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忧抬头,看见了君离尘暗黑如海的眼睛。
“你不一样,和他们不一样。”君离尘靠了过来,手撑在门上,把君怀忧困在臂间:“我对你……” “住嘴,你不要再说了!”君怀忧伸出手,捂住了君离尘的嘴。
两人对视著,莫明地僵持。
终于,还是君怀忧先移开了视线。
“天色还早,我去找人再架一张床铺。”他推开君离尘的手臂,生硬地说:“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谈。”
“你知道了对不对?那天,你是醒著的,是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君怀忧断然地回答:“要是你心里还有一丁点把我当成大哥,就别再多说了。”
说完,他掉头就走,也顾不上看君离尘会有什么反应。
他根本就不敢去看……
君离尘睁开眼睛,突然涌上心头的不安促使他转身去看君怀忧。
没人?君怀忧不见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走到了君怀忧的那张床边。
君怀忧是和自己一同睡下的,现在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他没理由这么早就起床的。
看样子,他离开有好一阵了,难道是……
君离尘冷著脸抓过外袍,就往屋外冲去。
屋外,月光映著林木,一派森冷凄清。
直走到岔路,君离尘才停下了脚步。
他刚才一时心急,只当君怀忧不告而别,却没深想君怀忧半夜离开是什么意思。这时他心里稍微平静下来,立刻停下了脚步。
君怀忧不可能深夜独自下山……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随著风声传进了他的耳朵。
君离尘稍做判断,往右边的小径走去。
不过片刻,他就看见了君怀忧。
君怀忧在一片空地上,慢慢地踱著步。
君离尘站在当地,一时无法决定要不要上前。
月光映出君怀忧满怀心事的眉目。
君离尘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面。
“我真的,就让你这么难过?”
君怀忧一惊之下回过头来,正对著君离尘深沉莫测的神色。
“离尘……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他微微垂下眼帘,不愿意面对君离尘几乎是带著怨怼的神情。
“你又为什么睡不著?”君离尘走了过来。
“我……”
“你在怕什么?如果真的像是你所说的,君怀忧,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
“你看著我!”君离尘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君怀忧惊愕地看著他,想要退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君离尘乌黑清冽的眼睛里,混杂著太多的痛苦,迷茫……以及怨怼。
什么“天下王”?眼前这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是当初那个掷碎玉盏,对自己说出“不如宁为玉碎”时无情狠毒的君离尘吗?这个一声令下,足以天翻地覆的“天下王”,怎么会是为了爱情而落落寡欢的人呢? “你看著我再说一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说啊!”
“我究竟是坐了什么?才会让你有那样的想法?”这是他始终没有办法想通的一点,自己究竟是做了些什么,才会让这样的男人逾越了性别伦理来爱上的呢?
“你做了什么?”君离尘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脑中闪过了种下情根的点点滴滴。“你做了许多,许许多多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的事,说了许许多多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多年以前,始终是整个君家亏待了你,我只是想要做些补偿。”君怀忧抬高了下颚,从他的手掌中脱离出来。
“兄弟?”君离尘冷哼了一声。“我君离尘想要的不是兄弟,而是你君怀忧!”
“可是对我来说,你只是兄弟。”
君离尘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我不是,我姓君,是为了‘君临天下’,而不是‘青田君家’。那些人对我而言,不过是些陌生人,甚至是杀了他们也不值得的蠢人。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自贬身份,还来为这些无用的祖先守坟?只是兄弟?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
“不值得的!”君怀忧慌张地看著他:“你位为极臣,年少英伟,想要什么样的名门淑女,绝世佳人会没有?我只不过是一个早年丧妻的鳏夫,不但是血亲,还是个男人!”
“我不要其他人,其他任何的女人,男人我不要!我要的,只有君怀忧一个,不论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只有你……”
“我?你又知道我是谁了?”君怀忧看著他的眼睛,别有深意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你只是因为寂寞,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就像你对太后那样,等你清醒了,你一定会后悔……”
“是你根本就不明白!”君离尘大怒:“别提什么太后,她不过就是个台阶,那种愚蠢贪婪只知索取的女人怎么能和你相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这句话多么让人心寒。
君怀忧的心,寒了。 被这样的人爱上了,会是一场灾祸。
整个君家,都会被卷进来的灾祸。
“你要我怎么办?难道你不明白,就算你再怎么做,也不能勉强我的心吧!”
“你必须像我一样,除了我,你不属于任何人。”
“笑话!”君怀忧挣开他:“我有家有室,却和自己的兄弟在这种关系上纠缠不清,你说可能吗?” “家室?什么家室?”
“我有子有妾,这些难道不算家室?”
“是吗?”君离尘垂下手,却是笑了。
君怀忧被他的笑容扰乱了强装的镇定。
“你以为,你有什么家室?那些女人,还真的是什么妾室?”
“你说什么?”
“你大概想不到吧!君家上下,又有几个人是单单纯纯活著的。”
“这是什么意思?”君怀忧的脸色变了。
“宋怡琳是我的手下,九年前,我让她潜入君家,为我收集消息。她不是什么妾,只是我手下一个小小的眼线。”
“什么?”君怀忧猛然退了一步。
“至于那个周素言,八成是韩赤叶的细作,他的动作可不比我慢上多少。”
“这……怎么可能……”这两个爆炸性的消息,让君怀忧觉得无法接受。
“不然的话,这么碍眼的位子,我会让两个女人占著不动?只要我想,她们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君怀忧再退了一步,脸色发白。
这些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居然……这么肆意地掌控别人的生活!这么无情地左右别人的人生� �
什么才叫做权术,他今天终于完全明白了。
“太过份了!”君怀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我也是逼不得已,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不想败也不能败。就算顾虑得再周全,也难保万无一失。君家关系到我的过去,我不能让人在这里找到攻击我的把柄,派出眼线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轮到君怀忧苦笑:“我只是没有想到,那么亲近的人,居然只是别有目的而来的。”
“就算不是这样,也不会有什么能够阻碍得了我。”
“我有什么能耐,能得你这么深的眷顾?”君怀忧冷冷地望著他:“话说到了这里,我还是得提醒你。整个天下也许你都唾手可得,可惜我的心你是拿不去的。我们只是兄弟,除了这些,不会再有其他。”
“君怀忧。”君离尘一样毫不退缩地看著他的眼睛:“我想要的,一样也逃不掉。”
这爱情,何止是一场灾祸,简直就是一场战争。
一场只由一个人决定胜负的战争。
两人几乎是怒目对视著。
“怀忧。”突然之间,君离尘软化了态度:“为什么要这样呢?除了这样对我,你能不能为我考虑呢?你不知道,你的喜怒哀乐,对我有多大的影响。看到你厌烦我,躲著我,我的心里……再这样下去,我终有一天会因为你而陪上一切,你会忍心吗?”
冷酷的君离尘,君怀忧可以冷眼以对,但面对寂寞的,孤独的君离尘,他又怎么硬得起心肠?
他只是孤独得太久……
看见君怀忧面色和缓下来,君离尘又慢慢靠了过来。
“我没有厌烦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才好……”君怀忧侧过脸去,心里乱作了一团。
君离尘把头枕到他的肩上,他停下了说话,不知该推还是该退……
“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呢?”君离尘在他耳边轻轻说著:“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你对我这么地好,我不想失去你啊!”
君怀忧的心终于软了。
“离尘。”他转过头,君离尘乌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让他一时忘记了要说些什么。
“怀忧。”他伸出手,穿过君怀忧耳后的长发,慢慢地凑近两人的脸庞,直到他的嘴角印上了君怀忧的唇瓣。
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君离尘说吻就吻过来,君怀忧根本就没有料想到,甚至完全被君离尘搂到了怀里也没有能注意到。
应该说是被吓到了,活了将近三十年,居然被另一个男人吻了,说没有吓到那是假的。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这个吻的本身。
他不是和尚,当然也和别人吻过。但这么珍而重之地被人吻著,他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
只是唇与唇的厮磨,这是一个只有感情而无欲望的吻。
君离尘把他当成了易碎的宝物,那么地珍惜,那么地珍爱……所以,他忘记了自己的坚持,忘记了这是多么不应该发生的事,只是怔然地被君离尘吻了。
他几乎能够体会得到,在君离尘的心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情感……
不应该有的,不被允许的情感…… “怀忧……”君离尘埋首在他的颈边,轻声地喊他的名字
不应该有的……
就算是在历秋生活的那个年代,这样的情感也是不能公开宣扬的,何况是在这样的时代里。
不应该的啊……
“天快要亮了,我们回去吧!”君怀忧往后退去,手按上了额角:“吹了这么久的风,我怕有些头痛。”
“头痛?”君怀忧紧张地过来扶住他,温热的掌心盖上他的额头:“那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君怀忧蹙著眉头,没有挣脱他的扶持,心里五味陈杂。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办呢?
从掌沿看过去,君离尘一脸的紧张和忧心。
他的心重重地一跳。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就算是要快刀斩乱麻,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哪怕会……
这一刻,在他身体的某一处,真的酸酸涩涩觉得疼痛起来……
第六章
“大少爷,这里风很大,您还是先回舱房吧!”
“你去忙你的吧!”站在甲板上的君怀忧吩咐:“快些打点,马上启航。”
那名管事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匆匆忙忙地去了。
不一会,云桅上升起了大帆,船工们解开了缆绳,西风徐来,一列庞大的船队缓缓驶离了码头。
天色这时渐渐泛白,黎明就要到来了。
君怀忧慢慢走到船尾,默默望著距离逐渐拉来的堤岸,眼里浮上了淡淡的离愁。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他又怎么会选择这条道路?
放弃了需要他的人们,踏上未知前途的旅程,他的心里一样觉得难以割舍。
可是,只有这么做了,才能彻底地……
“君怀忧!”
一声犹如咆哮的低吼划破了所有的平静。
君怀忧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站在码头上气急败坏的人。
“君离尘。”相反地,他轻声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两人隔著并不遥远的距离,相互凝视著。
“大少爷,要不要把船开回去?”身旁的管事问他。
“不用了,我们走吧!”他轻声地吩咐,却没有移动目光。
君离尘的目光里,那是愤怒。
他没有再说半句,但他的目光,还是让君怀忧心惊了。
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君怀忧,你是逃不掉的� �
君怀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直到只能看见君离尘黑色的衣衫隐约飞扬的时候,君怀忧还是没有办法吐出那一口气来。
他意识到,这一口气,也许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也未必能吐得出来。也许,直到死去,这口气还是会梗在他的心口,揪住他的五内。
直到四周都变成了茫茫海水,他才慢慢地,慢慢地坐到了甲板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听起来有些耳熟,却又像全然陌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他惊愕地转过了头,却看到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个人扬了扬细致的长眉,眨了眨猫儿似的圆眼:“这世上有我这样的人存在,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喜薇?”君怀忧茫然地看著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不就是我喽!”那人甩了甩额前过长的刘海,笑得好不得意。
“你……”
“我就像你现在看见的一样。”眼前这个一身标准男人打扮的喜薇,双手环胸,扬著下颚笑著:“我不叫喜薇,而是希微,洛希微。虽然平时看上去像个可爱的姑娘,但事实上,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男人?”君怀忧不敢相信地甩了下头。
“虽然比不上你国色天香,但还能说是以假乱真吧!”洛希微笑嘻嘻地坐到他的身边:“我不说穿,又有谁想得到一个内廷女官会是一个男人假扮得了的呢?”
“你一直扮成女人……”
“所以说,什么事都不能只看表面,这一点,你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吧!”洛希微眼角眉梢带著笑意,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怎么会在船上?”不管他是喜薇还是洛希微,问题是这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难道说……”
“你放心。”洛希微安慰他:“我可不是来破坏你的计划的,事实上,要不是有我一直在误导君离尘,你哪能这么顺利地离开他的身边?”
“为什么?”君怀忧狐疑地望著他:“你不是他的手下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手下?公子啊公子!你实在是太小看我了。”洛希微边笑边摇头:“我虽然称不上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可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下人。”
“那么,你究竟是谁?”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名气,你一定没有听说过我。简单来说,我只是一个混迹江湖的杀手而已,就是那种只要你出得了价钱,就可以为你取来别人性命的人。我们这一行和做官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我当然是第一流的。像我这样的人,只要心肠够硬,就不怕会暴露身份,又怎么需要去当什么人的手下。
“那你跟著离尘一定是另有目的了?”
“那当然了。我这种人只有仇家,哪可能会有什么朋友?虽然我心肠够硬了,可也总有一两个无法掩饰的地方,比如出手的力道和角度,爱用的手法之类。”洛希微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偏偏有一个十分可怕的人物,一直在追踪著我。那人的武功极高,才智过人。我打不过他,只能躲躲藏藏,可还是有好几次差点就被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