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就算饿死街头,她也因为我们而多活了半年,不是吗?够本了!你快睡,娘好好算计算计,瞧瞧要用什麽法子,才能让人不发现地搬动她。”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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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原以为还是天黑,但身子蜷缩得不舒适,以及远处陌生的喧闹,让她很清楚地知道口口己再度被“遗弃”了。
而且,是被遗弃在一辆拥挤的马车里。
在黑暗之中摸了摸四周,发现自己卡在马车的最角落,好几个圆木桶挡在外头,几乎把自己的身影遮个大半。
不算太糟,至少,不是存心置她於死地地让她卡死在这种夹缝里。
她望著眼前的黑漆一片,鼻间传来淡淡的酒味,是从桶子里散发出来的。她叹道: “好吧,是有点糟糕,但起码不像上回,一觉醒来就发现脑袋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还以为救命的老妇是自己的亲娘,差点抱著她痛哭失声……这一次,至少知道是被谁、遗弃。,知道自己被丢弃的原因。”
苦中作乐的想法,让她的心情顿觉轻松起来。
在失去记忆前,她一定是一个在逆境中乐天知命的好姑娘吧?她沾沾自喜地想道,所以在失忆後不但没有大哭大闹,反而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彷佛重担尽卸,四肢百骸终於得到自由……由此猜测,她的过去并不如意,甚至很有可能被残忍地虐待过,是被夫婿虐待的吗?不怎麽像啊……
失忆的自己对已残的双腿接受得很平静,表示她的腿瘸了很久的时间,才会有如此反应……在长年行动不便的情况下,谁会愿意要她这种人吗?
梦中那始终瞧不清面貌的男子吗?
“他老喊我小姐、小姐的,必定不是太亲密的人……那到底是我的谁呢?”那人对她很重要吗?为何会让她连亲生爹娘都遗忘的同时,却牢牢地将他锁在自己的脑中?
“小翠,你去哪儿?”外头传来喊叫:“余庄主不是说入夜不要随便乱跑吗?小心出事啊,而且咱们走了一天,你不累吗?”
“是是,我马上就去睡,马上就去睡!”
过了一会儿,声音静了,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她这辆马车,随时车幔被掀了一角,藉著微弱的火光,让她知道外头也天黑了。
“对不起……”外头的姑娘低声道,快速递进一碗饭菜,随即像是怕被瞧见容貌似的,立刻放下车幔,让整辆马车又归於黑暗之中。
她颇感好笑,不打算出声喊住那叫小翠的姑娘。叫住了又有什麽用?逼她把她这尊门神再带回去供养吗?
那对老夫妻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那晚他们的谈话她也听得分明,只是没有立场说什麽,总不能说“救人就该有养”辈子的义务”,然後死抱著床不肯离开,遭人白眼吧?
饭菜有些冷了,淡淡的腥味混合著从木桶里散发出来的酒味,再加上自己没有洗过澡的异味……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但不吃又不知下一餐何时才会来?她可不想活活饿死自己,死後尸身供人观赏。
勉强吃了几口,忽闻外头又有人走近 是小翠吗?
内疚感太深了,所以决定要把她带到阳光之下?
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还没睡?”
她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马车外问她,正犹豫要不要答话,突然又听见一个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回答那男子,道:
“沧元,是你啊……”
“怎麽?让你吓了一跳吗?你还以为他活著?明明都入土了,不是吗?”
“我知道……只是……最近我老觉得很不安心。”
“你不安心的对象应该是司徒寿。”
“钦,怎麽又提到她了呢?”
“她留著,迟早会祸及你。这一回你故意留她一人在庄中,心里在打什麽主出息,我会不知道吗?,你想证明,没有你,她一人也不会闹出事来。若咱们回去真闹出事来了呢?你就愿意让我动手杀人了?”
杀人?
正在马车里吃饭的她,心中骇然,差点抖落筷子,她该不会是被藏在杀人犯的车里吧……那老夫妇不是说是大户人家的马车吗?还是大户人家其实兼营杀人生立息?
有点点的好奇……呃,事实上,好奇一定是她失忆前的天性,催促她悄俏蠕动身子,硬将苍白的小脸凑到车窗的角落。
一双眼睛悄然地窥视马车外的天地--
淡淡的月光洒在地面上,陌生的建筑物让她注视好一会儿,才认出招牌上写著是客栈。
“沧元,寿儿是无心的。”那背对著她的瘦弱青年叹息,吸引了她一半的注意力。
原来,那分不清楚男女声音的是个男人啊,她忖思道,目光直觉跳向另一名男子。那男子应叫沧元,他一身蓝衣,脸庞隐在暗处,瞧不清楚--梦中那男人的影子直觉闪过她的脑际,让她心口再跳,好像快抓到什麽线索了,那叫沧元的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 “算了,我也不多与你争辩。明儿个还要赶路,你就算睡不著,也躺著休息一会儿吧,别教你义爹死了还阴魂不散的。”
“他……真的死了吗?沧元……自他们死後,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禳福所说的同死之命……除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外,还有什麽你没有说出来的吗?”
余沧元闻言,眯起眼:
“你到底想说什麽?”
“……真的死了吗?我曾在想,如果都没有死呢?两个人的命运还会一模一样吗?命理之事只有他俩最清楚,有没有可能在经历几乎同死,却没有死成後,命运会重叠在一块呢--”
那叫鸣祥的青年说得好深奥,她完全听不懂,也没法细心再听了。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沉重的晕厥感让她终於发现方才的饭里又被下药了……
可恶,她连那叫沧元的男子长怎样都没瞧见--
紧抓著车窗的手指有些虚弱,糊掉的视线勉强落在沧元的身上,惊喜地瞧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像要回答话 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可以看……见……了……窗幔从指间滑落,整个身子无声息地倒在马车上。
月光清楚地照亮了余沧元冷峻的脸孔。
“又怎麽了?”他问。
“我好像听见什麽声音。”
“那只是风声,你太敏感了。”
“可能吧……沧元,你太实事求是了,任何事情都会被你合理化,说不定会错过了你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东西呢。”
那男人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不会是她,所以还是不要发现她吧……马车内,她残存的神智乱七八糟地想著,虽不知她的未来归向是何方,但现在发现她,依那叫沧元的冷酷的语调,难保不会再将她送回那对老夫妇那儿啊,她可不想再过著那种每天被人用白眼看待的日子,而且--连洗澡都不能,上个茅厕都被人很嫌恶地对待……她不想臭一辈子啊……
“……此去偏北……不知道他过得还好吗……”
是了,偏北……就是与梦中那男人住的地方一样啊,所以她才故作不知地让那对老夫妇送上车,她想离那梦中男人近点……哪怕只有近一点点也好,也许就有机会遇见他了吧?
虽说,天下之大,与梦中男子相遇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想去,就是想去啊!
她有预感,只要有机会见到他,她会想起过去的,会想起她是多麽乐天知命的好姑娘。
什麽沧元、司徒寿、鸣祥,或者禳福……听到这些名字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但他们嘴里的义爹……总让她心里不舒服起来,还是……她也有个令人讨厌的义爹,而梦中的那男人就是她的义爹?
一思及此,还来不及有任何的感受,沉重的迷雾终於拖下她的神智。
在昏睡前,她只有一个想法--
吃了迷药,眼睛张不开、耳朵听不见,但嗅觉依旧。
好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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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真的很臭。
如果有人在此时此刻还敢不嫌臭地接近她,这种人肯定是爱她到入骨,她可以嫁了,没有什麽挑剔对方的了。
钦,能不能给她洗个澡呢?
至少,给她半年没有碰过水的身子擦个澡吧?
在马车里不见天日地过了几天呢?
她只隐约记得不停地摇晃,醒来就有饭吃,吃了饭明知会睡著,她还是吃了;宁愿睡著也不想无聊地发呆,猜想自己的未来会有多凄惨……
如果有一技之长也就罢了,但她十指嫩皮无茧,连绣个花都不会,双腿又残废,说得坦白点,卖到妓女户可能都没有人愿意要……沦落到街头乞讨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说到底,身子残废也只有由富贵人家才能活下去吧?那……她的未来会何去何从呢?
偏北、偏北……那梦里的男子真有其人吗?!
是她太天真了吧?
追著那微弱的希望,期待能够天降奇迹地在往北的路途中遇见那梦里的男子……先不要说她成天关在不见天日的马车里,就算撞著了他,只怕也是错身而过,何况,万一……那只是个梦呢?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美梦呢?
从那半年没有人寻她来看,她是真的被恶意遗弃了吧?她不相信由自己的性子恶劣到被人丢弃的地步,那麽,会被遗弃就是因为自己的残废--
说得难听点,就算她再乐观再知命,一辈子的残废,出入都要赖著人,谁会愿意照顾她?
谁知道她所梦见的那些话是不是出於虚构的?真有人会这样真心待她吗?
在马车上的日子,就这样一直翻翻覆覆地胡思乱想,一会充满希望、一会儿又丧气到真想叫出声,让那个叫沧元的庄主决定她的未来好了。
这日,昏昏沉沉地醒来,马车不再摇晃,外头一阵喧嚣,她撩起颊畔汗湿的长发,挣扎地摸索。
没有饭菜?她好饿呀。
微弱的光从正面方慢慢扩大,搞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正要拉开马车的门。她心一跳,知道揭晓她命运的时候到了。
“啊?”外头小翠惊叫。
“叫什麽?小翠,你吓死人吗?”
“没……张大哥,我……我来帮忙卸货……”
卸货?果然是到了目的地了。她的下场会是--
“一个丫头能搬得动这些酒桶吗?”男人笑道:“你去帮忙别的吧。”
“可是……”
再可是,只怕她被发现了,那叫余沧元的庄主一定知道小翠脱不了干系,到头来,说不定会被强送回救命恩人身边啊, 她可不要再回去那种地方啊,快走,快走吧,小翠你可别笨得留下来啊!
“小翠,天气都有点冷了,你怎麽满头大汗?”
“啊!”小翠惊跳一下,旋身脱口:“凤小姐……”
“嘘,叫龙少爷。你是怎麽啦?这种粗重的活儿让男人去做就好了……”凤鸣祥心细如发,注意到她过度的慌张,微眯眼,沉声问道:“里头有什麽不该在的东西吗?”
“没……没有……”
显然小翠的惊惶失措将在远处打点的余沧元也吸引过来。只闻冷静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严厉的声音响起 “里头藏了东西?”
没有人回应,只听见断断续续的泣声。
马车里的她闻言,也好想哭了,这姓余的口气严厉到达二十岁的人都会被吓哭了,她不能再奢望他开慈善院养她了。
“沧元,你把她给吓坏了,就算她私藏什麽东西在里头,也不是什麽可怕的东西,是不,小翠?”
“谁知她在搞什麽花招。小张,把车门打开!”
车门慢慢被打开,日光从木桶间的夹缝里钻进,她直觉地缩起身子,避开外头窥看的视线。
“没什麽嘛!是咱们多心了。”凤呜祥随意地瞧了眼堆满车内的桶子,料想身家清白的小翠不会在马车里动什麽惊天动地的手脚,最多只是藏一些一个丫鬟不该有的玩意儿。
余沧元显然不相信,上前先行卸下堆放在上头的木桶,她直觉地吓了一跳,将瘦小的身子更蜷缩在角落里。
她在紧张什麽啊?
反正迟早都会被发现的,迟早都要决定她的命运的……只是,她真的很不想被迫回那对老夫妇那儿啊!
那叫余沧元的,一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如果求他给她一个安身之处,他可能直接挖个坟,叫她这没用的人跳进去等死吧?
将要知道她的未来了,心里害怕得要命,因为知道现实就是现实,而自己躲在这里制造的美丽幻想,绝不会实现。
见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的圆桶,正欲搬下时,她屏息了。
“余庄主!”亲热有馀的声音响起。
那双停在半空中的手再差一点点点就可以碰到她很久没洗过的脸了。
“陈老板?”余沧元微笑道,低声对凤鸣祥解释:“他就是负责这一带酒厂的头儿,我带你过去认识一下。”
趁著余沧元的视线落在凤鸣祥身上时,马车里,她悄悄地探出一双眼睛,瞧见这些日子来载她的大庄主。
果然好严厉的长相啊,虽然在微笑,但显得拒人於千里之外,跟她梦中那男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啊,梦中那男人始终站在阴影之下,她根本瞧不清他的脸,怎会知道这大庄主的脸并非梦中那男人?
心中隐隐再有感,只要让她看见了那张脸,她会想起过去的一切--只是,想起过去好吗?让她遇见那个人的价值足够跟知道过去的痛苦划上等号吗?
这念头极快地闪过,又听余沧元笑道: “陈老板,让您老出来接咱们这些後生晚辈,真是教咱们受宠若惊!”
“哪儿的话,余庄主才当上天水庄的新任庄主没多少个日子,可能力一点也不弱於那原来因急病去世的老庄主,所以才会让当总管的您继承一切啊。”
那口气有些带刺,余沧元也不打算跟这种人浪费自己的情绪,只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小张: “你跟小翠先去前辆马车,将要送给陈老板的礼物拿出来,小心别碰撞到,那易碎的。待会再回来卸下这些酒桶。”
他的声音愈飘愈远,她挣扎地爬起来,从桶後探出一双好奇的眼,瞧见她这辆马车门是打开著,却再也没有人注意这里了。
她再微探出一些,注意到不少人忙著卸下货物,身上穿著是统一的衣服,应是余沧元手下的长工。
她的视线充满兴趣地落在这个看似不大的城镇,人来人往的,穿著都有些厚,带些乡土的气息,这里应该是属於乡间一带的小城镇吧?
仍然没有人发现她,也许,到最後会被发现,是因为她身上的臭味呢。
眼珠子转著四周,忽然瞧见有名男子背对著自己往前面走去,身上扛著不少兽皮,像是要去贩卖,让她的眼光难以移开。
……我打猎为生……养你,好不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