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发?”夏生闻言,忽地反拉住荫生手臂,有点困难地说。“那、那……那医生有没有说妈她还能……还能活多久?”
荫生闭了闭眼睛。“你说呢?肝癌末期能拖多久?”
夏生恍如挨了一拳,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
走进病房,蓝夏生看见母亲手上插着很多管子,母亲看起来好虚弱、好瘦小,生命仿佛正一点一滴消逝中。
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从小母亲便是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绝对与权威,为什么今天她却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不自禁奔到病床边,夏生伸出手来覆上母亲的手,轻轻低唤:“妈,你醒醒。”没有动静。
“妈,我是夏生……”再次出声,夏生小心翼翼的,但床上的母亲兀自睡得深沉,似乎不愿被人打扰。夏生突然害怕起来,于是使了一点力气去摇晃她。“妈,你没事吧?我是夏生,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这回母亲总算有了反应,她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夏生,又看见自己身上一堆针头,不由得不悦地皱起眉头。“这是在干什么?你在这干么?”
夏生微微牵了牵嘴角。“妈,你醒了。”
“废话,都在跟你说话,不是醒了难道是梦游?”黄美没好气,此时荫生刚好提着一袋中餐走进来,她一看见儿子便说道:“荫生,你也在这干么?”
荫生本来就要冲口而出,却被姊姊一个眼神示意而忍了下来,夏生连忙接话。“妈,你多休息吧,这样身体才会赶快好起来。”
熟料黄美竟白了女儿一眼。“呸!触我霉头啊,我哪有什么病?胡说八道!”夏生难过地垂首,荫生见状便再也忍不住上前。“都已经住院了还敢说没什么,你要把姊累坏才甘心吗?”他说完后,又转过头对夏生道:“刚才我打过电话给王阿姨了,她说手术费要是有需要的话,她可以……”这句话还没讲完,躺在床上的人却已沉不住气。“什么手术?谁要动手术?”
“妈……”夏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答起。
“姊,我来说。”荫生此刻的冷静并不像个高中生,反而更似成熟的大人,他态度从容而慎重的对着床上的母亲,一字一句地慢慢说明她的病情发作、送医、诊断等等所有过程。黄美听着听着,脸上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到荫生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有点颤抖、懦弱地问:“真、真的?”
“真的,你要接受这个事实,而且别再大吼大叫了。”荫生点了下头,算是作了结语。“你……胡说!”黄美突然怯怯地反驳了回去。“你少咒你老娘了!我……我平时又没什么大病,怎么现在会冒出一个癌症来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就是这样。”荫生皱着眉头,凝重地说。“总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请你不要当场发作出来,否则对大家是绝不会好的。”
“荫生,别这样。”夏生劝他口气放和缓一些,黄美却霎时白了脸。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快要死了?”
“没人说过……”荫生正想再解释,不意黄美却突然激动地坐起身子朝夏生打了过去。夏生没料到母亲有此一举,差点儿被推到床下。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老娘就是被你带衰的!”黄美忿怒地指着女儿,破口大骂,嗓音尽是难听的嘶哑。“你滚!你滚!”
“妈!你这是干什么?”荫生真的生气了,他抓住黄美不停乱挥的双手,低声斥道:“这里是医院!”
“医院?我不要待在医院!”黄美吼道。
夏生看着床上的母亲,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这么多年以来她真正在企求的到底是什么?有过一丁点回报吗?她终究还是人,没办法不去要求什么、不计较些什么啊!忍受不住心伤,她突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便住外跑,连荫生都来不及叫住她。医院的长廊里,脚步声踏碎刻意营造出来的安静,蓝夏生却无法停下来,她停不下来,她必须跑开。
单勉勉躲在家里吃泡面,这是她数不清第几次“回家吃自己”了,就因为那个可恶的搭挡太过尖酸刻薄,所以她连午休都宁可躲回离公司不远的家里,也不愿跟那个烂人一起吃中饭。
正当她抓开泡面碗盖,摩拳擦掌,吸了吸鼻子,准备开始享用这一餐时,门外忽然传来电铃声,急促得恍若催命魔音。
“哪个天杀的猪八戒!”单勉勉跳起来,有点愤怒地骂道。“姑奶奶在吃中饭那!”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打开门,没想到面前出现的竟是夏生,害得单勉勉一句“猪八戒”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生?”单勉勉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夏生看起来好糟糕,她及肩长发披风吹得凌乱,整个人木然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夏生仿佛这才注意到勉勉已站在她身前,她虚弱地扯出一笑,突地上前揽住单勉勉。“怎么了?”单勉勉见情况不对,忙把她拖进屋内,一脚用力踹上门,担忧地问。她怀中的夏生并未哭,然而声音却是浓浓的哽咽。“勉勉,我的心好痛唷……好痛、好痛唷……”
“夏生,”勉勉厘不清头绪,急切问:“是褚东云欺负你吗?是他对不对?”夏生摇了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勉勉,我的心真的好痛,怎么办?好痛、好痛……”
单勉勉搂着夏生,一阵心疼与无措涌了上来,她安慰地抱紧了夏生,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也辞穷了,只剩夏生的自言自语还不停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着。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当褚东云赶到单勉勉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是在电话答录机里听见单勉勉的留言,才晓得夏生身在何处,她将自己的地址留下来,要褚东云去接夏生。
单勉勉一听见铃声便急着跳起来跑去开门,当她看见久未碰见的褚东云时不免也有点惊讶。
她对褚东云并不陌生,一向看他都是对周遭漠不关心、独来独往的人,而现在的他,眉间眼底却尽是掩不住的在乎!夏生啊夏生,你到底是给褚东云施了什么魔法?单勉勉边想着,边让开身子。
“她在哪里?”褚东云劈头就问。
“嘿!你终于来了。”勉勉道。“我可是在夏生的皮包里翻出你的电话的,没想到你人不在家。”
褚东云却恍若未闻。“她在哪里?”
单勉勉挑了挑眉。“我的房间。”
眼见褚东云一副急切的模样,单勉勉却举起手来拦下了他。“不急,等等。”褚东云遭到阻挡,只好停了下来,转头正视勉勉,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还有什么事?”
“夏生哪一点吸引你?”单勉勉慢慢地问道。
褚东云闻言皱起眉头。“我有必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你认为我是好奇心太重,我却觉得自己是出自一片关心。”
褚东云听到单勉勉的话,好像这才见识了她的伶牙俐齿。
“夏生的遭遇跟我很像。”
“那么你是因为同情才想帮助她?”单勉勉可不怎么满意这个答案。
“我分不清楚。”孰料褚东云竟然老实地回答,这倒让单勉勉吓了一跳。“不过我晓得夏生待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她很脆弱,却老是装作很坚强;她明明伤得比谁都重,却总还是一副没事的样子。”褚东云叹了口气。“我没办法不正视到她的情感,以前到现在并没有一个女人让我这么在乎……”连母亲都无法介入他的内心、左右他的决定,但夏生却能。
“你很自私。”单勉勉下了结语。“用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感去兑现她的生命、爱情,等到你确定那只是同情之后呢?一脚踹开,还是给她一笔钱草草了事?”“我不会这么做的。”褚东云目前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但那一天总会来临吧?褚先生何不明示一下,我们也好防范于未然啊!”不是她爱煽风点火,实在是这个褚东云未免太钝了,她真想象一把大铁锤敲醒他。
“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褚东云甚至连想都觉得多余!“好吧!不会有这一天是最好,但是……难道你要跟她一辈子这样不确定下去?一辈子让她伤心?”单勉勉问道。“你的不明确,一直都在消耗她的生命、折磨她的情感,你不想看她伤心,为什么就可以让她爱得这么卑微?”单勉勉真的很会说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褚东云闻言,被她话中的真实给震动了,夏生以前也讲过类似的话,而他却置若罔闻。难道他竟无情的利用了夏生吗?搞了半天,真正脆弱的人是他?为了求自己安心,竟要夏生也对他无怨无悔,就算不是对等的情感也不要紧不是吗?“不管怎么样,夏生对我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我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褚东云赫然发现,说出了这句话的自己,是多么在乎她啊?而单勉勉又何尝不感动呢?就算褚东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爱上夏生,但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与着急,却已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围,甚至比情侣之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轻叹口气。“好吧!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想插手也无从插手起。褚东云,夏生的妈妈病了,病得还不轻,听说是绝症的样子,她还是很伤心,所以跑来我这儿哭了一场,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们有什么话就慢慢说吧!”她说完便抓起柜子上的机车钥匙,对褚东云指了指房门。“还不快进去吗?”
褚东云仿佛这时才真正消化了单勉勉的话,并且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复了过来,他朝单勉勉感谢地点一点头,便立刻走进房中。
单勉勉抓着钥匙走出门外,一张正经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唉!老是这样绷着脸真难过,去吃碗阳春面吧!”打定主意后,她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离去。
第十章
梦魇是可怕的、凄凉的,无助得教人发慌。
蓝夏生就这样跌进梦魇里面了,触目所望,全是一片白,刺眼的白,教人惶惑不安的白。
然后,母亲的脸突然出现,她嘴巴不停地一开一合,虽然没有讲出声音来,但夏生却很明白她的意思。“扫把星!老娘被你气病了,被你带衰了!赌钱不能去赌;花钱也不能花;打你几下又怎样?你靠山多,自以为了不起?哼!赔钱货……”
母亲的嘴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但接下来的她都已经听不清楚,因为黄美的脸渐渐模糊,继而出现的是她童年时,写了一封信给褚东云却遭到他无情退置的那时,好多好多笑声、好多好多叽叽喳喳,他们全在谈论同一件事:“蓝夏生好恶心!居然主动写情书给男生……”然后那张信纸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飘浮在空中,她想抓住那张纸,它突然地裂成了好多碎片,夏生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一点办法。
再来那些影像消失了,出现的竟是东云的母亲,她手上拿着一本空白的支票簿,朝着她一步步逼近,嘴里还不停地说:“要多少随你签!你给我离东云离得远远的,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夏生被逼得节节后退,她骇得摇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像被缝住一样,根本无法开口,就在这个时候,东云的母亲又追了过来,在她耳边如魔咒般地念着:“随你签、随你签!离开东云、离开东云!”
夏生被这样的声音催得简直要发狂,她双手拼命在身前挥着。不!不要逼我!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东云!我只要东云!她捂着脸在心中狂乱地祈祷着。天啊!你听见没有?我只要东云,只要东云!就在此时,上天仿佛听见她内心的呐喊,沈怡忽然自她面前雾一般地消失了。一阵金黄色的光晕陡然自她头顶撒落,夏生愣了愣,抬起头一看,眼前竟出现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金色而绵绵延延到天边的麦海融着蓝蓝晴空的色调,美得教她忘了喘息,突然有鸟鸣旋过她的耳边,一阵和风拂了过来,吹得她头发都纷纷顽皮地扑在自个儿脸上,夏生转过身子,想背着风梳理发丝,却意外地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他迎看阳光,迎着风,敞开了胸怀,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触入了这片景象。夏生低哑地喘了口气,安心地扯开了嘴角。是东云,真的是他!风鼓动着他的衣裳,亲吻着他的头发,阳光沐浴在他的周遭,递送着他的氛围,那股叫人安心的气质也传到夏生心中。确实是东云啊!确确实实是他啊!再无犹豫,夏生忙不迭地便朝着他奔跑了过去。东云,等我!她在心底呐喊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思想、感情,朝着东云狂奔而去。东云,等我!别再抛下我一人!我受不了孤独,受不了指控,受不了你不在我的身边!但是那个背对她的东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夏生愈是跑,他的影像竟然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夏生失望地滚落满脸泪水,然而梦里的东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好不容易跑到他方才站定的地方,却是除了随风摇晃的麦秆外,再无其他。
好伤心……真的好伤心……
簌簌地泪流落满腮,苍穹在眼底都是一片模糊,夏生伸出手,向着空气里不停地乱挥。东云!东云!我在叫你啊!如果你真的不愿看我受苦,为何此刻仍不出现?但褚东云怎能听见夏生梦里的呼唤?他只知道夏生沉进一个深沉的梦里了,她的额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许多汗珠,她双眉不安地紧蹙,她的手突然举了起来,朝着空中乱捞着,好像很急切地想抓住什么般。
想都没想的,褚东云抓住她的双手按到自己胸前,就在此时,夏生的呓语终于清楚地喊了出来,她大叫:“东云,回来啊!”
褚东云一愣,却马上反应过来了,他下意识地,也不管夏生是否醒过来没有,竟然将她由床上拉起来揽进自己怀中,沉痛而凝重地低语:“我让你中毒这么深吗?连梦中,你也逃不了我?但梦中的我仍旧不是真的我啊!夏生,你醒醒,看看我吧!”
也许是这番话真的有效,抑或是方才褚东云的动作实在太大,无论如何,几乎就像算计得好好似地,夏生醒了过来,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感受到他怀抱的坚实与安稳。都是真的,不是梦!她愣愣地用手去触了触褚东云的脸颊,这才笑了,褚东云见状,竟不自禁地心中一动。好美,她笑起来好美,笑容里一径是全然的信赖,全然的安心,她眸底像住了一整个银河,闪烁极了,眩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