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走的却是情感,她生于斯、长于斯,那种浓烈而厚重的情感才是她带不定的。
轻叹了口气,沿着桌边坐下,她仔细地观察起屋中的每一处,像要将这些画面烙印至心底那般,慎重地看着。
木门上传来阵轻响,芳菲一愕。“谁?”
未有应答声,来人却仍在敲门,芳菲不再问,随即上前开门,却发现这深夜访客竟是朝明的母亲。
“干娘?!”她犹在病中,行走更是加倍艰难,芳菲见她步履蹒跚连忙上前去扶。“您还在生病,要来,也该让朝明或朝旭大哥陪着您一块儿来啊!”
“我怎能不来?”奏母坐定,便一把扯住芳菲的双手。“有话当着他们兄妹俩不好说。”细细瞧看面前这出尘绝伦女孩儿,秦母一迳地为着她的命运担忧着。“你从小在桃花村长大,未曾涉足外界一步,如今时势所逼,竟不得不自个儿出外,教我怎能放得下心?”
“干娘,您别说了,事情已成定局,再说又有什么用呢?”芳菲倒是一脸平静,那教人茫然的未来显然没有带给她太大的冲击,秦母见她这般模样,不住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我再不能瞒你了。”秦母轻道。
芳菲不解。“干娘……”
只见秦母缓缓抬眼,极尽不舍之情。“芳菲,你的父母不是桃花村人。”
芳菲一愣。“这什么意思?”
秦母似早意料到她的反应,“你的爹娘,并非如我们告诉你的那样……”
听秦母的语意,聪颖的天性使得芳菲敏感地察觉到某些端倪,她的脸色也不禁变了。“难道……干娘以前都是骗我的吗?”
她的印象之中,属于亲生爹娘的回忆,全仅止于村人们的口述,她的父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两人平时靠着采药草维生,就在她娘生下她不久后,她的爹爹便因蛇咬而意外身亡,她娘亲亦因伤心过度,竟也不吃不喝的跟着去了,她从小对自个儿的身世从来没有一丝半毫的怀疑,而今……秦母说的话,却教她有恍如置身梦境之感。
秦母摇摇头。“我们并不是有心的,芳菲,是你的亲娘这般交代。”她说道。“你的父母原本也是桃花林外的人,但因被仇家赶尽杀绝至此,好不容易才躲进了桃花村,那时你娘已身怀六甲,早动了胎气,生下你之后便辞世了,而你爹亦因伤重而亡。”芳菲愕然地听着这段话,却完全没有任何切身的感受。
秦母未注意到芳菲的异状,又道:“我还记得那时你爹临终前为你起名字的缘由,他说你生于桃花溪畔,时值花季,花瓣盈盈、碎落如雨,到处都是香气,所以他给你起了芳菲这个名字。”
“芳菲……”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原来她竟是这般和着血泪和香气来到这尘世间啊!
“你爹娘临终之前将你托孤与我,要你生死不离、终老于此,因为外头的世界太污秽,他们不想你出去受苦,更不要你记着仇恨。”
芳菲怔然问道:“干娘,那……我到底姓什么?”
“你爹不让讲。”秦母怜惜的看着她。“他甚至不肯把他和你娘的来历告诉我们,他们什么都不肯说,因为那是他们身为父母所能给你的唯一保障。”
“什么……都不肯说?”让她变成一个孤儿,此生不同世事,隐居于桃花村里,这就是她爹娘为她安排的人生?
芳菲再次泪如雨下。她的爹娘给她的,就是什么都不给,只除了一个名字。她在这世间,顿成无所依存的人了?
“芳菲,别哭,你还有干娘啊!”秦母伸手拭去她颊上的泪水。“你此去前途未卜,干娘不得已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原以为你在村子里一辈子平平静静的话,什么都不知晓也就过去了,但没想到竟闯进一个男子来改变你的人生,罢了……罢了,这就是你的运数,运数啊!”
“我的……运数?”芳菲哽咽地看着面前的人,心潮激荡。
秦母万般不舍,伸出双臂将芳菲搂入怀中。“是运数,不可违抗的运数,芳菲,外头才有你的未来,才是你魂梦依归的所在,去吧,去找你的幸福,你该知这将对你是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劫难,我只盼你始终如今天这般,即使不安,也依旧坚强。”
芳菲被秦母这么一番话,震得连神智都清醒了,她原是怔怔地听着,但不知怎地,越到后来,她的心竟然就离悲伤越远,然后……渐渐、渐渐,竟涌起一股期盼的想望!
那是一种,即使知道未来多是坎坷路途,竟能下定决心向它闯去的强烈想望。
她想见着一个人。然后,那人的身影渐由一团模糊的影子,渐渐地、慢慢地清晰的显影,直至成为一个桀惊怅凉的孤瘦身影——那是孤自裳,一个揪紧她心魂的男人。
第五章
几个月之后,苍松派。
霞阁山上,终年云雾缭绕,远观山形雄伟陡峭,近看山路入口则有座巍峨高耸的牌坊矗立于山脚之下,白冽冽的外观教一般人看了不免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一道瘦削的身子,无视于周遭多变而空灵的风景,迳自缓缓步行至牌楼前,男子抬起头,很仔细地看着这石柱上的每一处,仿佛在测览着一件雕工精细的艺品,半晌,他微侧过身,将视线转而投射至更远更高的蓝色晴空,除了云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遮挡住他的视线,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不太晓得自己是否应该回来,因此一路上走走停停,然而,脚步却不断像被吸引似的朝着这个方向走,这儿是他又爱又恨的地方,现今再回来,却已无法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了。
零零散散的车队这时由他身后经过,他回身一看,只见有两人挑着扁担,一个身着黄衣,另一个则是青衣道服的打扮,两人正由他身前经过,较年少的黄衣道士显然觉得眼前的男子十分碍眼,劈头就开骂了。
“打哪儿来不长眼的浑小子?看见小爷我,也不会让让是吧?待得怠误了大事,休怪小爷拿你开刀!”
那男子也不多话,便依言向后退了几步,精光暗含的锐目不经意地扫视一下眼前这两人,确定他以前并没见过,未及多想,随即便拱起手来,状极有礼地开口问道:“敢问道爷,今儿个是否正是贵派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黄衣道士闻言,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男子寒碜的穿着,心下顿起鄙夷,但毕竟是自居名门,一时之间也不好将嫌恶表现得昭然若揭,但说起话来总是带了几分不客气。
“正是,这位爷儿,你可有收到帖子?”那黄衣道士心下颇觉奇怪,若是重要的贵客早就在两、三天前全都到达山上了才对。
“我没帖子。”男子立刻道。
没帖子?那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了,黄衣弟子心想,正要说话却被身旁那青衣弟子伸手阻止了,只见他打了个稽首,十分客气地说道:“没帖子也不打紧,今儿个我派并不设门户之禁,为的就是能让江湖上众位朋友均能到场观礼,只是我俩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为您带路,您就请自个儿上山吧。”
那男子微微一挑眉,便迳自去了,那黄衣弟子见他离开,随即撇了撇嘴角。
“唉,不设门禁不就等于门户洞开,连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了么?嗟!”说完这话后,他正要提脚跟上青衣弟子,却又被人喊住。
“请问……”背后传来一句女声。
那黄衣弟子心想,不速之客还真多,正要打发过去时,那女子却不待他回身便先窜至他身前,乍见那女子,让他差些怔愣住了。
随女子而来的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桃花奇香。
“请问,这儿就是通往贵派的山路么?”那女子身着朴素,包裹严密,仅露出一双盈然双眸,但却无法遮掩旁人对其绝色的联想。
当下只见黄衣小道登时结巴起来。“姑……姑娘是……打哪儿来的?”
女子一愕,随即便道:“我……我不能上去吗?”
那弟子显然有些晕头转向,竟也不管对方究竟是何来历,傻呼呼地便答:“姑娘想必是来观礼的吧,今日是本派新任掌门人的接任大典,上头有令,江湖各路朋友皆欢迎共襄盛举,姑娘只要沿着这条山路便可到达携霞厅,那儿就是啦!”
那女子听着,表情有些发怔,最后听见可以进山的话后,这才像被人推了一把似地醒将过来,也不谢过,便匆匆转身往山上直奔面去,那黄衣弟子没察觉到其中怪异之处,反而还十分疑惑。
“奇怪,不曾听说过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简直要比咱们夫人还要美上三分!”黄衣弟子自顾自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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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山上,人渐多起来,闹热的气息川流于一向沉静的院落之间,平添几分人间烟火,路的尽头处是苍松派携霞厅,厅上早聚集许多江湖朋友,或尔高谈阔论,或尔窃窃私语,说的全都是今儿个的掌门就任大典之事,谁都没有注意到厅里的角落处,还站了个行止奇异的男于,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四处走动,就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吵吵嚷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时又有一个青色道服打扮的青年男子从后头走了出来,趋前向众人拱手施礼后,期声道:“在下苍松派第十一代弟子孤星河,欢迎众位前辈及朋友不辞千里前来参加本门的盛会,着实令敝派蓬壁生辉,光荣之至……”话说到一半,后头突传出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孤星河闻声向后看,这时大厅上的众人亦因见到来人而一阵哗然。
“原来……传闻是真的!”
“传闻?什么传闻?”
“一笑江湖半倾倒,就是指这武林第一美女,商离离啊!”有人掩着嘴,偷向旁边人说着,然而那音量却足使周遭的人统统听个一字不漏。
“一笑江湖半倾倒?好大的威名儿!”
“那可不,你瞧她的模样……连京城四大花魁也比不上。只可惜呀!名花有主喽!她就是新任掌门孤行云的过门妻子。”
就在众人惊叹于商离离的美貌之际,那被谈论的主角却仿拂听不到似的,闭月羞花的面容上挂着一抹矜持从容的微笑,一身杏色常服,妆点几分胭脂,如云秀发端庄地梳成个垂髻,插上螺钿饰面的金簪,虽是简单打扮,却已足将今日到场的诸多女子给比了下去,有谁能像她这般,光站着就能流露出无边妩媚来?
“众位前辈,小女子商离离见过各位。”目光环视了厅内一圈,商离离显然十分满意大伙儿因惊艳而静默下来的效果。
“外子因潜心修练,此时正是水火交济的紧要关头,别说出关了,就连半点声响也有可能导致走火入魔,以致无法及时出关受封,不能到此亲迎,得罪失礼之处,望各位海涵,小女子不才,斗胆擅自决定代行云出来向各位陪罪,麻烦众家前辈兄弟勿怪。”
“可是时辰已到……”人群中随即有人道。“误了吉时那怎么好?”立掌门人而掌门人却不在现场,这岂不荒谬?
商离离见情况有些紊乱,当下立刻决定。“众位勿扰,离离有一计策。”
“什么?”
“家师仙逝之时,曾交给我夫一块玉佩,此佩乃我派掌门继承人必持之信物,见玉佩则犹如见人,不如将这块玉佩请出来,我夫也就算在座了,如何?”
“此计甚好。”孤星河忙不迭地点头附和。“我这就去请。”话毕便匆忙走了进去。
而厅上一伙江湖豪杰皆面面相觑,似乎从没想到堂堂一个就任大典,居然会由一个小女子全盘操控掌持。
不多时,孤垦河双手捧了个盒子由里头走出,商离离面露微笑,上前揭了开来,众人一看不禁发出赞叹之声,原来那玉佩约莫巴掌大小,通体碧莹,果是世间稀品。
“见玉如见人,我等在此宣布,苍松派第十任掌门,便是孤行云。”
“玉佩是假的!”
就在商离离语音方落的同时,台下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厉喝,几乎要将所有祝贺的笑声都盖了过去。众人一惊,纷纷回头望向声音出处,只见后头一个人影缓缓步出,直直行到商离离身前。
“玉佩,是假的。”他又慢慢地重复了一次这句话,然后,抬起头来。
商离离心魂一震!“是……你?!”
“是我。”男子面无表情。
“他是谁?”众人已在揣测。
“他……有些面善……好像……”
“我想起来了!他是孤自裳,孤行云的师弟!”
“师弟?师弟怎会显得如此潦倒?再说……他还说那块玉佩……是假的耶!”
就在一群人的讨论声中,孤自裳与商离离的眼神冷冽地对视着,但那其中却又夹缠着一种爱怨交错的心绪,孤自裳面对眼前这俏生生的女子,只见她丽妍惭花、容姿愧月。
难以忘怀的往事汹涌而来,让他痛楚得几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她依旧和从前一样的美丽,眼底眉梢尽是楚楚可怜的软弱姿态,但孤自裳并没有忘记,她那股隐藏得太好的冷肃。
就是那一道杀气,教他时时刻刻得以不忘记那教训。即使她再美丽,也犹如一朵毒花。
人群的声音,突然扬扬沸沸地贯人孤自裳耳中。
然后商离离动了动身子,因惊讶而怔然的神色,陡然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二……师兄。”
商离离又愣了一下,不过这回她并没有停顿大久,笑意甜美地漾在她的双颊,她的神情转变得极为快速。“本派今天实是喜上加喜,不但我夫即登掌门之位,连在外云游、一度下落不明的二师兄都回来了,各位前辈,这就是我的二师兄孤自裳。”
人群中一阵沸腾。
商离离下了台阶,便趋向孤自裳身前,伸出手来想拉他,不料孤自裳却一个退步,躲开了商离离,商离离的纤手碰了个空,却也不恼怒,仍细声道:“今儿个是行云的大日子,有什么重要的事,咱们待会儿再说罢?”
“你这是求我?”孤自裳冷冷道,然后注意到一瞬之间,商离离的眼神中差些没喷出火星来。
她这次没有回答,一旁的孤星河似乎察觉了情况不对,立刻想跳出来转移话题。
“我看别再耽搁下去了,否则吉时都要过啦!”孤星河拿着玉佩将其高高举起,便朗声道。“多谢各位前辈前来祝贺,我仅代表本派掌门人再次谢过各位,携霞厅后己略备素菜水酒款待各位,请大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