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马上就来。”钟灵的声音柔得令人心醉,眼中满是怜惜的神色。“常欢也守了一下午,刚走。他晚上还要去电台,我让他先回去,顺便送干爸和干妈先回家休息,他们一直守着你,也累了。”
“谁要他们守着我?”云樵激动的拍着床。“你为什么自作主张让常欢来?让他来看我笑话吗?”
“不是的!”钟灵觉得好委屈,眼中闪着泪光。“常欢是自愿留下来陪你的,他也关心你,你别往坏处想——”“谁要他假惺惺的关心。”他神色暴怒又顽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他也是一番好意。”钟灵婉转的。
“不希罕。”何云樵嘶哑的吼着。“告诉你,如果你受不了我批评你的心上人,你就滚回去,我不需要你留在这儿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要陪你,云樵。”钟灵觉得十分难堪。她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谁要你陪?”他胀红了脸吼着。“你走,你马上就走!滚回你心上人常欢身旁去。”
“云樵,你是不是很痛、很不舒服?我去叫医生。”钟灵又怕又窘,简直不知如何才好,云樵的话太伤人了。
“回来。”云樵咬牙切齿的。他是痛得失去理智了吧?否则他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死不了的,我不要医生。”
“但是你——”
“痛死了也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云樵像个不可理喻的孩子。“谁让你在这儿婆婆妈妈的?你为什么还不走?你知道吗?看到你苦着一张脸令我觉得好心烦。”
“云樵——”钟灵的脸倏地没了血色,他竟说她令人心烦,怎样的难堪啊?
“我叫你滚,你还听不懂吗?”他咆哮着。
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笑容可掬的护士推着餐车走进来,她的微笑和沉稳立刻缓和了病房里的困窘气氛。
“何先生,饿了吧?”护士把用盘子装着的食物放到病床边的小几上。“希望你能满意这食物。”
云樵不语,面无表情,也没有动食物的意思。
钟灵见状,皱了皱眉,走近了云樵,端走托盘上的稀饭。
“我——我喂你吃,好吗?”她问。希望她的委曲求全能令云樵不忍拒绝。
“我的手没有残废,不劳你多事。”他又冷又硬。
“我只是——”她委委屈屈的。
“我不要吃!”云樵不知怎地,暴怒得像只负伤的野兽,也不管房里还有第三者,用力一挥,把钟灵手中的稀饭打落到地上,洒了一地,碗也碎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云樵!”钟灵捂住嘴,忍不住哭了。
那护士有些尴尬,默默的清理残局,也笑不出来了。
钟灵走到窗边,无声的流着泪。
她一点也不怨何云樵。换成是她,也可能是这种反应,她只是忍不住心中的悲凄。
对云樵的遭遇她感到十分难过;更难过的是云樵的判若两人。
收拾完毕,护士径自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钟灵和云樵,室内一片死寂。
钟灵用手背拭了拭泪,转过身子,面对着云樵。“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钟灵痛苦的说:“难道你不想早点康复?早点出院?”
“康复?”云樵提高了声音冷笑着。“怎么康复?我这辈子注定是个残废,是个跛子了,你明不明白?”
“不——不要这么说,你别钻牛角尖了。”钟灵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接受,短短的时间就能令云樵变得如此自卑颓废,他变得好尖刻且令人难以相处啊!“不要胡思乱想了,事情绝不如你想得那么糟。”
“我胡思乱想?谁敢否认我说的?”云樵笑得悲凉。“这辈子,我是毁了,没有希望了。我向来骄傲,现在却偏要一跛一跛的走路,永远都要活在别人异样而同情的眼光下,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要一直往坏处想。”钟灵颤抖的说:“只要你心态健康,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并不会改变什么!”
病房里又静寂下来,一种令人难受的沉闷。
这次钟灵学乖了,她安静的闭嘴,不再多说。
她衷心盼望她的沉默能使云樵满意些。
“小灵。”云樵忽然叫她,她的温婉柔顺叫他十分不忍。
“你过来。”
钟灵有点惊喜,云樵肯主动叫她,他想通了?
“什么事?”她掩不住欣喜之色。
“我知道你是真心留下来陪我。”他似是平静下来了。“可是你想过后果吗?你想过常欢心里会怎么想吗?我不想令你们之间因我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等一下你去叫特别护士进来,你就可以走了!反正我已经死不了,你大可放心了。”“不,我不走。”钟灵执拗起来。“我要陪你,你就让我陪你吧!而且常欢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他其实很关心你,他也诚心要你好起来,他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哦!”何云樵挑了挑眉毛,怪声怪气的说:“他在显示他伟大的胸怀吗?他这么做是什么用意?怜悯我吗?”
“不是这样子!你——”钟灵的脸,急得胀红了。何云樵为什么变得这么爱钻牛角尖呢?他简直不可理喻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求求你。大家都只有好意和关心,你理智一点!嗯?”
“我胡思乱想?你以为我不了解常欢那个阴险的人?”他皱起眉,又发怒了。“他那么喜欢你,若不是为了向你表示他胸襟开阔,若不是怜悯我是个残废,他怎肯让你在这儿陪我?”
“我陪你是我自己的事。”钟灵说:“你该了解我的。”“我就是了解你才要你走!”他轻叹了声。“我已经是个残废的人了,再也没有资格去照顾你。你是一片好意,我懂。但是——留下来对你没有好处,对他更是一种伤害。况且——
我的情绪不稳定,脾气又坏,你又何必留着受气?”
“我留下来——没想过要得什么好处。”泪水悄悄自钟灵脸颊滑落。“常欢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我也不怕受气,我只要你快些好起来,没什么比你能好起来更重要的了。”
“你这是何苦?你会后悔的。”云樵情不自禁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不会的。”钟灵语气甚是坚定的说:“我自己做的决定,即使错了,即使真会吃苦,我也永远不后悔。”
“你没理由这么做的。”他叹一口气。
“不要拒绝我,云樵。”她定定的看住他。“若非干爸把我从酒家赎出来,我现在的命运会是怎样,谁也不敢说。这个时候,我若不留在你身边,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何家从没要求你报答。”他语气悲愁地移开他的视线。
“不是,我不是要报答何家;而是你给我的太多,我一辈子也还不起,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陪你,你不要赶我走吧!求你。”钟灵紧紧的握住了何云樵的手。
这一刹那,他心中万分感动,这个他心爱的女孩告诉他:他给她的,她一辈子也还不起,她还说是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他,她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份感情呢?
她是在奉献吧!或者,只是偿还?但是对一个残疾的人,她这么做值得吗?
他沉默了,也无法再坚持,这原是他所盼望的啊!
只是——前途茫茫,谁能预料未来是怎样发展的呢?
何云樵变了,变得安静、沉默。他不大理人,旁人问他话,也很少回答。
他好像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关心。整日,就见他对着白色天花板默默出神。
钟灵在一旁悄悄观察。她深深觉得,云樵似乎将他自己的世界完全的封闭,她根本就无法触及他的心灵。
而钟灵和常欢之间的浓情,在这段时间里,突然呈现了真空,除了偶尔几次在医院碰头之外,他们竟没有联系了。
每天,钟灵就是在家里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日子虽说是枯燥又单调,但她还是默默的,始终如一的贯彻下去。
尽管她如此一心一意地陪在云樵身旁,但这些日子以来,云樵却不理她、也不看她,好像根本不当有她这个人存在似的。
钟灵知道云樵是无法承受自己成为残废的事实,情绪低落,才会如此待她——但她仍是忍不住偷偷伤心。毕竟被漠视、被冷落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更何况,她再怎么坚强,都只是个女孩子,是他曾经那么用心呵护着、疼爱着的女孩子呀!
如今他这样冷淡,对她不理不睬的,她怎么受得了呢?
而常欢呢?她常不经意地想起常欢,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面了。
虽然云樵出事后,常欢曾说过要陪她面对这难关,可是自从她把云樵对他的不满、怨怼告诉他后,他和钟灵就突然的疏远了。
钟灵心里既不解又难过,却也无心追究,因为她目前只能把全部的心力放在云樵身上。除了照顾、陪伴云樵,她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了。
然而,云樵哪需要她的陪伴呢?在他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钟灵的存在。
这天,云樵终于要出院了。
病房里,钟灵呆坐在椅子上。她暗想,回家后,云樵是否会慢慢的改变,恢复从前飞扬开朗的模样?还是他仍要这么一直阴阳怪气下去呢?
她好担心,真的好担心。她看了病床上熟睡着的云樵一眼,心中的叹息更深,她觉得云樵回家后的日子似乎更坎坷、更难走了。
“小灵,准备好了吗?该叫醒云樵了。”何太太出现在门口。她是个温柔慈祥的好母亲。
“都好了。”钟灵站起身来,指指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袋,她一早便把何云樵的衣物都收拾好了。
“这些日子苦了你。”何太太慈爱又满怀歉意的说:“云樵脾气不好,你就别放在心上,看在干妈的份上,你别跟他计较,嗯?唉!也难为他了,那么骄傲的孩子,突然间遭此剧变,他怎么能接受呢?”何母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干妈,别说了。”钟灵强忍心中的感伤,赶紧趋前安慰她。“我什么都不想,只求云樵好起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真的。”
“喔!”何母放心的叹口气。“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云樵有一天能把你娶进我们何家的。但是,现在他成了——成了这个样子,这辈子永远也好不了啦!是我们何家没福气,没能有你这么好的女孩子来当我们何家的儿媳妇,唉!都是命哦!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敏儿一走了之,也不跟家里联络,现在云樵又成了这样子……我真是命苦啊……”
何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说着、念着,忍不住就低声啜泣了起来。
钟灵一面软语劝慰,一面心里吃了好大一惊,刚才何母竟说原本希望何云樵能把她娶进何家,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一直都当云樵是哥哥呀!云樵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般的疼爱,干妈怎么会有那种突如其来的异想?
不过,云樵现在突遭此变,自己若立刻表态,恐会落得嫌弃云樵有缺陷之嫌。
那么,她该怎么说呢?她从来也不曾想过自己和云樵会有什么男女之情的牵扯!
她的心里只爱常欢,唉!此时此刻,要她怎么说出口?
再说,如果干妈知道敏儿是因常欢才一走了之,不气疯了才怪!
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乱极了,千头万绪的,她——
好懊恼,怎么会弄成这局面呢?
“小灵,干妈看你不像是个见异思迁的女孩子,你会因为云樵有了缺陷就嫌弃他吗?”何母轻轻揽住她的肩,小心翼翼的问。
“干妈,你说到哪去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云樵呢!他在我心里永远美好,永远出色,不管他以后如何,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不动摇。”钟灵真诚的说。
“是吗?”何母一脸狐疑,看来她并不相信。
“嘘,好干妈,我们别再讨论了,教云樵听见就不妙了。”钟灵眼尖的发现翻动了下身子的何云樵,警告的对何母说,果然令何母住了口;毕竟惹恼了何云樵,谁也别想好过。
云樵回家已经有一阵子了。当他腿上的石膏拆掉后,发现左腿比右腿短了一些,走起路来,真是一跛一跛的,他整个人几乎为之崩溃。
接下来,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窗幔厚重,不见天日的屋子里。
整天,他都是一副躁厌与萧索的样子。他不许别人任意进他的房间,他不见任何人,甚至连他一手创办的出版社也不去了,全权委托给副社长。
面对父母及家里的佣人,他也是阴沉沉的,很少说话。至于钟灵的陪伴,他仍是相应不理,不当她存在似的。
他就像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即使是一句关爱的话语,也可能触怒他。然后,他就会按捺不住脾气,大肆破坏屋里的东西,直到摆设都被他破坏殆尽,他才肯颓然的罢手。
每当他大发脾气时,谁也不敢劝阻或是吭一声,就怕引爆他更大的狂怒。
大家都只是一个劲儿的容忍他,没人明白他心里究竟想什么?对于未来又有什么打算?
这天的午后。
云樵那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窒闷,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今天的他,较平日来得烦躁不宁,脸色阴沉得吓人,仿佛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狂怒。
为什么呢?
哦!原来钟灵今天一直不曾露面。她上哪儿去了呢?自他出事后,他虽没给她好脸色看,但她总是一直毫无怨尤的陪在他身旁的呀!
啧!钟灵究竟上哪儿?莫非她已经开始厌倦这份差事?她开始觉得陪他是件——浪费生命的事。
就在他心烦意躁之际,房门被推开,有人进屋来——
云樵惊喜的转过身,一看,不是他期待的钟灵,却是使他一直妒嫉在心的常欢。
常欢一脸友善的神情,并无云樵所以为的怜悯之色。
两个人在乍见对方时,心中都暗自吃了一惊。才多久呢?明明都是英俊潇洒的男人,却都变得憔悴、瘦削和不修边幅。
“你真是令人失望,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堪一击。”
“谁要你对我抱有希望?”何云樵有明显的敌意。
“你真想在这屋子里待上一辈子?”常欢平静的问。
“你以为我还能做什么?”他冷冷的反问。
“只要你想做的,没什么不能做。”常欢诚恳的。
“我还能去晨跑?去爬山?去逛街?去跳舞?”何云樵忍不住狂笑了几声。“出去丢人现眼?”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常欢依然保持平静。对于何云樵的心情他颇能体谅,他之所以不来看他,是他认为何云樵需要些时间去独处、去学习适应这一切,更因为常欢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只因他和何云樵之间的心结太深了,他自觉欠他太多,加上又有个钟灵,他实不知如何劝慰何云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