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微笑会萦绕在男人的梦中的,它会使他盼望某种东西——某种不可能得到的疯狂的东西,如果他放任自流,他的心会破碎——
“嗨!杰雷·曼要结婚了!”欢乐的人群向他们涌过来,就像是大海中的泡沫。有一秒钟的时间她被挤得靠在了他的怀 中——接下来的一秒中,她又被十来个欣喜若狂的女人拉走了。诺艾尔惊慌地回头看着他。
“山姆?”
“别担心,她们只是带你去——”他的声音立刻被简恩·杜普雷打断了,简恩在他的后背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将山 姆肺子里的空气拍了出去。
“今夜,你需要一些耐心,杰雷·曼。”简恩一边大笑着,一边将一杯泛着泡沫的杯子塞进了山姆的手中。
山姆喝了一口这略带苦味的、后劲非常强的液体,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不能喝得太多。这种饮料有一个无害的名字——甜水,然而它的后劲足以与发疯的大象媲美。但是他需要这种东西来让混乱的内心平静下来。在理智上,他知道这个婚姻纯粹是一种生意关系,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他们彼此并不相爱,见鬼,他们甚至都不喜欢对方。在两周之内,她就会回到美国去,而他从帕帕·吉尼那里得到“废除婚姻”的指令。他们各自回到旧有的生活轨道上,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只是生意,当他将杯子举到唇边时,他默默地重复着,然后他沉浸在那强大的令人麻木的液体之中。可是,为什么他的感觉就像是掉进了大西洋的魔鬼三角之中了呢?
“嗨……不要……住’手……”
诺艾尔失败地闭上了嘴,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她叹了口气,抬起了手臂,让带着她来到教堂的这个小礼拜室的女人们脱下她弄脏了的衬衫和裙子。
我这么做是为了科学,。当一个女人将她昂贵的衣服卷成一团,扔在礼拜室的一个角落里时,她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我这么做是为了伊甸园计划,我想带着粉红和爱因斯坦进到这个小岛的群山中心,即使这意味着我要被这些根本不理解我的女人们推来推去,身上只剩下内衣,并且要同多诺文那样的暴徒结婚……
她瑟缩了一下,一种触电般的战栗掠过她几乎赤裸的脊背。
清醒过来,诺艾尔,你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家伙。
然而嫁给多诺文的想法——即使只是假装结婚的想法——让她感觉到内心仿佛变成了一壶烧开了的滚水。
“小姐?”
这声呼唤让诺艾尔从白日梦中惊醒,她低下头,看到一个小女孩正站在她面前,她立刻屏住了呼吸。这个女孩子长得如此美丽,远远超过了一切语言能表达的范围——不仅是她的脸孔与她的身材令语言苍白无力,她迷人的眼睛与灿烂的笑容里散发出来的爱与信任更是让所有的描绘望尘莫及。她阳光般绚烂的笑容仍在闪耀,然后她举起了一杯看起来像是水的液体。“祝贺你,这是甜水。”她用法语说。
甜水。诺艾尔默默地翻译着她的话,她高中时代学过的法语赶来救驾了。也许这是岛上举行婚礼的习俗——她浑身紧张而潮湿,一杯冰冷的甜水正是她需要的。“谢谢,我的意思的,谢谢。”
最后一句话她是用法语说出来的,然后她回报给这个小孩一个同样真诚的笑容。她将杯子举到了嘴边,喝了一口,却几乎窒息过去,这杯甜水尝起来根本是一杯药剂。她想要将杯子递回去,但是小女孩再次开口了。
“祝贺你,也祝贺我的朋友杰雷·曼。”
祝贺我的朋友杰雷·曼。诺艾尔可以在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真诚的爱意——她并不只是在执行一个古老的婚礼仪式。诺艾尔吃惊地意识到她的那个“肌肉发达的暴徒”向导居然有时间同这个小女孩交朋友,也不怕麻烦,这种事情是哈洛德宁死也不肯做的。她禁不住钦佩起山姆来了——想到她或许会喜欢上多诺文,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害怕。
她心不在焉地又从杯子里喝了一口,惊奇地发现第二口的感觉并不像第一口那样糟糕,实际上,她发觉这种饮料非常令人振奋。她喝光了杯子里的甜水,将杯子递回给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很快地又给她斟上一杯。
另一个仪式。诺艾尔一边接过第二杯甜水,一边思忖着,好吧,这也不坏,我现在开始有些喜欢它了。接下来的几分钟 是一片混乱的场面,那几个女人拿出来一块色彩艳丽的丝缎,开始在她的身上缠绕起来。她们用法语说笑着,交谈着,没完没了。她们的语速太快,诺艾尔根本听不懂,实际上,即使她听懂了她们的话,她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她的思绪此刻就像是一只蜘蛛网里的苍蝇,被千头万绪缠绕着,她想起了她前任男朋友哈洛德,婚姻,她的生活即将面对的一切。
虽然她与工作狂哈洛德分了手,她仍然怀疑自己最终还会遇到一个像哈洛德那样的男人,他会用会计般的精明指出他们未来的出路,选择与他们比邻而居的邻居,筛选他们与之交往的朋友,甚至连他们未来的三四个孩子要上的学校也都事先计划好。这是一个安全而有保障的未来,与她妈妈愚蠢而灾难性的婚姻完全不同。然而,尽管她努力去描画,她也无法想象出她的孩子会用充满了爱与崇拜的眼神看待哈洛德,就像那个小女孩提到她的“杰雷·曼”时,脸上露出的敬爱的表情。
诺艾尔发现自己正在沉思着安全问题,她以前从来不曾认真想过。但是现在,当她喝着第三杯甜水——或者是第四杯——时,她无法再去想别的事情。
忽然,那些女人们停止了交谈,并且都退到一边去了,这突然的不自然的沉默让诺艾尔有些不安。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发现很难将单词组织成句子。思维与想象力一并涌进她的脑海里,就像是水彩在雨水中互相泅染。在她晕眩的头脑深层,思路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似乎她旧日生活中各个角落堆积的灰尘都被清扫出去了,露出了掩埋已久的钻石。
一面落地镜子在她面前出现了,镜子中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镜子里是一个身体颀长的女人,有着一头黑玉般漆黑的头发,浑身被具有异国情调的丝缎围裹着,仿佛是一道旋转的彩虹。她吃惊地伸出手指去触摸那冰冷的镜面,却发现里面的人影只是一个映像,她自己的映像。
但是,这个女人不是我,这个陌生的异国风情的女人与诺艾尔·瑞沃尔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她就像是一个幻影。
她迷惑地向她的同伴们望过去,却发现她们都像青烟一样飘散了。这岛上的一切都是难以理解的——从那些神秘的诸神雕像到突然出现的镜子和突然消失的女人们,还有那些奇异的习俗,那深不可测的法律,略带苦味的甜水,肌肉发达的暴徒向导,他居然肯花时间同一个小孩子交朋友……
一切都是难以理解的。她吞咽了一下,再次打量着镜子里的女人——那个女人与她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像黑夜与白昼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一样。镜子里的幻影显得奇异而充满热情,但是一点也不熟悉。记忆在她的脑海里起起落落——
流星般灿烂的笑容,恶作剧般的眨眼,一个男人的深沉而具有震撼力的笑声。她将这一切记忆牢牢地锁在心底,囚禁在 她保守的外表下面。在外表上,她是一个清教徒式的女人,她只注重事业。
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过去的羁绊中解脱了,在这个阴影重重的小屋里,她不愿再逃避令她不安的不期而至的真实了。
这就是保守的诺艾尔·瑞沃尔博士看着昏暗的镜子里的影像想到的东西,就在此时,她的那个性格鲁莽的不可信赖的父亲的鬼魂正在背后盯着她。
她到底在哪里?
多诺文站在祭台的最底层的台阶上,注视着半敞开的礼拜室的门。
“那些女人在五分钟以前全都出来了,”他咕哝着,心中升起了一股挫败感,“她为什么耽搁了?”
“谁了解女人的心思呢?”简恩·杜普雷用岛上的那种柔和的语调回答说,“你着急了,杰雷·曼?”
是的,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多诺文看了他朋友一眼,是这个男人第一天带他到岛上来的,经过了这几年,他已经将简恩看做了他的家人,而最近他又成了简恩最小的儿子的教父。他又开始结交朋友了,他请求简恩出席他的婚礼,如果他们能举行婚礼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山姆越来越怀疑诺艾尔改变了主意。她肯定看出来了,嫁给他——即使是不正式的——所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他并不责怪她,整个事件都是异端邪说,而异端邪说对一个像诺艾尔·瑞沃尔博士那样的书卷型的女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此外,她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了,她无法忍受同多诺文在一起。
“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我现在告诉你,我过去一直为你担心,你到这里来这么久了,却没有女人。”简恩在他的后背上亲密地拍了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多诺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短促的没有一点儿幽默感的笑容来,这在岛上是一个缺点,但同居不在此列。
“我没有那样禁欲,朋友。”
简恩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
“那些女人对你的身体爱得发疯,但她们不爱你的心。你需要的更多,杰雷·曼,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还很年轻,我不需要任何人。他思忖着,在他的朋友看到他眼睛里讥讽与自嘲的神情前,将目光转到了别处。当然,有时候他也妒嫉像简恩这样的男人,他们找到了一个善良可爱的女人,可以将他们漂泊不定的心拴住。但生活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的,他曾经闯入过爱情的危险的领域中,结果却伤痕累累,心碎而绝望。如果再让自己陷入到这种处境当中,他就是一个傻瓜。他揉了揉布满胡茬的下巴,回忆着他为什么要放弃过去的一切而跑到圣米奇加岛上,过这种简单的无欲无求的“杰雷·曼”式的生活。
“她在那儿。”简恩轻声对他说。
他看到了诺艾尔,立刻目瞪口呆。
那些女人给她换上了一件传统样式的五彩缤纷的结婚礼服——这一点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没有料到她穿起这件礼服时的样子,她就像是一条美丽的精致的爱发脾气的鱼,正在夜晚的芦苇丛中游来游去。她僵硬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美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优雅。这种优雅的灵光他曾经在他的卧室里见过,那是在她感觉到孤独的时候。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它们缓缓地落到她修长的裹着闪闪发光的丝缎的身体上,落到她衣服下面起伏的曲线上,落到她纤秀的赤裸的双脚上。上帝,她至少应该穿上高跟鞋,一位哲学博士应该穿上高跟鞋……
仿佛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强大的暗流卷进旋涡里的游泳者,他走下了祭台,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眼眸深处柔情似水,几乎能将他淹没。寒冷的薄冰不见了,展现在她的眼眸中的是纯洁的真诚与人格的力量,它们几乎带走他的呼吸。她的信任震撼着他,她的美丽迷惑着他,他迷失在她的眼睛里,感觉到超越激情、超越性的更高的东西。她是不可捉摸的,她是难以抗拒的。
她的身体摇晃着离开了他,她优雅地打了一个轻微的嗝儿。她喝醉了。
“上帝。”他呻吟了一声,抓紧她的手臂,“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她眨了眨眼睛,显然很难将精力集中起来。“有几杯,那只不过是甜水而已。”
“是的,那些甜水能够给太空飞船增加燃料。跟我来,明白吗?”他抓住她的肘部,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他引导着她 向楼梯走上去,不幸的是,她在他的手臂里不停地摇晃,将一股股触电般的感觉传导进他原已超过负荷的身体里。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娶一个恨我的女人,她宁可喝醉了,也不愿意面对我。我没有那么卑鄙。“听着,”他贴着她的 耳朵生硬地说,“你不必这么做,我带你回到车里去。”
“但是我的调查……”
“我们会找到别的办法的。”
他走下楼梯,开始拉着她从祭台旁边走开。出人意料,她将高跟鞋踩进肮脏的地板里。
“我不走,”她说,她那弧线优美的下颏绷紧了,显出一道坚定的线条来,只怕最顽固的人都会对她的意志感到妒嫉。
“没别的办法,你是这么说的,我必须做这件事。爱因斯坦和粉红全靠我了,我不能让它们失望,不能像他那样……”
山姆不知道“他”是谁,现在也没有时间详细问她了。简恩在一边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甚至帕帕·吉尼也注意起这边的情况来。再过几分钟,这位萨满教的巫师领袖就会产生疑心,从而取消婚礼,他们两个人的打算就会落空。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多诺文?
他将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在此时此刻,他只能将精力专注于一个危机上。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那捉摸不定的绝望的祖母绿色的眼睛,感到自己有麻烦了。他是一个粗野的男人,他一直过着粗野的生活,而她的目光像子弹一样穿透了他厚厚的盔甲,射人到他的心中。上帝,这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她在对他做什么,她那信任的甚至是崇拜的目光让他不安起来,他是多么不配这种目光……
想一想金钱。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强迫自己的头脑投入到工作当中,这是他的工作,他为此而赚钱,这是关键。现实就是现实,不要理会那些疯狂的情感,否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的目光阴沉下来,下颏也绷紧了。
“好吧,这是你说的。”他一边低吼着,一边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走上台阶,“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和我无关。”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他瞥见了她祖母绿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多么激动,如果他发觉了这一点,她就会死掉,她宁可死掉。
他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表情变得强硬起来。帕帕·吉尼和人群逐渐消逝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只留下握住她手腕的他的手指异常真实。’他跪在她的的身边,就像是一座高大的山峰,他的眼睛带着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注视着她。他的目光将她完全拥抱起来,让她感觉到脆弱,她的思想仿佛是赤裸的了。太迟了,她意识到吻他会让她付出比骄傲更高的代价,这会付出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