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还记得那浑小子高中时候什么样子吧?三天两头换发色,根本把自己的头当成染缸,今天高兴换什么颜色就换什么颜色——那个年头,只有会帮派的在染头发,那有一个好人家的孩子成天顶着那种奇怪颜色的头发的?”
她忍不住莞尔,想起自己对玄麟的第一印象。
“一般人都不可能忍受了,更别说他们家。”她叹口气。“那个小子从小被一堆人宠惯了。小麒一个人到人生地不熟的纽约读书,都没有说什么了,就他一个人闹脾气,还要搞得全家鸡犬不宁……”
“那是因为玄麟舍不得他哥哥——”她忠实的为男友辩护。
乌明秀摆摆手,不受理抗议。“说舍不得,全家都舍不得。仲麒最长孙,你想我婆婆会比那个死小子好受吗?我做母亲的,会比那个死小子不爱小麒?还有从小照顾他们两兄弟的颖颖,会不难过?而且,你想想仲麒,才十五岁,就要一个人到纽约生活,这也就算了,还要常常担心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所以我说他是被宠坏了,一点点小事不顺遂,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她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这样吧?但是她也明白玄麟的心情,和重要的人分开,那样的痛苦,是绝对无法轻易释怀的。
“玄麟不是故意要麻烦其他人的。他是真的很爱他的哥哥。”她静静的说。
玄麟的母亲看着轻啜着茶的女孩,微微勾起嘴角。
电子铃声响起,向年长的女性说声抱歉,她急忙拿出皮包里的手机,是玄麟。
“玄麟?”
“若衣,你跑到哪里去了?”男人着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刚刚我到班上去接你下课,结果柜台小姐说你先走了,到你家,老师又说你还没回家——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在猫空,跟你妈妈喝茶。”她努力安抚男友。“有事吗?”
他静了一下,然后怀疑的问:“我妈?她去找你干嘛?”
“我——”
“若衣,我跟那个死小子说。”一直没有作声的贵妇放下陶杯,白皙的掌心朝上,朝她深处。
她乖乖的将手机交上。
“喂,小麟啊?还在哪里?不过,你的动作最好快,我可不保证等你慢慢摸上山,你可爱的小若衣不会对你有其他不好的印象……真是没礼貌的小子,竟然挂女人电话。”一边抱怨,一边将手机交还原主。
“玄麟要来?”她好奇的问。
“生怕他的心肝宝贝会被自己的母亲吃掉似的。”她毫不淑女的翻个白眼。“不理他,若衣,我们刚刚说到哪里?”
“说到仲麒出国的事。”
乌明秀笑望眼前的女孩。“你是不是一直觉得,玄麟他爸很过分,硬是要把他们兄弟拆开?”
迟疑片刻,她轻轻点头。
“虽然我对那个男人的很多做法不太满意,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是赞成他的。”
“为什么?”她不明白。
“你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天底下会有感情这么好的一对兄弟。从小,仲麒要去上洗手间,玄麟一定跟去。玄麟有蛋糕吃,也一定留一半给中起。兄友弟恭,作父母的,当然放心。但是等两个人上小学以后,问题就来了。开学第一天,因为两个人没有被分到同一般,就闹到老师必须请学校跟家里联络。之后,座位要排在一起、活动要在同一组——”吴明秀摇头,“他们是双胞胎,不是连体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顿了一下,她又继续说:“仲麒还比较听话,玄麟那个混世小魔王就麻烦了。整天黏着哥哥,说也说不听,有仗着我婆婆疼,根本不可能让那两兄弟分开片刻。你说,不使出激烈的手段,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难道真的不能好好疏导吗?”相信儿童是可以沟通的她,听到这样的说话还是不太可能信服。
“这样说,说不定不对。”吴明秀坦白的说:“可能是那个男人跟我都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等到问题严重了,才想到要解决,可是有没有耐心,最后才会用这种下下之策。”
“啊!阿姨,我不是在说——”这才发现自己的言下之意似乎有责怪长辈的意思,她慌张的想要澄清。
“不要紧。”直爽的妇人摇摇头,毫不在意。“阿姨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做好母亲的料,也从来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孩相处。所以我才觉得你很了不起,竟然可以整天跟小孩泡在一起。可怜的是他们姐弟,有这么差劲的一对父母。”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能低头望着杯中静止的茶水。
“……我一直相信,那个男人那样做是最好的。毕竟仲麒是长子,出去磨练磨练也是好事。顺便也看看玄麟这小子能不能变得懂事一点。小孩子闹脾气归闹脾气,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爸妈的苦心。”她淡淡的说:“一直到玄麟那年出事,我才惊觉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那个时候,那个男人跟玄麟之间,已经不是小孩子闹脾气这么简单……颖颖告诉我,玄麟‘恨’他的父亲。我常常在想,他恨的,应该也包括我,我这个从来没有真正尽过一天当母亲责任的女人。”
“阿姨……”
“今天来,阿姨是要谢谢你的。”她抬起眼睛,一双美目认真的看着自己。“当初没有跟玄麟一起走掉。否则,我可能真的再业见不到那个不孝子了。”
她咬咬下唇,原来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孩子气的私奔约定,还有她最后丢下玄麟,一个人不告尔别。
吴明秀看着面红耳赤的女孩,轻轻的笑。“有一句话,阿姨只说给你听,玄麟跟她那个可恶的老爸其实很像,特别是那个拗脾气,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跟那个男人分居十年了,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立这个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舍不得,否则,天底下那有离不成的婚?知道吗?我也是南部下来的乡下孩子,跟他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名门不一样。才不在乎什么传出去不好听的呢!”她撇撇嘴。“乐家的男人,生来就是女人的天敌。随便出门勾勾手指头,一堆女人愿意随他们去天涯海角……能丢下乐家人的女人,才是真的了不起。”
她的脸更红了,根本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所以,阿姨知道,你当初是掉了多少眼泪,才下了那个决定。”贵妇温柔的安慰:“难为你了。”
“可是,我伤害了玄麟。”
“说什么伤害?看看那个死小子,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少一块肉了吗?”她朗声大笑。“在乐家,有得吃有得住,还有佣人服侍她这个大少爷,比起你一个人在美国,算得了什么?”
她摇摇头,事情不是这样的。
“……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回到玄麟身边。这也是阿姨要谢谢你的。”她仰起头,看着阶梯上急奔而下的男人身影。“最后,趁那个小子还没来,阿姨要送你一句话:恋爱这种事,没有‘两个人’是没有办法谈的。”
她猛抬起头,看向曾经是过来人的长辈。
吴明秀露出一摸迷样的微笑。“所以,‘能够’分开,也不见得是坏事。”
“妈!你再跟若衣说什么?”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来的男人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母亲和女友的脸色。
“说什么?”看着儿子不信任的眼神,美妇不怀好意的笑:“说你让人家一出国,就等不及交了十多个女朋友,平均一个月就换一任。”
“妈!”男人慌张的张大眼睛,示意要母亲不要张扬这等杀头大罪。
“怎么?你就做得,妈说不得啊?这本来就是真的嘛!”
“妈!”
没有听见母子间热闹的斗嘴,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澄澈的金色液体。
“两个人”……吗?
****************
“所以,你不要听我妈乱说。”说完,男人已经是满头大汗,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那些,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女朋友……若衣,你真的再生气咧!”
偷偷斜瞄一眼,驾驶坐旁边的女孩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猫空山一路下来,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完了完了完了……新的冷汗涔涔,不断冒出来,眼看着白衬衫已经湿了大半。
他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没脑袋?女朋友一个接一个换,完全没想到万一若衣回来,要怎么交待这么一大笔桃花烂账。
话说回来,他当时也根本没想到真能有这么一天,可以找回自己心爱的少女,早知道就不要做那种自暴自弃的事——天晓得,那些女孩子,别说名字,连现在要他一个一个认出人来,也未必做得到——那种无意义的半报复行为,早知道、早知道……
千金难卖早知道。
他努力阻止自己拿头去撞方向盘。天杀的!
算了!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样畏首畏尾得,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重叹口气,他认了。“对不起,若衣,是我不好。作了对不起你的事。妈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刚说了谎。那些女孩子,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朋友……我是花花公子、是大混蛋——你要生气、要骂我、要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拜托,说句话好吗?”
还是没有反应。
这一次,他真的慌了。黑暗的恐惧宛如蔓生荆刺,狠狠缠住整颗心,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在密闭的车厢重越来越响。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如坠冰窖的脑袋一片麻木,根本不敢去考虑那个最糟的可能——得尔复失……她不以为自己那么坚强,可以撑裹这一次的失去。
“若衣,拜托,你可以叫我去死,但是,拜托,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我要叫你去死?”认真而严肃的口吻终于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女孩,她睁大眼睛,不解的问。
“我妈说的那些女朋友——”说到一半,他立刻发现自己在自掘坟墓。
她刚刚根本不是在想这件事。
“哦,那个。”她无精打采的说:“我之前已经听阿东说过了。”
啊,伟大的友情。他眯起眼睛,开始认真思考将死党毁尸灭迹的方法。
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她家门口。
“我上去跟老师打声招呼。”停好车子,他双手插在牛仔裤袋,尴尬的没话找话说。
站在公寓门口,她低头看看手表,似乎有些疑惑。“明天不是有稿子要交吗?”
该死,他忘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笑。“没关系,打个招呼不会花多少时间。”
“不要啦。”她走下阶梯。“你一上楼,妈妈一定要你吃水果什么的,再陪爸爸聊个天,少说也要一两个钟头……那个稿子不是很赶吗?还是回家工作,嗯?”
伸手轻抚女孩柔软的头发。“那你也不要生我起,好不好?”
“生什么气?”她不明白。
他皱起眉头。“若衣……”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虑,她轻轻偎进他的怀中。“我没有生气。真的,玄麟,大概是有点累了。”
紧拥住怀中的女孩,感觉到熟悉的温香软玉,他却感觉到心中升起一股不安,蠢蠢欲动。
************
“玄麟,这是安琪。我的好朋友。”她转向将长卷发绑成马尾的女人。“安琪,你知道玄麟的。”
“安琪小姐。”他点头。
“乐公子。”红艳的嘴勾起诱人的弧度。“我看过这一期的插图了,谢谢你。”
“没什么,工作而已。”
安琪的专栏这个月开始在杂志上刊载,插画的工作刚好交到玄麟手上。因为这个缘故,安琪提议和他见个面。
再确定一下他是不是陪得上我的小衣。安琪这样说。
星期二的下午,安静的小咖啡馆没有几个人,老板选播的钢琴独奏轻柔且哀伤,强调了都市仁的孤独感。用绿色盆栽巧妙隔出的座位阻隔其他人的视线,提供重视隐私的顾客谈心的空间。非常象是安琪会选择的地方。
不过——老实说,打从三个人一在座位上坐下,他就觉得空气里充满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象是两个人要决斗似的。有点诡异。
不知道安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喝着美式黑咖啡的她好奇的想。
“这几个月,小衣每次跟我见面,话题总离不开你。”安琪淡淡的开口:“我想作为一个朋友,总是该找一天,跟小衣的心上人见见面,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真的吗?”他促狭的看着脸红透的女孩。“我还一直以为若衣一回到家就把我给忘了呢。”
她没敢搭腔,只把脸努力埋进那被黑咖啡里。
“不过,乐公子也该习惯了吧?这么多女孩子拜倒在你的牛仔裤管下。”安其语带讽刺,淡淡的说。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好友。“安琪——”
“道听途说不可尽信。”男人四两拨千斤,撇的一干二净。
“说的也是。”
突然亮出的剑芒一闪,有缩回到鞘里。
她突然觉得有点胃痛,一边是恋人,一边是重要的好友。这种暗潮汹涌的对话,实在不是和爱好和平的人士参与。
“安琪小姐……和若衣认识很久了吗?”沉默片刻,他提出问题。
“有一阵子了。”女人的眼神一闪。“我的运气好,认识小衣这个好朋友。”
他抬起头,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女人。“一阵子……是多久?我记得以前没听过小衣提过这个名字。”
“乐公子,”她淡淡的提醒他。“七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不太高兴被人提起他在恋人声明中缺席的那几年。“我们真的没见过面?我总觉得安琪小姐有点眼熟。”
艳女掩嘴轻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荒谬。“相信我,如果不是小衣,我们这辈子也不可能认识彼此。殿堂朱门的乐家,跟我们这种平凡小市民,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见过面?”
他沉默不语,一双鹰眼闪烁,怀疑的看着故作神秘的女子。
一直在旁听着两人谈话的女孩再也无法忍受,努力挤出一摸笑容。“我去洗手。麻烦两位克制一下,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对方杀了。”
看着恋人生气走开的身影。他笑。“糟糕,我们把若衣惹火了。”
安琪同意的点头,“小衣就是太纤细了,没有办法忍受这种火爆场面。”
他的笑更开了,露出漂亮的整齐牙齿。“火爆?我吗?我以为安琪小姐的刀子插得更深。”
她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事实上,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见过面,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记得。”
他挑高眉,表明疑问。
“两个月前,你和一群朋友在lunacy喝酒,我也在那里。”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乐公子的观察力这么入微,连一个独自在吧台边喝酒的陌生女人都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