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力梳着头发,这时她听见楼下一阵喧嚷。她好奇地赤脚走过去打开房门,往外头窥伺。
“天啊!真是个惊奇。”她听见葛大太这么说。
“洛斯在吗?”一个男声问道。
“我马上去叫他,费爵士。如果您和夫人愿意先等……”
“快点去,葛太太。”莎拉怒道。
巧琪关上门。她的父母来了。
她对前任公爵夫妇不觉得有什么亲情。他们来看她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好像随时防备她会有惊人之举似的。
话说回来,他们或许有理由这样想。
巧琪回到床边,坐在白被单上。她闭上眼睛,试着想出海顿和莎拉的长相,试着把他俩想成慈祥的双亲。但是她办不到。
有人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
“早安,亲爱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茉莉!”
老妇伸展着双臂,疾步上前。巧琪投入她怀中。
“嘎,我的女孩,我甜蜜的女孩,我好想你。”
“我离家也没有很久。”
茉莉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她。“我也不用问你好不好了,你周身散发着快乐的光彩。”
“是吗?”
“是的。”她的话有点伤感。“恐怕不久之后就再也不需要你的老保姆了。”
巧琪又很快地抱了她一下。“我当然会需要你,不是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的吗?”
茉莉拭去忽然涌出的眼泪,没有回答。
“你是和我……父母亲一块来的?”
“是啊!费爵士到霍克林去看你丈夫,等他发觉你们不在以后很生气。他说至少我应该跟到这里来照顾你,于是他就要我收拾行李,把我给带来了。”茉莉忍住泪水,板起脸。“好了。我最好替你换件衣服让你下楼,他们很想见你。”
巧琪点点头,不过她却不急着见他们,尤其是在知道她父亲反对他们离开霍克林府邸之后。万一他说服伯伦把她带回去,重新锁起来怎么办?
茉莉除下外套,搭在床尾。“你想穿哪一件衣服?亲爱的。”她说着走向衣橱。“天啊!你有这么多衣服可选。”
“你说什么?”
“哪一件?亲爱的,这里有这么多……”
“哦,没关系,茉莉。哪一件都可以。”
海顿在小小的图书室里来回踱步。洛斯坐在乌木长书桌后的高背椅里。伯伦站在他身旁,一手搭着椅背。两人都以不怎么友善的眼神盯着海顿。
“你们不了解情况的微妙,我了解这女孩。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会变成正常人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这可能是事实,海顿。”伯伦以小心自制的语气说道。“不过怎么才对我的妻子最好,要由我来决定。”
“而你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会出什么差错?”海顿用力一拍桌子。“老天爷!她从未出席过社交场合,她会让我们大家蒙羞。难道你不明白,一等有关她的真相公诸于世,我们大家都会毁了,莎拉和我会在上流社会里抬不起头来。”
“胡说!”洛斯咕哝嚷道。“海顿,你是个傻瓜。”
海顿好像挨了揍似地,猛地直起身子。“现在你可以认为我是傻瓜,等她证明我是对的,你会后悔莫及。要是她跑去告诉别人,说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怎么办?这个……这个巧琳或巧莉或……”
“巧琪。”伯伦帮他说完。“她喜欢人家叫她巧琪。”
“你看吧?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有个小名既不犯法也不算发疯。”伯伦觉得这男人简直恶心至极。如果能够,他会把这自负的笨驴一脚踢出去。
海顿板着脸。“伊莲是我的女儿。我同意这桩婚事是为了在不引发丑闻的情况下,让洛斯回到英国来。而我一心以为你会以这些年来我们照顾她的方式来照顾她。”他以控诉的眼神怒瞪伯伦。“你以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什么地方不好去!偏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那女人是条鲨鱼,她等不及要把伊莲撕成碎片。”
伯伦必须承认海顿对贝福侯爵夫人的看法是对的。他确信康媚兰是存心要把巧琪撕成碎片。不过他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巧琪想去参加这次舞会,海顿,而且我决心带她去。不用担心侯爵夫人,我会照顾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会为这件事悔恨终生的!”海顿自作聪明地说道。“记住我的话。”
巧琪的手滑下门钮,默默自图书室门外退开,泪水刺痛了她的蓝眸。她无意间偷听到的话,替她回答了一个她始终不敢启齿的问题。伯伦娶她是为了避免丑闻——一件和他祖父回英国有关的事情。她父亲卖了她,而伯伦则买了她。她早就知道实情可能是如此,无论她承不承认都一样。那么为何亲耳听见还是令人如此伤心呢?
更糟的是,他们全都预期她会在舞会上当众出丑。就连伯伦也打算好好看着她,随时准备在她做出愚行时把她带走。或者更糟,在有人猜想她是疯子时把她带走。她原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的情形好了不少她原本以为他会逐渐开始在乎她,不过显然他只觉得她可怜而已。
“巧琪?”
她转身,没想到会有人在耳边低唤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向来最不愿意叫她巧琪的茉莉。
“别让他们吓到你,亲爱的。不要放弃,忘记那种导致伊莲被锁起来的梦。”茉莉捏捏巧琪的肩膀。“你除了有点健忘,没有其他毛病。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公爵夫人。你到舞会去,让别人看看你有多好。听见我的话了吗?巧琪。让他们大家看看。
巧琪圈住妇人的颈项,很快地搂住了她,同时咽下眼泪。
茉莉拍拍她的背,粗声说道:“好了,说够了。你大步走进去,让你那所谓的父亲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她推了巧琪一把。“去吧!”
巧琪点点头,吸吸鼻子,然后抬头挺胸地走进狮穴。
门开时,伯伦回头看见巧琪,他心中立刻涨满骄傲。她白金色的发丝高高盘在头顶,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颈背处和鬓边有几绺卷发。毛料的晨楼上有樱桃色丝条纹,后摆有裙撑,并以蓝缎带镶边,她仪态万千地走到伯伦身边。
“早安,伯伦。”她说道,好像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似的。
他捕捉到她口气中紧张的轻颤。他捏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低语:“你的美使早晨也失色。”
她以眼神表示了感谢,随即转向洛斯,倾身亲吻他的面颊。“早安,祖父。”
“天啊,巧琪,我的孩子。你让一个老人恨不得能年轻个几十岁。”
她双颊也泛出了迷人的桃红色。
海顿清清嗓子。“你不跟我道早安吗?伊莲。”
巧琪缓缓转向他。“我们没想到你会来……父亲。”
伯伦注意到她最后那两个字有多难出口,他还注意到她说话时微微皱着眉头。他纳闷这对父女是不是曾经有过亲近的时候,他很怀疑。
“我们明晚要去参加贝福府邸的舞会,贝福夫人留我们在那里过夜。舞会结束后再回伦敦太远了,而橡木园又已客满。”海顿打量一下房间,接着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里,对我的品味而言太小了。”
巧琪走过去,尽责地在她父亲额上一吻。“好在你已不是公爵了。洛斯祖父很喜欢橡木园。”巧琪说着,甜甜一笑。
伯伦忍住一声问笑。
海顿气得脸红脖子粗,不过巧琪并未注意。她已再度转向洛斯和伯伦。“葛太太说明晚赴宴的戏装已经送来了。”
“好极了!”洛斯说着便起身。“我等不及要看看你替我挑了些什么,亲爱的。”
“嗯……”她漂亮的脸上又露出没把握的神色。“我希望你会喜欢。它可能有一点……不平常。”她瞥了伯伦一眼。
他怀疑自己是否能遵守誓言,慢慢地行动,让她对自己和其他男人做一评断,最后再自愿地选择他。每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便使他想要抛开一切,把她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分分秒秒地在一起。
“我确信我们都会喜欢的,巧琪。”他说得很认真。
“希望如此,我真的希望如此。”
莎拉把细瓷茶杯放在杯碟上,偏着头。“你真够顽皮了,伯伦。全伦敦的人都巴不得要见到你。你知道,你算是个谜样的人物;和洛斯到这里来,然后娶了大家都没见过的妻子。”她咂咂舌头,向前倾身,让他对自己的乳沟一览无遗。“而且又推掉许多邀约,如果你想被接受的话,这样是不行的。”
巧琪愕然地望着她母亲。她居然在和伯伦调情!
“你会出席贝福府邸宴会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希望届时你有时间陪丈母娘跳支舞。”她眨眨眼睛。“哦,天啊!我真讨厌这个称呼,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
伯伦目光空泛,不予置评。
“会有上百的不幸妇女希望能和你共舞,但却没有这种荣幸。我期待你使她们都吃我的醋。”
伯伦露齿而笑。“我会设法与你共舞,费夫人。不过大概我光是和自己妻子共舞,并要替她挡架越来越多的仰慕者都来不及了。”
巧琪没有时间享受他温暖的眼神。
“巧——伊莲?”莎拉猛然转头,她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盯着巧琪。“你要去?”
巧琪已准备好回答。“是的,我们当然要去了,舞会的主客是我们。”不过莎拉并不真的期望得到答案。
她的目光冷冷地转向她丈夫。“海顿?海顿,你知不知道巧琪明晚还是打算去?”
他叹口气。“是啊!我知道。我劝不动伯伦,他不相信我们知道怎样才最好……”
海顿继续说着,不过巧琪没在听他说些什么。她闭上眼睛,和心中涨满的愤怒作战,却使头悸痛得益发厉害了。原本是脑门附近的小小疼痛,现已扩散至前额和颈背。他们为什么用那种口气说话,好像她不在场似的,她没有耳朵、没有感觉吗?
她突如其来地起身,把餐巾扔在桌上。“对不起。”她的语气温柔,掩饰住心中火热的愤怒。“要不要去参加舞会是我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替我做决定?我想去,而且我要去。如果怕我给你们丢脸……那么……”
她的决心忽然消失了。她无法把话说完,便转身逃开。她一回到房间,便脱下裙撑和衬裙,钻到棉被里去。
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想道。把被子拉高,她的下巴哆嗦着,泪水刺痛眼睑。
她讨厌哭。然而被那些应该爱她的人嫌弃,实在太令人伤心了。旁若无人地谈论她也令人伤心,她的父母是自私而浅薄的人没有关系,她还是希望他们爱她。她要有人爱她,有人相信她。
房门打开,伯伦魁梧的身形充塞在门口。她看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面对墙壁,希望他离开。他也是她困惑的一部分,有时他似乎很在乎她,喜欢陪在她身边,下一刻他又用那对吓人的棕眸盯着她,让她脚底发抖。此时,她认为自己无法应付他,以及他所带来的矛盾情绪。
“巧琪?”他已站在床边。
“现在不要过来,求求你!”她吸声低语。
“我不是害怕你明天晚上会给我丢脸。我将会是舞会里最骄傲的男人。”
葛太太站在她左边,茉莉则在右边。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人,夫人。”葛太太惊叹道。“连国王也要动心,否则我就不姓葛。”
巧琪瞪着镜中的影像,怀疑自己是否有胆量把这么古怪的异国服饰穿出去。现在看看自己,她觉得或许有些过分了。
柔软的白色鹿皮装强调了她隆起的胸部和臀部起伏的曲线。一条镶满各色珠子的腰带则将注意力吸引到她的柳腰。袖子上沿缝线有数不清的长条流苏,随着她每一个动作晃动。裙摆只及小腿一半,下方则垂有几绺及地的流苏。她走路的时候,则会露出一截玉腿来。她脚上穿的是缀有色彩鲜明珠串的软鹿皮鞋。白金色的头发梳成两条垂在背后的长辫。两耳唇有几条彩色羽毛也一并编在辫子里,在腰际用细皮带打结。
“别忘了这个,小姐。”茉莉说道,把相配的白面具取出。
“我相信主人和爵爷已经在楼下等你了。”葛太太拿着一件鹿皮披肩,为巧琪披上。
巧琪胃部纠结,然而并不全是因为害怕和胆怯,其中也混杂了兴奋的成分。
披肩用皮索在领口紧好,她的面具挂在左手上。巧琪看看两位妇人。“祝我好运吧!”她柔声要求。
“你不需要幸运,亲爱的。”茉莉开心地表示。“你是个好女孩,同时也是个美女。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茉莉。”她走出房间,轻悄悄地下楼。
公爵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他穿着美国骑兵上校的制服,军阶标在肩头,深蓝色制服前襟有两排铜扣。他膝头横了一把剑,宽檐帽放在椅子扶手上。
这天从早到现在,巧琪第一次笑了。换了装的公爵很威武,但并不能在她这个印地安少女的心中引起恐惧,他看来温柔且仁慈,这一刻她特别爱他。
两名男士仍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将视线转向伯伦。她停下脚步,呼吸梗在喉间。
他身穿印地安酋长的战服,站在炉前,一手搭在炉台上,火光下他涂着战彩的面颊变成了金棕色,鹿皮长裤里裹着他结实的大腿,色彩鲜艳的珠串和流苏遮住了长裤外侧的缝线。他的黑鹿皮靴几乎长及膝盖,小腿缠着皮索,两侧装饰着流苏和金扣。他的无袖鹿皮上衣也饰有许多流苏,领口敞开,露出胸前的黑毛。他头上印地安头饰插满了黑色和白色的鸟羽,至少有五十根。头饰镶有红布边,尾端几乎垂到地面。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他真是俊挺极了。
伯伦似乎突然察觉到她的存在,转头望着她,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以便记住她此刻的模样。随后他离开炉架,走到楼梯底。
“印地安公主太美了,不应该到白人中间去。”他说道,口气严肃。
她的心在胸腔中跳着可笑的舞步。“可是公主很想去,我的酋长不肯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