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好像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看见事情。”
记忆企图自己理出个头绪,但是她把它压抑下来。她不想讨论那个梦中的疑点,她看见的伊莲并不是她自己。有时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伊莲。在海顿面前如此自白,无疑只会让海顿更加坚信她疯了。他甚至可能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当下把她送进疗养院。
“不过困扰我的并不是那个梦,”她说道,这并不完全是谎言,有一半是事实。“是我常常梦到的一个男人。站在一幢白色小屋前的金发男人,还有小红狐和小马,我也常常梦到。我觉得他们对我而言就代表了整个世界。还有一位笑容忧愁的灰发老妇人。这些是什么人?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只是梦而已。”莎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琪摇头。“不。他们不只是梦而已,我确信。”
这回是海顿制止莎拉再和巧琪唱反调。
“女儿,你的病并没有让你完全和外界断绝往来。你很小的时候,常和仆人的小孩一起玩,甚至还和保姆到他们家去过。大概他们之中有人养了只红色的小狗,或许如此你才会梦到那些东西。或许你看到的那男人也是个仆人。我仿佛记得铁匠就是金发的。”
可是她梦中那个男人绝不是霍克林府邸的仆人,她自灵魂深处知道。而且不知为何,她知道海顿在骗她,海顿认识她梦中那个男人,但是他不肯说。
“你刚开始行为……古怪的时候,我们曾希望那只是暂时的现象。可是你似乎,”他瞥了莎拉一眼。“有企图伤害自己的倾向。”
他不会吐露任何她从前没听过的事情了。她想知道从前她被关在霍克林府邸中时,每天做些什么;她想知道自己和什么人交谈,如何学会骑马、学会读写;她想知道关于那灰发妇人和钢琴的事情;还有那首“爸爸的歌”。她为什么说那是“爸爸的歌”?
可是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她本能地明白。她这一趟是白跑的了,她根本连试都不该试。
巧琪拉拉外套,准备起身。
“进来吧,女孩。”她看见的是海顿,他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客厅里。“原来你想到府邸工作。”
巧琪眨眨眼睛,凝视着海顿。他是坐着,不过这里是伦敦,不是霍克林。但仍然……
“你当然知道我们女儿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的喉咙紧闭,无法呼吸。
“她相当疯狂,需要随时有人监视。”
海顿眯起眼睛,她感到体内忽然充斥冰冷的恐惧。
“爵爷,”米尔说道,他又回到客厅。“贝福夫人来了。”
巧琪一跃而起。“媚兰?”伯伦也跟她一起来了吗?
“海顿,莎拉。”媚兰闯进客厅,看见巧琪猛地停下脚步。“怎么,这可不是巧琪吗?真是个惊喜。”
“我真的得走了。”巧琪紧绷着喉咙说道。
“别傻了,好好的干么要走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和你父母亲并不常有见面的机会。”她狡猾地一笑。“不过你要是决定搬到伦敦住,或许能常来看他们。”
媚兰就是有办法在三言两语间挑起巧琪的火气。
巧琪抬起下巴,冷冷地盯着她的复仇女神。“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搬到伦敦来住呢?贝福夫人。伯伦绝不会考虑到霍克林以外的地方定居,而我当然是跟他在一起的。”巧琪转向海顿和莎拉,口气依然冰冷。“再见了,母亲、父亲。我在回霍克林之前,或许会再来探望你们。”
她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间。
“真怪呀!”媚兰在门被甩上时说道。
她听见身后莎拉的低语:“我们怎么办?她知道——”
“住口,莎拉!”海顿厉声回答。
媚兰缓缓转身,她的利眼把他们两夫妻惶惶然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些事非常不对劲,难道又有了造谣的新材料?
她含笑在双人椅上就坐。她当然要尽力弄个水落石出。
巧琪受不了马上回家。她觉得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弹簧,随时可能突然松开,完全失去控制。
她吩咐车夫送她到公园去,希望呼吸点新鲜空气和休息一下有助于平复自己的愤怒和挫折。
到了公园以后,她下车独自在池塘边信步而行。两只天鹅罔顾头顶的乌云搅动水面的冷风,优雅地朝对岸滑行。巧琪停下脚步凝视着天鹅,暗暗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和它们一样安详。那种感觉想必是无与伦比。
伯伦风尘仆仆地在海顿的住所前下马,他脸上的胡子已经两天没刮了。他敲门,门几乎是应声而开,伯伦不等总管请,便自己硬行挤进去。
“巧琪!”
他左右张望,猜想哪一间会是客厅,随即走过去。三张脸带着和总管殊无二致的惊诧神色,在他闯进去时转向他。
海顿起身。“老天爷!你怎么了?”
“巧琪在哪里?”
“她不在这里。”
“仆人说她来看你们了。”
“她是来过,”海顿答道。“可是又走了。她的举止很奇怪,伯伦,我很担心她。你们……”她瞥了莎拉一眼。“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
媚兰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或许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个英俊小伙子了。她该不会跟别人跑了吧?伯伦。天啊!全伦敦的人一定都愿闻其详。”
伯伦不理她,他早已明白表示过自己对她的观感。他知道自己只消对她的话稍加思索,便会转身狠狠揍她。
“你想她该不会做傻事吧?”莎拉问道,握住丈夫的手也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伯伦说道,决定对莎拉的问题同样也不予理会。“如果你们见到她,就告诉她我在伦敦的宅子里。”
“我们会的,孩子。”海顿答道,跟伯伦走到门厅。
伯伦上了马,掉头回自己伦敦的寓所。骑着马接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他已经累得头脑不清了。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找她,现在他只有等她自己回来了。
“或许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个英俊小伙子了……”
他想起媚兰的话,脸都皱成一团了。他知道她是要故意激他,然而她说的是否可能是事实?难道现在再告诉巧琪自己早该说的话已经太迟?
“她的举止很奇怪……”
“你想她该不会做傻事吧……”
海顿和莎拉的声音袭向他。巧琪是否真的不对劲了?她是否可能就此踪影全无?她……
他心中感到绝望,无奈地继续前进。
第十六章
巧琪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已将近傍晚了,低垂的灰云中下起了毛毛雨。她的心情正如天气一般忧郁。
马车在门前停下,巧琪抬头看见卧室窗口透出的闪烁灯光。她凄然一笑,忆起当初在伦敦的时光是多么美好。那时巧琪以为……
噢,要是她没看到茉莉的洋娃娃就好了,如果她和伯伦相处的时间久些……如果他能够学着相信、信任她……如果他不是那么害怕她会……
可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她确实看到了那个洋娃娃,连想到那场大火,还当场晕倒。这些都是她已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她摆着裙摆,步下马车,然后登上门前的台阶,正当她握住门柄时,天色一变,大雨倾盆而下,她急忙推开门走进去,但已被淋得全身湿透。
她关上门,转身用额头顶着门。她自我解嘲地笑笑,这门是这悲惨一天的完美结束。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芝纯……”她说道,转过身。
他就站在门口,身穿灰黑条纹长裤和领口敞开的宽松白衬衫。他棕色的头发往后梳,露出俊美的面孔。他似乎刚刮过胡子,不过也感到他也和自己一样有几分憔淬。他深棕眼眸深处隐藏着忧郁,俘虏了她的心。她几乎已忘记接近他总是能让自己无法呼吸。
客厅炉架上的大钟敲出时刻,她紧张地抬起手拨开粘在额前和脸旁的发丝。沉默仿佛无限地延伸。他继续以令人心乱的专注眼神凝视着她。
“我——我没想到是你。”最后她屏息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伯伦朝她走过一步。“罗斯利带我到戴文郡的小屋,莱儿告诉我们说你到伦敦来了。”
“哦。”她双眸大睁,看着他又接近了些。她心跳加速。
“我们必须谈谈,巧琪。”
她恨不得死了倒干净,她如何能承受听见他亲口提出离婚?她已准备战斗,但是又如何?她仅有的便是她的爱,然而他似乎不愿接受。
他又跨出两大步,在距她数寸处停下。他眼神中的魔力仍然令她无法动弹;她仰起头看他,心跳加速。
“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他开口了。“不过就到此为止。”
她还没会意过来,他便低头把嘴凑向她,紧握她的肩膀。她圆睁双眸,踮着脚,在他面前屈服,心中仍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温柔且彻底地吻了她,随即又轻轻放开她,往后退开。
“我爱你,费巧琪。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要你的未来是和我在一起,我丝毫不在乎你的过去。我自己早就明白了,但却傻得没有说出来。”
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喉中梗着硬块。她想回答,但是无法言语。
他的手移上她颈间,解开她的披肩,任由它落到她脚边成滩的雨水中。
“你是我的妻子,”他低语。“这个家里也不允许有离婚的事情发生,明白吗?”
他眼中崭新的光芒催眠了她,她点点头。他再度将她拉近,两手捧住她的脸,但并未吻她。他仿佛在等待。
她回答了。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就爱上你了,伯伦。我会永远爱你。”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罗斯利停在门口。这对情人的话令他百感交集。他替他俩高兴,同时也觉得自己损失不轻。他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其实当初自己原本便不该心生希望的。
他转身悄悄回到图书室,今晚他想必是最不受欢迎的同伴。
“柯佛夫人。”
“嗯?”
“我饿了,醒醒。”
巧琪睁开一双眼睛,她侧躺着,头倚在伯伦肩上,赤裸的娇躯紧贴他颀长的身体,房中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壁炉中仅剩煤炭的余烬。
“现在是半夜啊。”她抗议道。
“我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早就饿坏了。”
她笑着轻啮他的颈项。“我也饿坏了。”她嘎声答道。
“不会吧。”他用毛毯裹住她,抱下床。“我需要食物,真正的食物。”
“好吧!我们去看看厨房里藏了些什么。”
伯伦拿了根蜡烛,两人披上睡袍,蹑手蹑脚地下楼,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不久他们便开始以冷鸡肉、硬乳酪、面包和酒果腹,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曳,巧琪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和伯伦一样饿得慌。
等满足了食欲之后,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上方相遇。
“祖父一定急着想知道事情的发展,我们明天就回霍克林。”伯伦柔声说道。
“这么快就回去?”
“你还不想回去?”
巧琪慢慢摇头。“还有许多事我必须——一弄清楚,有许多事情我不明白。”她伸手覆住他的手。“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伯伦,我要你全部听清楚。伯伦,假使我从前曾经疯狂过,现在也绝对不会了,我要你相信这一点。你相信吗?”
她注视他暗棕的眸子,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力量。他确实相信她。或许只因为他爱她吧,不过他真的相信。
“我需要你帮我找出我所有的梦境和幻想的意义。但是我想在霍克林府邸无法进行。”
他点点头。“你是否想去橡木园?”
橡木园。那里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可是有媚兰住在附近。有媚兰的地方就有麻烦。
“不,不去橡木园。让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伯伦沉思地皱起眉头,突然之间他又露出笑容。“戴文郡。”他说道。“我们再到罗斯利的狩猎小屋去。”
“你想他会让我们去住吗?”
“我们何不明天一大早就去问他?他今晚住在这里的客房。”
巧琪感到脸上一红。“他在这里?”她记起自己高潮时的呼喊。
伯伦笑了,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是的,吾爱,他在这里。可是你不用担心,只有我听见。”
她害怕这回他必定是对自己说谎。
“我想这主意好极了。”他俩向罗斯利商借小屋时,他说道。
伯伦一手搭上他肩膀。“谢了。”
“没什么。我很替你们高兴,你们俩需要独处。”
“我已经叫人准备马车送我们上路了。你会继续待在伦敦吗?”
罗斯利摇摇头,瞥了对面的巧琪一眼。“不,我该回家了。现在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这位女士了。”
“是啊!”伯伦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嘎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
巧琪感到脸上发热。她有点害羞地笑笑,垂眼望着自己的早餐盘,她很想为了罗斯利所做的一切向他道谢,但是一想起昨晚他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便羞得开不了口。
“夫人……”芝纯迟疑地走进餐厅。“有一位绅士来拜访您。”
巧琪讶然抬头。“是谁啊?芝纯。”
“他说他她韦,夫人。韦瑞顿。”
伯伦露出好奇的眼神。“这姓韦的家伙是什么人,巧琪?”
“我在驿马车上认识的。我遇上一点小麻烦,是他仗义相助。”
“小麻烦?”
她知道自己早该跟他提这件事的。可是哪来的时间呢?如今她和伯伦重修旧好,相较之下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后我再告诉你。”她答道,随即起身。“请跟我一起来,我好介绍你们认识。”
伯伦伸出手臂,两人相偕走出。她感觉到他的紧张,再度希望自己早点说就好了。显然他正因为瑞顿竟然自以为和她熟稔到足以登门拜访而不快。
瑞顿听到脚步声,满脸堆笑地转过身。等他发现她并非一个人,表情转为惊讶、审慎。
“韦先生,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请容我介绍外子,费伯伦。”
伯伦伸出手。“你好,韦先生。巧琪说你在到伦敦的旅途中帮了她的忙,请接受我诚恳的谢意。”
“那——那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很高兴能够效劳。”
“跟我们到客厅坐坐好吗?”巧琪问道。“我可以叫芝纯送茶或咖啡来。”
瑞顿紧张地用一手转着帽子。“不了,谢谢你。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既然令夫也来了,我想你一定不会有事。”
巧琪不知还能谈些什么,而瑞顿显然也无话可说。她轻握伯伦的手臂,便朝门口走去。瑞顿瞥了伯伦一眼,匆忙跟过去。
“如果因为我造成任何——困扰,我真的很抱歉,柯佛夫人。”瑞顿以偷偷摸摸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我……嗯,我没想到令夫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