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娶我?伯伦。
这问题常存在她心中,可是她害怕去问。她没心理准备听他说出除了爱以外的理由。而当然了,他所说的理由绝不会是爱。当时他根本还不认识她。不过如今他认识她了,如果他能学着爱她……
洛斯对记忆恢复的迅速感到惊讶,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好像他只离家两个礼拜,而不是将近六十年。
他望着车窗外。天啊!回到英国真是太好了。重新取得头衔的滋味也不错——费洛斯,法兹渥公爵。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漫步真好。搭乘精美的马车,巡视自己的领地——橡木园、瑞芬凯、桑宁佛、特灵顿、塞西——也实在很舒服。
有时他试着不要得意忘形,尤其是想到伯伦所作的牺牲时。不过要这样想也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他确实喜欢巧琪。从见到那女孩的那一刻起,她便在老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伯伦和她如此仓促地离开,让他颇感难过,不过他也同意那是必须采取的行动。在她做过那样的噩梦之后,他如何能够阻止伯伦带她走?她是那么迷惘、害怕而且困惑。
他摇摇头。现在迷糊的人是他了。他原来以为巧琪的病会益发严重,不久就不得不把她锁起来,与她自己的恐怖世界为伍。不料他却收到伯伦的一张短笺,邀请他到橡木园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参加贝福侯爵夫人的化装舞会。这压根儿不像是妻子濒临疯狂的男人说的话。
车夫将公爵的马车驶离主要道路,洛斯知道再过半个小时便可以抵达橡木园,不久就可以看见充作橡木园西南角地界的石柱了。
他往前倾身,打算看清楚些,这时却发觉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罗素,怎么……”他说到一半,便看见田野间有两名骑士奔驰。
那男人一定是伯伦,不可能是别人。洛斯的视力虽已不如前,不过一名好骑士他还是认得出来的,即使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天下没有比费伯伦更好的骑士。他的孙子骑着一匹黑马,想必是“战士”,那是他们从法兹渥庄带来的一匹纯种名驹。
还有,那女孩当然是巧琪了。她的骑帽滑了下来,在她背后弹跳。她的发髻更是早就凌乱不堪了。她身穿鲜黄色骑装,明朗的颜色令洛斯脸上绽出笑容—一不过不能和她的骑姿令他心喜的程度相比。
那匹马!
洛斯打开车门走下去。他无法置信,伯伦真的让那女孩骑“天方夜谭”?那匹母马连成年男子都很难驾驭。他会不只一次因为它不可能成为乖巧的女性坐骑而感到失望。“天方夜谭”有自己的主张,喜欢考验骑士的技术。
伯伦和巧琪来到矮石墙前。两人的坐骑姿态优雅地一跃而过,前脚同时落地。接着两人勒马小跑,来到洛斯的马车旁边。
“祖父!”伯伦大声跟他打招呼。“我正开始以为你不来了。”
“我会错过贝福府邸的化装舞会?”他的视线转向巧琪。
这是被噩梦吓得发抖的那位女孩吗?求伯伦带她离开霍克林府邸的那位女孩?如果是的话,伯伦当初答应她是很明智的决定。她明亮的蓝眸中闪着快乐的光芒,她的笑容倾国倾城。她自信满满地坐在难缠的“天方夜谭”的背上。
“巧琪亲爱的,你的气色好极了。橡木园很适合你啰?”
“我非常喜欢这里,祖父。”她俯身握住老人伸向她的手,捏捏他的手指。“我很高兴你来了。”
“谁教你骑马的?”洛斯不假思索地问道。
巧琪脸上横过一阵阴影。“我不知道。”
“我真是太唐突了,孩子。对不起。你记不记得是谁教你的并不重要,你的骑姿好极了。你和伯伦是出色的一对。”
洛斯又转头去看孙子。伯伦的眼神令他打从心底温暖。伯伦爱上巧琪了,多让人开心!
莎拉捏着请柬,从椅子上起身。她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海顿,你看这个。”
海顿取过高雅的信笺,浏览龙飞凤舞的字迹,接着又从头细看了一遍。“老天爷!莎拉,他要带那女孩参加社交聚会。”他惊恐地低语。“她那个蠢保姆是干什么的,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该怎么办?要是我们的朋友发现了她的事……”
“不会的,我们立刻赶过去。我要和费伯伦好好谈谈。我要说服他把她关在房里对大家都好。”
“海顿,万—……”
“别说了,”他啐道。“连想都别想。”
巧琪独自坐在客厅里,努力地绣花。她企图绣出小而整齐的针脚,手指却不听使唤。她沮丧地把针线放到一边,起身走到面对屋后的窗前。
外面下着细雨,天色是一片难看的灰。下雨让她无法像平常一样和伯伦出去骑马,不过却让洛斯和伯伦有机会处理一些领地上的事宜。两小时前,祖孙俩乘马车出去了。
有人敲门,巧琪没等在厨房里忙着的葛太太出来应门,便自己去开门了。
罗斯利伯爵就站在屋檐下。他穿着黑外套,头顶的帽子还在滴水,看见她时露齿而笑。“柯佛夫人?”
她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朋友都叫你罗斯利,正确吗?”她也对他微笑。
“正确。”他清清嗓子。“原谅我的放肆,不过我觉得你的气色好极了。我差点认不出是你。我是说,你的健康情形改善了很多。”
她咯咯笑了。“谢谢你注意到了,爵爷。”她把门又打开了些。“请进。”
伯爵踏进门槛。“我姊姊告诉我你和伯伦到橡木园来了,我忍不住要来拜访。”
巧琪往外头瞥了一眼,几乎是害怕会看到媚兰走过来。看见后面并没有别人,她放心地关上门。“伯伦和公爵出去办事了。不过我倒很高兴有人陪。坐下跟我喝杯茶好吗?”
“我很乐意。”
“我去告诉葛太太。”她以手示意。“你何不把湿帽子和外套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我去去就来。”
她回来时,看见罗斯利背朝壁炉而站。他用手指梳梳不听话的黑发,结果毫无变化。他虽然淋得湿透,仍然是个黝黑的俊美男子。他比伯伦矮半个头,体形也瘦得多,不过并无损于他健壮的外观。他最迷人之处,便是讨人喜欢的笑容。巧琪最喜欢的也是这个。
她突然领悟到自己正盯着他猛瞧——而他也同样盯着她。她羞红了脸。
“葛太太马上就会把茶点送来。请坐啊,爵爷。”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我是罗斯利,而你是巧琪。”
她点点头,然后落座。
“你准备好去参加媚兰的‘小’宴会了吗?”
巧琪猜出他特别强调“小”那个字的用意。康媚兰不可能会做“小”事。“我想是吧。”她答道,她只略微掩饰了自己的没把握。
“别让我姊姊把你给吓坏了,巧琪。她会虚张声势吓唬你,不过我认为你也并非弱者。”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他向前倾身,手肘放在膝头上说道:“假如你需要帮助,我希望你会记住我是你的朋友。”他收拾起玩笑的表情。他的眼神诉说着明白的仰慕和温情。
“谢谢你,罗斯利。”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知道吗?我想我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他把手一挥,再度露齿而笑。“好吧!就算有也没我久。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
“我小时候见过你?”巧琪双手紧握,她咬咬下唇方才再开口。“罗斯利,你知道我有病吗?”她的眼神并未动摇。她想要诚实的答案,而不是敷衍。
“我听说过……谣传。很久以前了。”
“别人知道吗?”
罗斯利迎上她的目光,黑眸透着温柔和关怀。“只是怀疑而已。”
“几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我统统不记得了。好像我昏睡了一辈子,直到伯伦出现之后才醒来。可是有时我会做噩梦,那些梦好像是真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一场火灾,罗斯利。我只在梦里见到过火灾的情形,他们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可是我知道有。”
罗斯利用手覆住她的手,但并未开口。
“告诉我我小时候的事情。”最后巧琪以恳求的语气柔声说道。
“没有多少可说的。你坐着一辆小马车,有保姆陪着你。她是个矮小的红发女人。我在训练新马,刚跃过两家之间的地界时就遇到了你。那时你的头发是金色的,绑成紧紧的发卷,你的眼睛好蓝。当时你一定才七、八岁。你并没有跟我说话,不过我记得你有非常……非常奇怪的笑容。”
她听见他的迟疑,知道他是在小心用字,以免伤到她。她对他笑笑,表达默默的感谢。
“如今你的笑容好看多了。”他说道。
“你这么喜欢我的笑容可真有意思。因为我刚才在想,我最喜欢你的也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笑容。”
“我真希望自己除了这一嘴乱七八糟的牙齿之外,还有讨喜的地方。”
“你的牙齿没有乱七八糟,爵爷。不然我会注意到的。”
“你错了,夫人。”他起身往前倾。“你看。”他张大嘴巴,指着自己下排的牙齿。
这时门开了,洛斯和伯伦走了进来。
伯伦双眸大睁。一个男人站在巧琪面前,向前倾身,两人的头靠得好近。巧琪脸上的表情很快活,仿佛不久前才大笑了一场。他俩听见关门声时,一同转过头。这时他才认出是罗斯利。不过弄清楚那家伙的身分,并不会让他在撞见这亲热的一幕时觉得比较好过。
罗斯利猛地直起身子。“他们回来了,巧琪。”他穿过客厅去和公爵握手。“阁下,你气色很好。”接着他又转向伯伦。“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伯伦。媚兰要我来参加化装舞会时,我本想求她饶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舞会原来是为了你和巧琪而开的。我心想绝不能缺席。”
“我本来也想求她饶了我,”伯伦答道。“不过巧琪坚持说她可以撑得住。”
“她看起来好极了。”
伯伦皱着眉别过脸。“可不是吗?”他把外套扔在楼梯扶手上,然后走向巧琪。他俯身轻吻她面颊。“很高兴见到你过了个愉快的下午,亲爱的。”
其实他并不高兴。看见她跟他在一起时兴致那么好,让他颇为光火,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他从未吃过别人的醋,所以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我已邀请伯爵留下来喝茶了,伯伦。”
“希望你不介意,”罗斯利说道。“假如你有别的计划……”他一脸困惑地望着伯伦。
伯伦这才察觉到自己对罗斯利的态度有多冷淡,他笑笑。“介意?你当然得留下来喝茶。看,葛太大端茶点进来了。”
风雨击打着窗户,而客厅里生着熊熊的火,颇为舒适。罗斯利已于数小时前离开,洛斯也向年轻的一对道过晚安。现在只剩下两人坐着,除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以外,一片静寂。
巧琪觉得很不安,一直玩弄着珊瑚红上衣的花边。今天下午伯伦的态度好奇怪,一点也不像是每天陪她出去骑马的好好先生。整个下午和晚餐时分,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用侦测的眼神观察着她。她知道如果现在朝他望一眼,一定也会发现他瞪着自己。
他正坐在一张皮椅里抽烟斗。烟斗的味道很好闻,她偷偷打量的时候,看见烟雾在他头顶上方形成环状。火焰使他的脸显得时明时暗。今晚的他没有一丝温柔。他像是出征归来的中世纪战士,她想道。他的眼眸像夜晚一样黑,而且确实在看她。
这时伯伦把烟斗放在身旁的茶几上,慢慢起身。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她屏息以待。
“巧琪。”
他伸出手,等她握住之后,将她拉起来。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的头往后仰。她哆嗦着闭上眼睛。
他的嘴以出奇的温柔触着她,朝她全身送出一道震波。他两手捧住她的头,迫使她留在原处。事实上,她并不会移动,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原地生了根,无助地面对体内的情感和快感的波涛。
吻加深了,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探索的舌尖在她唇上舞动,直到她屈服于他的坚持之下,让两人舌尖相触。她的感官仿佛被火矛刺中,她呻吟着将手掌抵在他胸前以求稳住自己。
他抬起头的时候,她觉得似乎受骗了。她心有不甘地睁开眼睛,面对他强硬的眼神。
“我们该上床了。”他的声音因感情激动而沙哑。
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点点头。
他扶着她的手肘,爬上楼梯。巧琪几乎喘不过气来,害怕却又……
伯伦在她的房门前停下脚步。他俯身温柔地在她额前一吻。“晚安,巧琪。”他低语。随后他便转身走开,留下她一人独自站在原处。
把巧琪单独留在门口,是他这辈子所做最困难的一件事。不过当晚伯伦想了很久,得到一些坚定的结论。
他看见巧琪和罗斯利在一起,才忽然觉悟到她从未有过男友。她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有过恋爱的机会。巧琪是全然无邪的。
当初以为她对代理婚姻的安排就算不热衷,至少也该知情,所以娶了她,这是一回事,然而娶回一个大半辈子都被锁在房里的女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不是他这么该死地喜欢她,可能会有所不同。若是她没有这么迷人、聪明、美丽……她还不只这些,而他想使她幸福。
今晚他本来可以勾引她。今晚之前他也有许多次机会。她很喜欢他,这点他可以确定。然而他是她唯一真正结识的男人,万一她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没有其他可资比较的对象呢?如果她有机会和别人恋爱,譬如说和罗斯利,又如何?她会爱上他吗?
于是伯伦做了决定。他要赢得妻子的感情,而且她会有充分的机会去了解他,还有其他的男人,经过这些之后,才能让他们的夫妻关系不再有名无实。万一他无法赢得她的爱……他仍会面对这个事实,不过他并不真心认为有这种可能。伯伦对应付女性可不是生手。
伯伦脱掉衬衫,走到窗前。暴风雨仍在肆虐,夜色如墨。他将发烫的前额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祈祷这个夜晚赶快过去。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睡得安稳的了。
第六章
巧琪也没睡好。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且觉得情绪极坏。她整晚都在试着找出可以解释伯伦古怪行为的原因,但是毫无所获。她是他的妻子,他为何不以夫妻之道对待她?难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