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露薏对那名男子的描述,管家眼里曾短暂地透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不过,他依然坚称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侯爵府里,没有住着一位这种装扮的男士。他以极其温和的口吻表示,也许露薏是作了一场恶梦。露薏才听不进去一个字,她要求立刻请侯爵前来,行到的答覆却是——侯爵不在府内。
☆ ☆ ☆
此刻,露薏坐在床上,心里忖度着侯爵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里会上哪儿去。目光扫向床脚处平常用来放置睡袍的横椅,只见罗太太睡得正熟。她这才想起,夜里自己一个人怕得要命,因此命令罗太太留下来她一起睡。
露薏以脚尖轻轻去摇罗太太,“奶娘,快醒醒,我饿了。”说的也是,在没有用过吐司及热可可之前,露薏一向是不下床的。
罗太太咕哝着将头自被子里伸出来,“小姐?”她稍一闭眼之后再用力睁开,“亲爱的,你还好吧?”
“对,是我;可是,我一点都不好!”露薏赌气似的用力靠回一堆枕头上,“这栋房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我要马上回伦敦去。等用过早餐后,我立刻便告诉侯爵这件事!”
罗太太极为困难地爬下“床”走到小姐身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罗太太照顾这位黎府的千金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她一眼便看出小姐的倦意犹在,也就是说,露薏还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难怪眼睛下才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阴影。
这躺丹佛夏之旅,行前已获得黎父的同意,他一心希望能因此促成侯爵早日决定婚期。因此,他再三交代罗太太要约束露薏的言行,万万不可在结婚前便让侯爵领教到黎家大小姐的千金牌气。如今看起来,事情一开始便不甚顺利,罗太太势必得更加小心应付才行。
“小姐,今天早上,我看你最好还是留在床上。”罗太太以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经过昨天的折腾,我相信侯爵会谅解你为何不下楼用餐。”
“喔,不,我总归还是得下楼的呀!”露薏说道,“我可不能让侯爵以为我是一个会赖床的懒人。况且,我还有事要和他商量。爸爸说过,我不可能找到比伊凡康更适合的对象。我认为他说的不错,毕竟,侯爵身上有两样特质我非常欣赏,那便是年轩、英俊和多金。”
“这样说起来,应该说是三项特质才对。”罗太太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小姐一向对数字不敏感。
露薏再度坐直身子,“爸爸说,我如果嫁给侯爵,便毋需为家用和金钱之事操心。”
“人生除了帐单之我,还有其他许多事呢!”罗太太走到窗边撩开帷帘好让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此刻,她心里想着的是,侯爵人高马大,而且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露薏婚后,想必很快便会怀孕。如果侯爵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特点——是个又胖又壮的娃娃,露薏生产时只怕会吃不少苦头。在罗太太看来,还是达特摩伯爵比较适合小姐。他身材瘦高,举止温文有礼,如果他肯更积极一些追求露薏,此刻他们便是处在阳光明媚的铎贝,而非又湿又冷的丹佛夏。
“我真的好想回伦敦去。”露薏说道,“如果明天便起程,我们刚好可以赶上二十四号在公爵府所举行的舞会。”说到这里,她兴奋得直拍手,“就是这样!只要侯爵陪我去参加舞会,我便考虑原谅他如此不够水准的待客之道。奶娘,这个主意不错吧!”
罗太太没有回答,因为,她看见楼下前院进来的人。侯爵本人在两名仆从跟随下,正骑着马步上车道。然而,令罗太太说不出话来的,却是侯爵前方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更有甚者,尽管女郎浑身罩着侯爵的大外套,但两人看上去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奶娘,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嘛?你在看什么?”
“喔,没什么,小姐。”罗太太将窗帘重新拉合,并转身走回床边,“露薏小姐,你得吃点热食使自己保持温暖。吐司和热可可如何?我这就下楼为你准备。留在床上别起来唷。”罗太太举步朝房门走去。
“好吧!和风雨缠斗一整夜后,想必侯爵今晨也不会有太好的心情。”
罗太太的脚步在门边猛煞住,“亲爱的,你怎么知迫侯爵昨天在外过夜?”
露薏微微一笑,“你忘了吗,管家说的呀!我倒搞不懂,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他干嘛还要出去。想必是为着某样他非常迫切需要的东西。”
“依我看来,他只怕已经找到了!”罗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便匆匆推门而出。
露薏靠在床上,心头决定不下应该穿哪一套衣服下楼。忽然,她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于是连忙坐起,目光随即扫身窗帘下方,她着见厚重的绒布底部降起一块,而且还动来动去,好似里面藏着某种小动物。
“是猫!”露薏大叫一声。仆人们说府里绝对没有猫;这下可好,她非亲手捉到这小畜生拿给侯爵着,好证明府里的下人有多懒。
她穿上睡袍及软鞋,迅速地来到窗边,一把用力拉开窗帘、露薏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见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地板上跳到窗边;更教她惊异的是,那团东西竟然穿过紧闭的玻璃窗跳了出去!露薏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因而推开窗户朝下望,本以为会看到地面上一摊血模糊的景象。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侯爵正在下马。露薏刚开口呼唤他,却见他转身伸手去抱马上的另一个人——是个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人。露薏出于本能的有些酸意。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探身到窗外以甜腻的嗓音说道,“早啊,爵爷!”
麦斯完全没有料到未婚妻已经醒来,脑中思绪迅速地悄转一圈后,他抬起头说道,“早安,露薏小姐。希望你昨夜睡得很好,因为,我替你带来一位朋友。卫小姐已经同意应邀前来布拉德园小住一段时间。”
若非勉强自我控制住,琴娜此刻只怕会瞠目结舌。侯爵真不愧是撒谎高手!听见楼上传来的声音时,琴娜也抬起头。刹那间,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自己能立刻缩成豌豆般大小。因为,只消看一眼露薏的表情,便可准备判断出自己和侯爵此刻所给别人的印象为何。
“爵爷,你可以放我下来了。”琴娜装出柔柔的嗓音说道。
“哇,卫小姐?真的是你!”露薏听出琴娜那特殊的口音,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分讶异的表情。“你怎么会在侯爵的怀里呢?”
琴娜还没来得及开口,侯爵已经先说道,“卫小姐扭伤了脚。先让我将她抱进屋去,以便有人好好照料她。你有任何问题,还是待会儿再问吧。”
琴娜倍感意外地发现,侯爵压根儿无意放她下来。只见他咧嘴一笑,神情显得十分愉快。只不过,他的笑,是送给楼上那位小姐的。
“放我下来!”琴娜压低嗓门说道,由于语气略带强硬,因而听起来有点像命令、而非要求。这家伙实在太过份了,不但将她像一包肉似的抱在手里,同时却还有本事朝未婚妻挤眉弄眼!
麦斯一副没见她刚才所说的话的模样,迳自转身对车夫说道,“把卫小姐的行李拿进大厅。”他一面说,一面已举步朝大门走去。
“你实在没有必要一直抱着我。”琴娜见门站着一群下人,不禁顿感十分困窘,因而以抱怨的口吻说道。
“你企图自行走路的英勇表现,我可是已经看够了。”麦斯以极轻的音量说道,“拜托,别害我在自己家里出洋相。”
琴娜闻言立刻羞红了双颊,回想起方才自己当着车夫和马僮的面,曾不自量力地硬要逞强。“如果我有令你为难之处,我向你道歉。”
“你只要别帮倒忙就可以了。”麦斯说,“总而言之,你我都必须表现出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
此时,一名打扮像是管家的中年妇女进入大厅,只见两手一拍,门内各处探头探脑的下人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爵爷。”中年妇人向侯爵微微一曲膝,“这位小姐需要休息;目前,只有那间中国式客房可供使。”
“不行。”麦斯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立刻清理出另一个房间。”
“是,爵爷。”管家回答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情愿,“只不过,其他的房间都有许多需要修缮的地方。”
麦斯皱起眉,勉强按捺住满肚子的不耐烦,“蓝厅呢?”
“爵爷,我们刚刚才发现它的屋顶漏水。”
“我记得三楼好像有一间棣厅。”
“不错,爵爷,但是里面的弹簧床坏了,村里的铁匠昨天才带回去修理。”
麦斯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务必要保持良好风度。“我放弃。你来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的表情显得好生为难,两手更是不停地相互挤搓。“爵爷,很抱歉,不过,我们并不知道您还会有另一位客人光临。您也知道,这栋屋子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居住,呃……”她有些无奈地两手一摊,“我只是依令行事啊!”
“我确信你已经尽力而为。”麦斯说。的确,他甚少回布拉德园居住,因此吩咐过尽最减少开支。
“你们所说的那一间中国式客房,是不是有何不妥之处呢?”琴娜见两人都不说话,情况显得有些僵持,于是开口问道。
侯爵和管家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说道。
“总不至于比我昨夜所待的地方更糟。”
麦斯投给她一抹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有人觉得它门窗关不紧,老是有风从隙缝中吹进来;暖气的动作不甚可靠,时有时无,而且,常常会有一些恼人的声音。”
琴娜微微一笑,“以我目前的状况而言,一旦入睡之后,只怕就算是地狱来的合唱团都无法将我吵醒。”
管家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卫小姐,”麦斯的神情神为不悦,“你的用字遣词也许只是巧合,不过,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有人认为那间客房闹鬼。”
“小姐,这是真的。”管家接口说道,“爵爷,甚至连令堂生前也曾如此认为。”她的目光转回琴娜身上,“鬼魂似乎特别钟爱那间客房,所以我们一直将它维持在良好状态。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不介意与鬼魂为伍的人而言,那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房间。”
“卫小姐,”麦斯的语气里有着几许戒慎的意味,“这下子你算自权威人士口中得到确认,布拉德园的确闹鬼。”
“爵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很乐意暂借那个房间一住。”琴娜的眼眸中透露出挑战的神情。
麦斯转头对管家说道,“你去把那间客房稍事整理一下,顺便叫女佣将热水和干净的绷带送来收房。卫小姐扭伤了脚踝,需要靠热敷来消肿。”
“是,爵爷。”管家行礼后离开。
来到楼上的书房,麦斯将她放在一张皮沙发上,并且突然笑着对她说,“你已准备好,要和我的先人们斗一斗,是吗?”
“那倒不尽然。”琴娜一面说,一面动手脱下对方裹在她身上的外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鬼魂之说,毕竟,我从未见过他们。但是,我并不排斥有神鬼存在的说法,对他们更没有敌意,因此,我相信他们应该不会故意来找扰我好好睡一觉。”
“你这种不无畏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他淡淡地说道,“我只希望你不会轻易便吓破胆,已经救过你一次,我可不愿意再度扮演浑身又湿又脏的救美英雄。”
琴娜听出对方有讥讽之意,但并未加以理会。“爵爷,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夫人,我相信自己已经帮了你不少忙。”
琴娜挑高一道柳眉,“据我记忆所及,侯爵,我从来未开口向你要求过什么。”
这话说象不轻不重,但却很有分量,麦斯不禁莞尔。“好吧,你请说吧。”
她以相当谨慎的语气道,“我的要求既不会占用你的时间,也不会耗损你的体力。”她抬起头,神情里有着几许祈求,“请不要让露薏小姐知道我其实并非‘卫小姐’。”
“为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才新寡;来丹佛夏,是为着能一个人静一静,因此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身分。”
他面露诧异之情,“伯爵夫人,你是在躲藏吗?莫非,你偷了伯爵府的珠宝?”
“小人之心!”琴娜脱口而出。接着,她想到自己这么做并不能促使他答应帮忙,因而勉强忍住怒火,改以较为平稳的语调说,“你在谈话间不提我已婚的事,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损失。难道,你会存心要伤害一名弱女子?”
“我从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麦斯绷着一张脸说道,“我和你一样,都喜欢保有自己的稳私权。所以,你放心,我保证不向任何人提起你已婚的事。”
“包括露薏小姐在内?”
“你的婚姻、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丑闻,并不适宜让一位未婚小姐知道。”麦斯回答说。
一听话,琴娜顿时火冒三丈。她不要与和他的未婚妻为伍;麦斯自己呢?莫非,他过去几个小时里的行为便毫无瑕疵可言?
“阁下,你行事可不真的谨慎小心啊!”
“我没有!”麦斯气呼呼地说道,“但是,夫人,我可不是那些平日和你为伍的人。”他故意以贪婪的目光射向她的前胸,“你丈夫在女人方面的品味,一向总……比我们低俗太多。”
琴娜气得紧抓沙发椅的扶手,指甲都深深陷进柔软的皮革中。忽然,她耳边传来一个好轻微的声音,像是某位女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所说的内容却是一句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驳斥之语。琴娜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爵爷,劝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若真有心勾引你,你此刻哪有机会站在这里大吹大擂!”
麦斯朝前跨一步,“夫人,你可别逼人太甚!”
“我对你毫无兴趣,何来‘逼人太甚’这说!”
麦斯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被人如此硬碰硬地顶撞过。一时间,他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对方,连一句话都不出来。
琴娜也被自己的言行吓环了,她不敢相信,如此大的话语竟是出自她的口中!她双颊发热,手心微微渗汗,呼吸也稍觉有些困难。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在等她先开口,于是,她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又洽直,“爵爷,对不起,是我失言。我绝不会再冒犯你,而且,我在府上只待一晚,明天便会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