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于他而言,已不若几天前那么渴望、向往。
「齐医生对这次的失火有什么看法吗?」文森?道问着,他拿起有些脏污的白手套,在火场四处翻找。「根据我们的调查,应该是人为纵火,死者自焚的机会很大,不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什么原因会让病房相隔那么遥远的两位女病人相偕自焚寻死,这是他们百思不解的。
「李世芬的另外一个人格对于火光有难解的矛盾情结,也许有部分相关,不过应该不会造成她自焚的动机……」略微沉思,齐尧回答。
「这样吗?」文森?道耸了耸肩。关于这部分的资料,他已经看过病例了。看样子,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
翠园这个地方,原本就是当地人口中的「疯子园」,毕竟精神病患给人的印象一直就是不可理解的,当地的原住民甚至对他们怀着某种程度的恐惧感。这一次的失火事件,看样子应该又是件无法可解的案子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齐医生也和另一名死者邵慈若接触过吗?」他随口问起。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和院长讨论过她的病例。」齐尧的回答也很平淡。
「依病例看来,邵慈若是名重度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翻开资料,文森?道又问着。
「是。」的确,资料上的她就是被贴上这么一个卷标,而真正的她再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了解。
「真可怜……」搔搔头,文森?道有些遗憾地自言自语。病例上贴着邵慈若的照片,看起来清清秀秀的,死时年纪也不到二十五岁,真是令人同情。「那么,她真的依病例上所写的,因为惊吓过度,进了这里之后,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他忍不住又好奇地问。
依他们这些外行人的眼光来看,因为惊吓而不会说话,实在是件令人很难以想象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齐尧的心中霎时像被雷击中一样,他全身一震,呆愣了半晌,低低地回答:「是的。」
她从第一次发现他看着她,一直到她死亡,她的确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包括他在内。
他明白了!
他明白为什么慈若无论他怎么要求,什么话都不肯说的原因了!
齐尧只觉得全身发冷,却又有一种难掩的巨大痛苦从内心深处涌出,深深地焚烧着他的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吗?」文森?道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齐医生,我先走了,再见。祝你一路顺风呀!」简单地道别,年轻的警员就走了。
「慈若……慈若……」文森?道一离开,齐尧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双眼充满了泪水,口中除了呜咽地喊着邵慈若的名字之外,什 事也不能做。
闭上眼,身处还有着浓浓烧焦味的火场,他似乎又回到了大火焚烧的那个晚上……
那个令人心魂俱裂的夜晚,猛烈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原本沉睡在黑夜里的小岛,反常地充斥着喧哗的人声。
呼喊的声音、人来人往的跑步声、传递水桶的吆喝声,整个翠园陷入了一片慌乱不安,像是被火神狠狠捉弄的小木船,在夜色里动荡不安地飘摇着。
「慈若!慈若!」读完了邵慈若的遗书,齐尧猜测她就在小木屋里,激动得就要往火场内街,毫不知情的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捉住他,动弹不得的齐尧,只能在火场外大叫着她的名字。
「齐医生,里面没有人啦!」一名工作人员说着,「半夜了,里面不会有人的,就算真的有,你这么喊也无济于事,还是到另一边去等吧!」不忍心告诉齐尧,里面的人生还是已是无望,只好把他推到人少的一个角落,以免情绪激动的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慈若、慈若……」没有力气再挣扎,齐尧只能站在一边干著急,觉得自己已濒临崩溃边缘了。
「好漂亮的火光呀!」一个小小的、喜悦的声音引起了齐尧的注意。
猛一回头,后面正站着杜丽凯,她望着不远处的火光,脸上满是愉悦的神色。
「丽……李世芬?妳怎么会在这里?」齐尧惊讶地问。
是杜丽凯吗?不!这个人应该是李世芬。
杜丽凯不会这么平和地看着这场大火,她应该会发狂、会崩溃,甚至是昏倒,绝对不是这么平和而又神采奕奕。
「好温暖,我第一次这么接近火光……」彷佛没有听到齐尧的声音,她继续往前走,口中还低声说着。
「快回去,这里很危险!」在她经过自己时,齐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催促着她离开。
「真的好暖和。」她的脸上挂着一个甜蜜的微笑,双眼还是望着火光,对于一旁的齐尧恍若未闻。「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么温暖的东西,是不是只要靠近它,我就可以得到幸福?」
听到她说的话,齐尧猛地一震。
「丽凯?是妳?」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是她?
「我不要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我要去寻找……我的幸福。」拨开了齐尧的手,杜丽凯快步地走向火场,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消失在熊熊烈火当中。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拉住她呢?为什么没有追过去,没有再开口叫她?
当时的齐尧只能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杜丽凯走向火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齐尧在她的脸上看到那么纯然美丽和幸福的表情。
就算是她谈起以往的夜间生活、小奇,笑容中总有着淡淡的哀怨和黯然。这是第一次,她除了幸福之外,不带一丝悲伤的美丽笑容。
好美,真的。
这真的就是她所要的幸福吗?
离光明更近一点,甚至不怕被火夺去自己的生命?
当他找回自己的声音的时候,齐尧记得那时的自己只能尖叫,不停地尖叫、尖叫……直到失去意识为止……
「慈若……丽凯……」忍住心中的巨大痛苦,齐尧看着一片焦黑的火场,低声唤着她们的名字。
不过,无论怎么叫唤,她们都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
齐尧想起了在上一个监狱的半年观察生活,那个时候的他曾经认为自己早就对观察案例麻痹了,只是把它们当作一件件的习题、方程式在解决,几乎忘了这些个案都是一个人活生生的生命。
他对邵慈若的爱情是不是也在潜意识中犯了这样的缺点呢?只是单方面地认为怎么做对她最好而下了诊断,完全忽略了她心里的愿望?
她不是白老鼠呀,她是一个人,是他心爱的人……
而杜丽凯和李世芬,虽然共享一个身体,是人格各自的一部分,难道不也都在坚强地、努力地活着,想要找回自己的幸福吗?
他有什么权利去观察她们呢?
他也不过是个人而已呀!
杜丽凯为了找回自己的幸福,义无反顾地走入火场,甚至不惜失去自己的性命。
而邵慈若,为了让他毫不留恋地放下她而走,点起了这把火,甚至深爱他到不愿让他日后对着警察说谎,所以才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肯对他说!
他呢?他又做了什么?
齐尧的心里充满了悔恨。
相爱相守的代价果真是死亡吗?他和邵慈若的幸福果真那么难寻?他只是想要和她相恋、相守呀!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达成吗?
如果当初他没有执意找她,她是不是就可以平平静静地在这里度过一辈子?
是自己的爱逼死了她吗?他一心一意地想带她走,甚至没有问过她想不想出去!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自己的心智真的需要在这里被唤醒,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重、这么痛?
「慈若……丽凯……疯了,大家都疯了……」望着眼前一片狼藉,齐尧觉得全身无力。
在这个充满疯狂的孤岛上,到底自己能够保持多少清醒?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在心灵的一角,自己也疯了?
被火焰洗礼的小木屋,烧去了一切,所有的爱怨与悔恨,只剩下随风四散的灰烬。
从燃烧开始,也由燃烧结束。
之后,齐尧回到了台湾,辞去了在犯罪学研究中心的工作,和弟弟齐璋全力协助雷少游处理雷家的产业,从此不再踏入医学和犯罪学界。
尾声
二OOO年一月
日复一日,翠园里的日子是平静无波的,就如同南中国海的美丽深邃,日日夜夜规律地浪潮摆荡。
但,久久一次,也有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发生,就如同一年多前来到岛上的那个年轻医生,又如同一年多前的那场火灾烧死了两名院中的年轻病患。
潮来潮去,物换星移,唯一不变的,只有照耀在岛上的阳光,日日造访着翠园。
此刻,屋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竹窗帘的缝隙,被切割成一道道修长的光带,投射在屋里。
小竹屋里十分阴凉,屋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竹床、一套藤制家具、一张小小的木桌,简陋却带着温馨的整洁,构成了一个足以因应日常起居的家庭。
竹屋内坐着一位年轻少妇,她的怀中抱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小女娃,女娃的脸蛋可爱红润,此刻正满足地闭着双眼,一边聆听少妇哼着岛上的民谣,一边吸奶。
不多久,小女娃吃饱了,少妇将她抱起身,靠着自己的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等待她打饱嗝。
「婕晨,乖乖喔!」一边轻拍,少妇一边低声哄着,嗓音轻柔甜软,教听的人可以充分感受到那份浓浓的母爱。
一年多了,自从齐尧来过之后,岛上再也没有马克斯里夫犯罪学研究中心的人来过。看着和父亲三分酷似的女儿,邵慈若这么想着。
一年多前的那个晚上,一场大火烧去了一切,也确定了她应该留在这里的事实。
当时,自己真的没有勇气和齐尧出去。
她明白,如果和齐尧出去了,两个人将一辈子提心吊胆。只是自己一个人所犯的罪,为什么要齐尧和自己一起受过呢?
如果未来有一天被发现了,真的需要为死去的那三个人负责,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她又何尝忍心断送齐尧的大好前途?
万般考虑之下,邵慈若明白,自己不能出去。为了亲手斩断齐尧想救自己的那份心意,她决定先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那天下午,包德生突然来病房找她。
「齐尧那个年轻人想带妳出去吧?」年老的院长以一副了解的口气问她。
点点头,邵慈若没有试图否认。反正她也没有真要和齐尧出去的打算。
「他对妳是真心的,那个年轻人真的不错。」叹了口气,包德生又说:「但就是太年轻、太街动了,很多事情不是说要做就可以达成的。」口气中只有惋惜,没有责怪。毕竟他也曾经年轻过,明白年轻人在想些什 。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邵慈若含着泪,再一次求助于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包伯伯。
「先让他死心地走吧!如果两个人有一天能够再见面,就是真的有缘了,否则就该放那个年轻人好好过生活。」包德生给了她建议。
于是,两个人商量出了这样的结果,一场蓄意的火灾,一具无名的尸体,先断了齐尧对她的情意,她一个人留下来。如果取走了那三个人的性命所必须得到的后果就是在翠园终老一生,邵慈若也不再有怨言。至少,是她亲手使自己脱离了那三个人为她构筑的地狱。
她心甘情愿。
唯一没计算到的,是李世芬的死。
她没想到一场假火灾,会真的导致杜丽凯寻死的念头。杜丽凯和李世芬,到底该留下谁,现在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了。
齐尧走后不到一个月,邵慈若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怀了齐尧的孩子。一个在黎明时刻出生的小女孩。
小女孩取名为齐婕晨,一方面取浴火重生,一切罪恶、脏污都在此得到洁净的「洁」同音,一方面也取自她出生时那从南中国海升起的璀璨阳光。
她可以留在这里受苦赎罪,但是小孩是无辜的,她不能让孩子也留在这里跟着她受苦,婕晨应该离开翠园,和亲生父亲在一起。
于是,邵慈若寄了照片和另一半的邦卡给齐尧。
她相信,他若仍然有情,一定会明白的。
他会来找她的,就如同两年前一样,来翠园探求那隐藏在背后的真正谜底,来找她和婕晨。
她过去平淡无望的生命,因为两年前来到小岛上的齐尧而有了重大改变。而孩子的出生使她有了勇气,让她可以再试着走出这里,去面对人群。
邵慈若望着小木桌,桌上放着一份新的护照和身分证明文件,邵雅菁,这是她的新名字。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像是初春时分茂盛的青草地一般充满希望。
竹屋前的石子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邵慈若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个总是匆匆忙忙,又带着好奇与急切的脚步声。
她笑了,都两年了,怎么这个人走路的习惯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呢?
「慈若!」连敲门也没有,小门就这么有些粗暴地被人推开了。
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邵慈若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炫人的微笑,用同样诱人的嗓音回答:「齐先生,你叫错了,我不是『邵慈若』,我是『邵雅菁』。」
新的身分、新的生活,邵慈若会永远留在翠园里,而邵雅菁将会勇敢地离开这里,迈向属于自己的新生命,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