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贾伟力低声致歉。"那些该死的美国人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搞鬼了。他们把我们当白痴?'"
"看来似乎如此。"蓝道答道,不带表情地瞄了那些法国官员一眼。
"要不要把这批货退回去?"
"不用了。虽然混了不少石头,这里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棉花,你通知他们:货物太重,船沉了。"
贾伟力突然发笑。
"是的,大人。"
"只不过下回通关恐怕会有麻烦。"蓝道转向那群官员,费力地试图用法语说明情况。他自信可以说服他们,因为战后的法国没有本钱危及和英国重新建立起的贸易管道。法国市场正在逐渐复苏,他们需要棉花、军火、羊毛、皮革,尤其需要咖啡和砂糖。在发明蒸气机,带动产业革命之后,世界上最好的货物大多来自英国。蓝道打算尽量利用法国的匿乏和英国的富足来图利。
夕阳西下时,蓝道驾着马车来到朱海碧夫人的店门前。他不耐地走进店门,朱夫人隔着帘幕偷望他一眼。
"再等一会儿就好,先生。"她说道,等她把头又缩回去时,后面传出一阵闷笑声。显然她们打算给他个惊喜。
几分钟以后,朱夫人出来了,用戏剧化的手势拉开红色布帘示意若薇走出来。经过数秒钟的冷场,蓝道笑了起来。等她终于现身,他的笑容消逝了,眼眸由金转绿。若薇走到他面前停下,在他检视她们这一天的工作成果时,感到无比羞涩。她等了半天他仍然没开口。他喜欢吗?他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她告诉自己。他只默默地瞪着她,若薇稍稍抬起下巴,颇具威仪。
那件衣服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水粉色,就像贝壳内部一般闪闪发亮。微蓬的袖管轻触着她的上臂,领口开得极低,仅仅遮住她的乳尖,将她的乳房托起,其下则是垂地的细褶。她的身材年轻纤细。但女性的丰润曲线令人无法忽视。她身上唯一的珠宝是一只金别针,在她颈间的天鹅绒蝴蝶结上璀璨生光。若薇的肌肤微泛桃红,眼眸有如晴空般蔚蓝。她们将她前面的头发修剪了一下,整理成时兴的小束卷发,颈后则盘了个大髻。
"我几乎认不出是你了。"蓝道叹声说道。她的出现不啻是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兜头给了他一拳。他注视着她,在欲望和悔恨间摆荡不定。她穿得太少了,他想道,努力将视线自她胸前移开……但他的理智提醒他,她穿得并不比一般衣着入时的女人少。一个问题刺痛了他:他是否能够按捺住不去碰她?这牵涉到他的自尊。他的信用,他保证过不再占有她的,老天爷!怎会为自己设下这么一个陷阱?我原先不知道,他饥渴地想道,我原先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要地。
"很好看。"他喃喃说道,心知那群女人期望他的赞美之辞。她对他笑笑,然后低头打量自己。一时之间他好像见到了某人,但仅仅一闪即逝。不知在何处……他从前曾经见过她。
"你那别针是打哪来的?"他问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小小的圆形别针。其中雕刻了一个字母B,周围环饰着叶形花纹。这是男士别胸巾用的领针。
"这是我父亲的,他叫白乔治,"若薇答道;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触摸那别针。"我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时给我的。"他为何会问起这枚别针?她有点恼恨地想道。他有没有看见她的衣服、她的脸和身材?他对她毫无感觉吗?并不是她在乎他的意见,只不过花了一整天……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朱海碧夫人问道,蓝道将视线转向她。
"夫人。"他缓缓说道。"只有你精心加以改造利用的材料,才配得上你独到的审美眼光。"这些礼貌的赞美词拐弯拐角地说了半天,其实根本毫无意义。若薇听了只觉生气,他不如闭上尊口倒还好些。
"啊,我觉得你指的好像不是衣料。"朱海碧夫人娇声说道,用法国女人特有的方式企图博取更进一步的赞美。蓝道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价钱上,缩短这种言不及义的无聊交谈。
"像这种改造的过程,无论代价多高都是值得的,亲爱的夫人……"
"啊,是啊,"她立刻说道。"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多么有价值,先生。你是外国人,不过我不会占你便宜。我就算你最低的价钱……"
若薇现在开始觉得让男人来替自己的一身穿戴付钱实在很不是滋味,于是便一语不发地站在旁边,直到他们留下欢天喜地的朱海碧夫人走出店门。这是他欠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柏蓝道害她失去了童贞,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家。而他只不过送给她几件衣服而已。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持续.似乎那男人和女裁缝之间的金钱交易。己将自己标示为他的所有物了。在回客栈的途中先开口的是蓝道。
"你这一天倒是大有所获嘛,"他说道.若薇点点头,试探性地伸手摸摸额前修短的卷发。"他们把你的头发剪短了。"还不错,至少他的确注意到她身上的一个地方了!
"只有前面而已。"若薇不以为意地答。
"以后你再做什么决定之前,要先来和我商量一下。"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柏爵士。我不必接受你的命令。"
"不接受命令,只接受我的钱?"
"是你自己叫我去做衣服的!"
"我叫你做衣服,没叫你剪头发!"
"这是我的头发.不关你的事。而且就算你再噜嗦也不能让那些头发长回来。你管我——"
"我才不管!"他厉声打断她,咬牙控制自己的火气。
过了几分钟都没有人开口,最后蓝道叹了口气。
"我们不能这样一直斗下去,否则最后非杀了对方不可。"
"依我之见,我们之间的冲突没有妥协的余地。"若薇干脆地说道。她也不知道他俩要如何活着离开哈维。
愁眉苦脸的蓝道忽然脸色一亮。
"既然连英法两国都能和平共存,我想你我总有办法一起生活的。"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她倦然问道。
"我们何不修订停战协议?"
停战。若薇抚弄着身上平滑的衣料,心中难以取舍。停战只不过是将敌意暂时遏止住而已。可是在自己明明恨他入骨的时候,答应停战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况且要改变这种情况也不容易。
"我认为根本没有尝试的必要。"她低声说道,望着窗外成排掠过的肮脏房屋。她感觉肩头压上了一副重担,而拒绝了他的好意又使她感到内疚。"我希望自己有宽恕的美德,但可惜没有。那行不通的。"
蓝道轻轻颔首,脸上没有表情,他向马儿咂咂舌头要它加快速度。显然她还不明白将他们两人牵扯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他经常忽略的荣誉感——他大可以将她扔在街角,才不管她会有什么下场呢!接着他将说破这点的念头抛到一边,对自己感到不齿。恐吓一名没有自卫能力的女子并不能使他得到任何乐趣。趁这段沉默的时间,他可以从容分析自己对她那番话奇怪的综合反应。她拒绝休战使他觉得被冒犯了。他最卑鄙的部分建议他干脆摊牌,要她搞清楚她根本没有拒绝他友谊的权利。另外一部分则仿佛受到了伤害,好像伸手去抚摸毛绒绒的猫咪,结果却被猫爪狠狠抓了一下。不过整体而言,他对她的评价又提高了,因为她明白表示自己不会是圣人,也不是烈士,不可能口是非地说自己已原谅了他。
他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唯一的解决之道似乎是尽量离她远远的。
从这天开始两人之间似乎画下了界限,蓝道不再冒进,若薇也毫不让步。一天过了,然后又一天,两人就这么过了一星期。除了短暂的争吵以外,便是冗长的静默和战战兢兢的交谈。若薇说法语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这种轻快流畅的语言常让她忆起玫蜜。大部分的时间蓝道都留下她一个人,自己则到码头上去或是视察柏家的产业,她则乐得窝在有如避风港的客栈里。
若薇从未有过这么空闲的时候,她可以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练乐器、读小说,在果菜园中漫步,咀嚼阳光晒暖的薄荷叶,或是在会议厅中与其他住客闲谈,其中有两姊妹是从美洲殖民地跟父母到欧洲大陆旅游的。
她唯一会常常碰到蓝道的时候是早餐时分,大家一同在咖啡室中享用热呼呼的咖啡牛奶和香脆的面包。晚上他们又和葛家人以及其他客人共进晚餐。
精美的食物,新鲜空气和阳光,以及清闲、自由,使若薇苍白的肤色逐渐红润健康起来。对这种改变,蓝道未置一词,但他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其中混杂了渴望和冷漠。
虽然若薇继续发誓说她不喜欢他,但她发觉他已勾起自己极大的好奇。她开始清楚地知道他何时与人打架、赌博,或是出去找刺激了,因为有时他回来眼中闪着异采。看来他只有在做柏家其他人绝对不赞同的事时,才能自得其乐。要了解他很困难,他比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复杂多了。她对他认识越清楚,越是奇怪科芬花园剧场火灾那晚他居然会助她逃出魔掌。他的揶揄和冷酷常会使若薇又怒又怕。
有一天晚上他因为当天到鲁维叶跑了一趟,回来得特别晚。他决心再找一些新的贸易伙伴,花了一天的工夫,结果颇有进展。他想在法国的羊毛业中分一杯羹,还打算在发展奇速的丝织业中碰碰运气。目前拿破仑正待在圣赫伦那岛上腐烂,能和上流阶层沾得上边的工业自然大有可为。
他疲累不堪地走进套房,迎面却看见若薇坐在房间中央的浴盆里。烛光照耀在她脸上,耳后和颧骨下都形成动人的阴影。她颈旁冒出一丝丝蒸气.在她头顶上盘旋,然后升高至天花板。她往头上抹着肥皂,镇静地望向闯入者。等她认出是蓝道,微微睁大了眼睛。每回她出浴时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从在伦敦那天早上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身无寸缕。
"我还以为是女侍呢!"她说道,音调比平常稍高。"她去拿毛巾了。"少白痴了,她立刻告诉自己,他从前又不是没有看过你,房中立刻充满强烈的紧张气氛,几乎肉眼可见。自从伦敦那天早晨以后,若薇从未如此清楚地觉悟到他是个男人,恼人的记忆折磨着她,她往水里缩了几英寸。蓝道好像被钉死在地板上,他的嘴发干,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他运用了超人的意志力才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开,专心望着自己的指甲。
"抱歉,我在卡恩待得比预定的时间久-一"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声音保持正常。
"我……是的。"
"嗯……我马上就可以洗完了。"若薇说道,蓝道往后退一、两步,直到肩膀抵住房门。他的脉搏加速,浑身不自在。
"不用急,"他说道,他还能如常说话真是奇迹。"我要再出去一下——一还有些事情没办完。"
若薇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如释重负地靠在浴缸边缘上。她洗完澡便早早上床,竖起耳朵注意听套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整夜她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要等到他回来才放心。他直到早上才回来。
若薇肿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醒来,听见有人走进套房,便拿了一件和睡袍相配的外套披上,打开自己的房门。她看见他时起初还有点惊讶和担心,继而便感到厌恶。她闻到廉价妓女身上浓重的香水味,那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他的衣衫凌乱,满脸胡渣,眼睛也和若薇一样布满红丝。若薇忍不住开始想象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情形,气得喉间梗塞。下流的无赖!
"今早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不是吗?"他说道,声音温柔得出奇。
"怎么会?你满身都是娼……婊子的味道。"
"你很可能说对了,"蓝道表示同意,脱下外套扔在地板上。"不过你应该记得,这点我们早就已经达成共识。我如果有需要,就到别处发泄。难不成原来你情愿我上你的床?"
若薇怒不可遏。"你使人作呕!"
"我是个无拘无束的未婚男子,这有什么好恶心的?"
"只要是愿意把裙子掀起来的女人,你就可以跟她上床。"
蓝道伸出手打算摇她,但她稳稳地站着不动。他自弃地拐起嘴唇。他是怎么了?她为何能够挑起别的女人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不能让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否则他非发疯不可。
"我很怀疑你为何要和我进行这种无谓的争吵,"他柔声说道,握住她的上臂。"你是否记起了我是很容易将言语付诸行动的?"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企图挑逗你,"若薇颤声说道,蓝紫眸冒火。"那你就错了。我是因为无法隐藏对你的滥交行为所感到的憎恶才不得不说。""那你就设法隐藏吧,"蓝道对她提出忠告,将她往前拉了一英寸,两人几乎相触。她的个子好小,头还够不到他下巴。"不然我可能会不顾一切……把注意力放在身边可资利用的女人身上——而通常就是你。"
若薇恨不得赏他一记耳光——不过她记起了上回这么做的后果。她浑身僵硬,紧握双拳。
"那你就再对我用强啊!"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反正那也不足为奇。"
他猛然放开她的肩膀,捧住她的脸。
"你倒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吸引力,"他柔声说道。"你就像冬天的积雪一样'温暖'。你不知好歹而且高傲,每次我一碰到你你就忙不迭地躲开。你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没有那么自足。我在毫无温暖的家中被禁锢了好些年,终于忍不住开始向外寻求温暖。而你正是在这种追寻的过程中第一个受到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