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褚东云想唤回她的注意力,她却根本不听。
“我只是希望得到一点被母亲关爱的感觉,这样也错了吗?错了吗?就算我不能,没有这个资格,难道我不能祈求我所爱的人也能享有这份幸福?那么……”她无力地软下身子,瘫坐在地上,视线毫无焦距。“那么……那么我或许也能分享到一点关爱、一点注意……”夏生哀切地双手捂住了脸。“这样也不行吗?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泪掉下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褚东云竟耳闻泪珠轻盈地滚落心中尘土。心真的会碎,尤其是听见她这么渺小的希望之后。褚东云深切地动容了,他蹲下身子,伸手轻抚夏生头发,低哑地道:“原来,你最企求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母爱……”东云手掌停止了动作。“那我呢?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在你对我要求的同时,你又何曾在意过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夏生听见他的话似不如平时,不由得一怔。
“你能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等着母亲骂的心情吗?”褚东云柔声道。夏生拿开了双手,泪眼迷蒙地看着他,褚东云见着不忍,伸手为她揩去泪珠。“她对我从来不打不骂,自从我父亲和她大吵一架,分房而居后,这种情况就更明显了。”东云将沾着夏生泪水的手指,下意识地便往口中一吮。“你知道吗?我父亲是个植物学者,他对商场的尔虞我诈并没有太大兴趣,反而喜欢一天到晚住山上跑,研究高山植物,对家传的企业一点也不在乎;我妈就不同了,她能干又精明,是商学院的高材生,嫁给我爸后就一直试图扩大公司的规模与版图,她也真的做到了。”东云嘴边撇起一笑,颇不以为意。“也许一结了婚,假象就会自动破灭吧!渐渐的,我母亲开始不满我爸老是为了一些花花草草而露宿荒山野岭,她也气我爸对自己以后要继承的事业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爷爷病了,他希望能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我爸继承公司,我爸才收敛起他的不情愿和热爱的研究工作,真正的投入这一行,不过才做没几天,便因进出贷的问题搞得厂商电话来个不停,我妈当然很生气了,这些事情本来由她一个人做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出来一个帮倒忙的……”东云坠入回忆之中,想起那时的事,连心情也似乎回到那时。“有一回,她终于忍受不了而向我父亲提出严正的抗议,我父亲本来就不是多愿意待在公司,他们夫妻吵完这场架,感情也冷了,所以便分了房。之所以不离婚,大概还是为了我吧,而且万一离婚,谁来替我爸扶持公司?”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父亲后来继续过回他闲云野鹤的生活,而我母亲也变得对事业更有野心了,有野心到连我也不放过。”“东云……”夏生试着想说些什么。
“你别开口,先听我说。”褚东云柔声说道。“我做错事,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她以为那样就算是个开明的母亲,她不针对我,却会针对其他的人给他们难堪,我为了反抗她,什么事都做了,但即使她看见我没一科及格的成绩单,她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谓的不打不骂可并不代表不闻不问,她要控制我,完完全全的,连思想也不放过,从我的衣着到选读的科系,她没有一样不插手的,而且我除了听从,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讲到这里,他垂头看一直凝视他的夏生。“有没有很失望?结果我并不是你生命中的骑士,只是一个无法抗拒威权的男人?”
夏生微微张着唇,她想摇头。不是、不是啊!他怎么会是那种人?他不是的!他明明可以、明明有能力抗拒,他只是不想,只是忍耐,只是因为盼望……对!就像她一样的盼望,说不出口的!东云没有察觉到夏生的心思,只是平静地叙述着。“那个时候,我对周遭的事情总是漠不关心,她连我的朋友都要筛选,我怎么可能会有朋友?所以,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早已忘记自己选择与他人隔绝时的落空,因为习惯,所以到了后来,他甚而觉得这样也好。“但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要我完全顺从,你懂吗?连婚姻也不能自主,她总说她要给我最好的,然后忽视我真正的意图与想法,你说,她到底是个好母亲,还是个坏母亲?”
夏生垂泪未止。“她或许有缺点,但她是因为怕失去你而盲目啊!”爱会叫一个人疯狂,不管是何种样貌、何种对象,以爱之名的人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大公无私的人又会有几个?“相信我吧!东云,你母亲只是因为太爱你了,她不想在失去丈夫的爱之后,又失去你。相信我吧!相信她吧!”
“如果她的爱是叫你离开我?”褚东云见她竟一点都不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不由得有点愠怒,抓着夏生的手臂,他郑重地问着。“这样你也能接受,也能赞同?”夏生凄然摇头,然而口中所出的话却是褚东云最不想听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然而‘母亲’却不行啊!”
褚东云听到她的话,简直要生气了。“你的意思是,假使你的母亲要你离开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是不是?”一想到夏生的答案很有可能是“褚东云的地位仍然有别人可以取代”时,他的心竟成一片怒海,无可遏止的狂涛冲翻了他的理智!“‘褚东云’还是有人可以取代!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他暴怒焦躁地握紧夏生的手。“你的相思算什么?你的取待又算什么?”
夏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褚东云。她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啊!“你的指控是没有意义的,那根本就不会发生!我的母亲也不会要我跟你分手的,在她的眼中,你是金龟婿呵!”几天来她曾偷偷打电话回家问荫生近况,荫生说黄美知道了她跟总经理同居的事实后非但没有骂人,反而还喜孜孜地妄想女儿攀上了个摇钱树、聚宝盆,她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有什么异议?“东云,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她深刻而痛楚地再次将自己掏心挖肺了,她泪眼迷蒙,再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震撼。“我比谁都还想留住你,我比谁都还自私,我……我怎么会没有想过呢?想要的爱总是留不住,偏偏比谁都还不自量力呵!”她苦苦地笑着。
“你还不够自私!”褚东云仿佛被她传染般,也摇起了头。“我宁可你昧着良心呵!夏生……”他轻抚夏生细致的脸庞。“一旦看见你放弃了那么长久的相思,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什么真情挚爱?”无视于夏生一颤,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还不够坚定,那谁才能陪我走下去?”褚东云边说,边轻轻地在她脸上落下几个吻,像要安抚她的破碎情绪般地缓绵而缱绻。“你告诉我啊!夏生……”
他那像是对待着一件易裂物品的小心,让夏生完全融化了,情欲的气息也渐渐地漫入他们俩之间。
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夏生心底模糊地思考着。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你啊!我的爱,连宣之于口,也嫌多余……
褚东云这回终于确切地证实了自己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是蓝夏生,那个躺在他臂弯里却依旧无法平稳呼吸的女人。
自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之后,他们谁也不再开口提起分开的事,仿佛默契了然于心。午夜,他们紧密相拥;白昼,他们相对无声,眼神交换了彼此的痛楚与无能为力,于是他们终于闭上了嘴,试图封印起所有的无奈,至少在这几天是这样的。然而他比谁都更清楚伤口只是暂时结了痂,若一不小心触碰,仍有可能突流鲜血。
他不允许这样,夏生已是他的人,没有退路了,如今再要理清心中复杂的情绪究竟是同情或是爱意都早就为时已晚,他若不马上、立刻采取行动,也许沈怡就要毫不容情地逼迫施压下来了。他虽可以视若无睹,然夏生却不行,脆弱而易感的心让她时时刻刻都处于溃决边缘,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夏生竟该死地随时都做好离开他身边的准备,仿佛只要被人一“宣判”,她可以连头也都不回,自以为悲壮地离去!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连试探他的机会都不肯!多高傲的女人啊!她甚至不容许自己的爱意掺杂入一丝丝的怀疑,多么热切的感情啊!他几乎要问起自己何德何能,能一点力气也不花费便得到她的依赖与倾慕了!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褚东云下床着装。方才公司来了一通电话,下午也还有会议要开,来不及等她自动醒来了,贪看她的睡颜已使他又多耽搁了半个小时,若有什么话,也只得等回来再说。
关上铁门的声响一传出,床上的夏生立刻睁开了眼,木然地坐起身子,捞过掉在床下的衣服穿了起来。
是的,她早醒了,但不敢睁开眼睛,只怕一睁开眼,眼底就会落进褚东云的思绪,她看不透的思绪,叫她爱极也怕极的思绪。
好怕他决定不要她了,好怕他决定“放掉”她了。
是呵!她是口是心非、她是言不由衷,她比谁都想要东云,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要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没有一切的阻碍,她只想穷尽毕生之力飞翔到他的身旁,却又怕他的无情,畏惧他那看似温和、实则酷寒的冷冽。
不是吗?他对自己丝毫没有半分忆起,对他母亲沈怡的态度也疏远得教人难过,夏生实在没有半点把握,没有自信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他说结婚,肯定是因为她和他上床的缘故吧?责任、不忍、同情……种种理由、借口她都替东云罗织好,却无论如何牵连不上爱。
她会寒心的,真的会,所以不敢和东云面对面,唯恐他说了出来,彼此就缘尽情了,再也互不拖欠了。
所以,真正自私的是她吧?褚东云又多么倒霉,莫名其妙被她拉下来趟了一趟浑水?一抹自嘲的苦笑缓缓自夏生嘴角绽开,其实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但却又能如何?哭吗?不了,这些日子她几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酸涩的眼不时提醒她不能再哭。“你不能哭……”她低低的自言自语,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同时,电话铃忽然突兀地响起。
“喂?”她接起听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稀奇的,话筒里竟传来荫生着急的语调。“姊,是你吗?是不是你?”
“荫生,怎么了?”夏生听着也紧张了起来。
“姊,你现在有办法回来吗?妈她……”荫生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妈怎么了?”夏生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刚刚在王阿姨那里闹了一场,结果气得昏倒了,送她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检查后说妈竟然已经是肝癌末期了。”荫生说得模糊而笼统,但当最后一句“肝癌末期”传到夏生脑中时,她却也震惊得呆了。
“怎么会……怎么会?”夏生喃喃,竟似无法接受。
“是真的!是真的!荫生像要肯定她的疑虑般着急地说着。“姊,我人在XX医院,你知道在哪儿吧?”
“我……”仿佛还无法完全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夏生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了?‘他’在你旁边?”
“不,没有,他去上班了。”夏生怕弟弟误会,忙不迭地否认。
“那好,你快过来吧!医生在找家属了!”仿佛多说一句都会耽搁时间,荫生匆匆挂了电话,夏生顿在这一头,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响,茫然无措。
肝癌未期?怎么会这样?肝癌末期?她有没有听错?演戏也没有这么夸张吧?母亲一向健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得了绝症?不、不对!一定是她听错了吧?脑海在翻腾,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她抓起皮包就冲了出去,招了辆计程车搭上去之后,混乱的情绪才稍稍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她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关爱过她、没有抱过她、没有对她笑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然会感到即将失去的痛楚与无助?夏生不自觉地咬着手指,颤抖着。恐惧从何而来?她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小姐,冷气太冷了吗?”计程车司机像发觉她的异状,不由得问道:“我转小一点你会比较舒服吧?”
夏生紧张得胃痛,她脸色苍白地说:“不,不要紧,请你开快点,拜托!”前方是红灯,再前方也还是红灯,十字路口忽然全是一片红色的灯海,夏生的心揪成一片,只觉那些惨淡的光芒仿佛都像阻碍她得到幸福的使者,将她和母亲的距离愈拉愈长,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那方。
急诊室的长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人不多,所以夏生很轻易找到正坐在长椅上的荫生,他双手蒙着脸,似乎很累。
轻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荫生一颤猛地转头,看见夏生的一刹那,脸上尽是松懈的表情。“姊!”
“妈怎样?”夏生问。
“很不好。”荫生叹口气。“怎么会那么严重?她一直都……”
“是啊,怎么会……”夏生喃喃自语地在弟弟身边坐了下来。“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医生说她之前就有肝硬化,可是一直没有好好调养,所以现在才会一下子发作起来。”荫生顿了顿。“你知道吗?她居然跟爸一样,会酗酒。”
“酗酒?”夏生又是一震。“怎么会?她不是最讨厌我们喝酒?”父亲的去世起因于酒后驾车,因此对酒精深痛恶绝的黄美又岂会让自己一陷而不可自拔?荫生静静抱头,烦躁地说:“你别说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在她的房间床底下搜出一堆空瓶子!”
“荫生……”夏生回过神来看着弟弟,这时她才发现荫生的情绪也不安稳极了,他的脸色好难看,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也许是察觉到了姊姊的视线,荫生终于受不了了,他握拳捶起自己的膝盖,忿怒地吼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激动地站起身,扯住姊姊的手。“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对我们一点关心都没有,对你一点感激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是为她紧张?”夏生涩然。“感激?什么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她是我妈,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她感激?我只要她好……只要她好……”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