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
看到他,蕙心总算露出放心的微笑。“巧心就交给你了。”
巧心张开眼睛,看到穿着黑色西装的蓝猫撑着雨伞,站在车门前等她下车。
“你……”
“进屋子再说。”他淡淡地说。
伸出手,将忍不住哆嗦的娇小身躯拉靠着自己,和蕙心交换了个眼神,便关上车门,任休旅车扬长而去。
“黛黛,到家楼。”一边用暗哑的嗓子喃喃牵引爱猫的幽魂,一边走进巷子里,回到店门前。
笨拙地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却没有办法将它准确地插入门锁中。他默默拿过钥匙,一下子就将门打开。
看到人进门,猫儿们全围了上来。或许是感受到主人的悲伤,连向来活泼的天使都只是歪着小脑袋,端坐在地板上,而没有在脚边绕来绕去。
看到和黛黛同品种的宝贝与罗蜜欧,拥紧怀中的小瓮,泪水不禁再次夺眶。
“要放下吗?”
抹去眼泪,抬头望向说话的男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指指她怀中的容器。
“不……嗯,”她茫然环顾四周,“我想,黛黛可能会喜欢那里。”她指向柜台旁边的书架。
蓝猫伸出右手。她犹豫了一下,“不用,我自己放。”
放下蓝色的骨灰坛,仿佛再次与黛黛分别。椎心的酸楚痛得双脚一软,一只坚实的手臂从后面稳稳地扶住她,才没有倒下。
呆呆地望着在书架上显得突兀的浅蓝石坛,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自己完全忘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啊!”慌慌张张地走到小储物柜旁,“我忘了喂……”
“我喂过了。”平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转过头,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谢、谢谢。”她用结结巴巴的低哑声音说。
原本斜靠在墙上的蓝猫慢慢走过来,将她拉坐在最近一张椅子上,然后拿起买来的广东粥,仔细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喂她。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蓝猫──他为什么来?──会这样温柔地照顾自己。
而这样的温柔,为何只让自己更感觉到心痛?
没有提出充塞心中、错乱琐碎的各种问题,她只是顺从地张开嘴,让滑润的广东粥顺口而下。
说到广东粥,他好像特别喜欢广东粥,老是拿这东西当晚餐。
……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黛黛死了,而她竟然在想广东粥?
挣扎在痛苦和荒谬的感觉当中,她紧闭双眼,双手捂住脸,拼了命只是为了不让泪水再次氾滥。
喂食的双手体贴地停了下来。她张开眼,看着将纸碗拿到柜台搁放的高大身影,“你……不是应该在上班吗?”
不确定现在几点,但冬天早黑的天色尚未全暗,顶多不过五点。
“我请了假。”他轻松地说。
“喔。”她呐呐应道,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
似乎看透她心中混乱的思绪,他自顾自地解释着:“你姊姊中午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希望我下班过来看一下。”
姊姊?她迷糊了,为什么姊姊要叫蓝猫来看她?他们认识吗?是什么关系?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函函伸出前肢,拍开挡路的天使,一跃跳上主人的膝头,望着她呆滞的容颜。
忽然间,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复杂,完全超乎自己的理解能力,只紧紧抱住眼前可靠的温暖,不愿再去深思。
睁大了湛蓝眼睛却没有挣脱,函函先是好奇地嗅了嗅,然后开始轻轻舔舔主人颊上残余的泪痕。
※ ※ ※
终于将筋疲力竭的巧心送上床安歇,检查过门窗,他一个人坐在灯光明亮的店里,陷入沉思。
一只不受欢迎的小猫,竟然演变成这样不可收拾的情潮。
中午接到蕙心的电话,说实话,他很意外。兽医冷静的声音依旧,但带来的消息却是惊人的。
巧心的猫──黛黛,死了,而她痛不欲生。
他知道那只叫黛黛的猫对她的意义。除了是第一只猫之外,也是它让她知道:遇到一时兴起的主人,对宠物会是怎样的折磨。
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那只猫陪她度过了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七年。
七年,他试着想像,如果大阿哥七年后死了,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确定,连那只猫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多大的地位,都还不太清楚。
但黛黛在巧心心目中的地位,却是确实而清楚的。
它像是她心爱的女儿,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她钟情的恋人。
可以想像,痛苦定必然的,但他没料到竟是这样的椎心:医生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那是痛不欲生。
更没料到的是:看到这样悲伤的她,心中所感觉到的是如此深沉的不舍。
已经不再是游戏,他陷入了爱河。
两个半月前的那个吻,他曾经想否认,将它当成一时情动的意外,但其实当时,或许他早已不能自拔。
否则,该怎么解释他接到电话后立刻抛下工作,不顾年终结算的庞大工作量,冒着大雨,硬是请假早退来到这里?
贪玩的喜马拉雅猫──应该叫天使吧?趴在地板上抓弄着他的裤管。
冷冷瞪它一眼,但不知人间险恶的公猫完全置之不理,继续它的游戏。
换作巧言令色、欺善怕恶的大阿哥,早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这,就叫什么人养什么猫吧?
店里的猫,除却个性的差异,几乎都可以算是非常活泼,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中猫所具有的一丝阴沉。
就像它们的主人。
直爽开朗的个性,毫无虚矫的笑容,还有那种拼命往前冲、未被现实社会污染的正义感,宛如台北这座人工城市里,难得而可人的温煦阳光。
她喜欢他,这毋庸置疑,但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情愫,放松对他的评价。
在她眼里,他始终是那个矫揉做作、没有爱心兼之坏心眼的家伙,而她也没有掩饰对他这部份性格的厌恶。
可爱的外表当然容易得到青睐,但真正吸引他的、真正让他无法撇开目光的,却是那颗有如水晶般剔透灵巧的真心。
而今天,他更震慑于她的深情。
对于一只陪伴七年的猫,当然是有感情的,但巧心所付出的,就是简单实在的爱,不打任何折扣。那不是对宠物辞世的悲伤,而是对灵魂伴侣的离开,发自内心的沉重痛楚。这样真诚的哀恸,让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仿佛一开口,就是在污蔑她和黛黛所有的感情与回忆。
也这才发现:他想要这样的爱情,想要成为这样无可取代的存在。
想到这,不禁露出苦笑。毕竟,要成为这样的存在,他这个大坏蛋得走的路还长着哩。
※ ※ ※
过了好几天,像冰冻一样的麻木感,才终于离开了她。
哀伤依旧,但已经可以重拾日常步调,连前几天荒废的翻译工作都慢慢补上了应有的进度。
也开始,她可以清楚地思考一些问题,一些不停在脑海盘旋,之前却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这些天来,姊姊会趁着医院还没开门,替她带早餐来,并陪着她吃完。担任教职的父母更是轮流在没课的时候,到店里来押着她吃午餐──当然,母亲还是戴着口罩,以防过敏──也根本不提要她关店的事。
至于晚餐,就是蓝猫负责监督。
她不了解,蓝猫似乎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家人认可的一员,每一个人都跟他非常熟络的样子。
只除了自己。
她连他公司的电话都不知道。
可是姊姊知道,还能把他从繁忙的工作中叫开,冒着大雨等她们回来。明明,根据他的说法:事务所从年底开始就陷入了惯例的兵荒马乱,很多人常常都得加班到天亮,根本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更遑论请假或早退了。
如果说,大阿哥是姊姊的病人,到医院建立过饲主资料,那或许她可以理解为什么姊姊有蓝猫的电话号码。
但他明明连预防针都不打算帮大阿哥注射。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要怎么解释他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高度配合?
或许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不知道蓝猫和姊姊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久,但时间的长短不重要,就像母亲说的,只要投缘就好。
而蓝猫这样毫无怨言的牺牲,甚至这几天的准时来去,以及让人意外的温柔态度,当然,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她看得还不够多吗?
程大哥、大飞、蓝猫,还有无以计数的甲乙丙丁。
只要是男人,看到姊姊这样的绝世美人却能不动心者,稀矣。
这是很自然的现象,她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
在心底深处,她还有一份复杂而难解的罪恶感,觉得自己要为黛黛的死负上一份责任。
黛黛那几天的行径的确不正常,从来懒惰而趾高气昂的它却屡屡一反常态,主动跟自己撒娇,仿佛知道来日无多,趁机在向主人告别。但是自己却忽视了这个明显的警讯,一心一意只在妄想自己和蓝猫的关系。
如果……
如果,她能再细心一点,是不是黛黛年迈虚弱的身体就可以撑过这个冬天?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喜欢上蓝猫,违背了对孩子们的承诺,上天才带走黛黛作为惩罚?
无论如何,她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蓝猫爱上了姊姊,那也似乎是上天给她的另一项惩罚,根本无从抗辩。
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所以无所谓,她的心已如死水,半点波澜不兴。
※ ※ ※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这样问。
回过神,故作不经意地说:“我在想,你干嘛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婴儿似的。”
挑高眉,“你不满意?”高高在上的语气代表原来的蓝猫又回来了。
她吐吐舌头,“说实话,有点恶心。”
他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实。
今天他带来的晚餐是虾饺,她最喜欢的一种食物,却不是他喜欢的。
连晚餐都如此迁就她,可见他的行为有多异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穿着靛蓝西装的他,看起来依旧英俊得令人屏息,但她已经不再允许自己动心或是耽溺于他施舍的温情。
做朋友,就要有朋友的样子,她不希望给自己任何一点虚幻的希望。
“我在想,”不理会男人刺探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不会进错行了?真的爱宠物,或许应该跟姊姊一样,去当兽医。当个宠物店老板,”她叹气,“遇到黛黛这种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哪里算是爱了?”
“医者不医老死。”
“不过很多状况都是可以预防的,”她不同意地撇撇嘴,“比如说,如果我可以发现黛黛的异常,说不定做点预防措施,它就可以撑过这个冬天。”
“这是你刚刚在想的问题?”
“一个想法而已。”避开正面回答,她低头猛吃美食。
停顿一下,他才用温柔的语气说:“生命没有如果。何况,老化是没有办法治疗的。”
“你跟姊姊还真是有默契。”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