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你这种盛气凌人的口气还真像老伯爵。"
"我越来越了解他了,从前我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蓝道回答,然后把头探到窗外叫车夫上路。
马特弗的住处离伦敦不远,只花了半小时就到了。马车停下来时,考林伸头出去张望,然后低低吹了声口哨。
"什么嘛……看来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糟。"
蓝道询问地抬起一道眉毛跳下车,穿着靴子的脚轻轻落在地上。这栋房子果然是不堪人目,陈旧而污脏的外表说明至少有好几个月乏人照管了。整个地方没有一丝动静。
"我听说他把大部分的仆人都遣散了,只留一名男仆和厨子。"
蓝道点点头,走到门前不耐地敲门。他的胃因不祥的预感而撤紧。没有人应门,于是他便试试门把,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
"没人在,"考林喃喃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吧。"
"不行,他是头号嫌犯。"蓝道走进去,好奇地四下打量。屋中没什么装饰品,这在渊远流长、倍极显赫的马家来说,是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传家之宝和各式物品一定都被马特弗偷偷拿去变卖还赌债了。"怪不得他在瓦第尔会这么受欢迎,"蓝道讥讽道。"老天爷,他何必还费力去赌博呢——自动把东西送出去不就得了。"
考林怀着敌意望了蓝道一眼,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我耗在俱乐部里的时间还没有他一半多——"他开口。
蓝道突然听见附近一扇门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噪音。门上刻了一本书,表示那是图书室。蓝道冲了进去,结果却面对马特弗爵士站在窗前,将一把左轮指向自己脑袋的景象。痛苦的棕眸迎上了榛绿眸。
就在这一刹那,马特弗扣下了扳机。
枪声似雷鸣一般在蓝道脑海中回响。他看见房中狼藉可怖的景象,唇间逸出一声惊呼,然后别过头。马特弗的自杀在蓝道记忆中留下的最可怕印象,便是自己体内的空虚。他像是冻住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书上的插图。随后他便冲上楼,将一扇扇门打开找寻若薇的影子,看过最后一个房间以后,蓝道站在斑驳的家具间垂着头。错了,马特弗并没有绑走若薇,他只不过是个输不起的可怜虫而已。
"小薇,你到底在哪里?"蓝道低语,绝望似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自制。他慢慢走下楼,看见考林刚从图书室出来。
"哦,上帝……"考林说道,一副要作呕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景象,"他拿出手帕,擦擦额头的冷汗,脸色发青。"蓝道。我不想再跟你去找人了。"
"随便你。"蓝道走向前门,考林急忙赶上来。
"可是……我们要把马特弗怎么办?"
"把他从名单上划掉。"蓝道简短地回答,他冷漠的语气让考林吃惊不小。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蓝道觉得自己找到若薇的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他自知如果必要,他愿意费尽余生来找到她,不过最重要的是,目前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找出正确的方向。他一直到筋疲力尽才回到柏家大宅。
第二天下午蓝道去了怀特俱乐部,发现它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个轻松舒适的所在,他故作自在地和老朋友打招呼,进行松散的谈话。这时,一名头戴假发的侍者给他带来一个简单的口讯。
"对不起,爵爷……门口有一位女士想见你。"
"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吗?"蓝道询问,眯起眼睛。
"我想不是,爵爷。"
"那我没有兴趣。"蓝道回答,他身边的人无不大笑。
席乔治猛地一拍他的背。"老天爷,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柏蓝道!"
那名侍者又畏畏缩缩地问道:"爵爷?"
"好吧,"蓝道说着叹了口气,两眼望天。"那我就去应付她一分钟好了。"
蓝道一离开人群,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因为他对这不知名女子的打扰感到恼怒。大概又是艾乐梅不知在玩什么蠢花样了。他走到门口,慷慨地赏了那名侍者一笔小费。门外站着个娇小的女人,她的脸被灰色的兜帽遮住了看不见。
"你是……"他好奇地低声说道,那女人转过身,摘掉兜帽,抬起头望着他。蓝道看见这女人是个陌生人,感到一阵失望。她大概已经四十好几,脸上几乎没有皱纹,深色的眼眸十分慈祥。她的态度太亲切、太随和,不会是贵族。不过她的家境应该还不错,她精心梳理的发式和剪裁合身的服装都是花了不少钱的。
"我很抱歉必须打扰你。你就是柏蓝道爵爷?"她问道,她讲话的声调就像个慈祥的母亲,在蓝道身上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效果。自从他邂逅了若薇,从未对陌生人如此心过。他心中充满了不合理性的念头:他感觉她认识他。而且对他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是的。"他答道,轻轻点点头。
"我到府上拜访,令弟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我听说若薇失踪了,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她。"
蓝道盯着她,好似被催眠了。
"你是谁?"他粗声问道。
"柏爵爷……我是白柯玫蜜。"
"她……她常跟我提起你。"他设法说道。
"她从法国写了封信给我,问起自己的身世,"玫蜜应道,视线稳稳盯着他,眼中充满同情。"她也写到你们俩之间的事情,所以我才冒昧——"
"我很高兴你来了,"蓝道打断她。"我必须马上和你谈谈,你是否介意回到我的——"
"我想,"玫蜜慢慢说道。"也许还是到我家好了。柏爵爷,如果我们要谈,就得开诚布公,我那里不会隔墙有耳,所以比较放心。"
"你家,白太太?"蓝道诧然问道。"你不是文家的保母吗?"
"不,"玫蜜说道,挽起他的手臂,朝一辆由两匹栗色马拉的镀金马车点点头。她对他笑笑,看来非常具有法国风情。"现在不是了,"她说道。"我的马车在等。你何不和我同乘一部车,等我们谈完了再送你回来。我的住处离此不远。"他无言地点点头,等他们在马车内坐定,玫蜜又继续往下说道:"若薇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走散的,剧院失火——一"
"是的。"
"我猜她大概不久以后就遇到你了。她没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追究。不过显然你俩在某种情况之下到法国去了。"
"是的。"蓝道低声说道,垂下眼睫毛隐藏他眼中的神情。
"我找不到她,后来就回到文家,希望若薇也能设法回来。结果她没回来,文夫人不是个会体谅别人的女人,对人也不特别亲切,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若薇失踪了。男爵夫人认为既然我教出了她所谓'行为不检'的女儿,对她的千金可能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所以就把我解雇了。"
"我很遗憾。"
"我可不,"玫蜜答道,粲然一笑。"这次解雇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期待已久的转变。男爵夫人不知道,若薇也不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是文男爵的情妇。男爵早就想替我买幢房子,但是我坚持要把我们的关系保密,因为我不希望若薇被人轻视。我希望让她受教育、得到良好的教养。我本想等若薇结婚,或是大到能够谅解的时候再公开——"
"她会谅解的。"
玫蜜对他微笑。"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未曾提起眼前最紧急的事情,直到抵达玫蜜家为止。那是一间极尽豪华之能事的寓所,触目皆是缎木家具、厚地毯、美丽的绣饰和细致的瓷器。玫蜜将斗篷交给一名丰腴、讨喜的女孩。
"梅莎,麻烦你在半小时以内把茶端进来。"她轻声吩咐,然后优雅地在一张薄荷绿的天鹅绒沙发上落坐。女孩离去之前,向蓝道投去爱慕的一瞥。"她从前也在文家做事,"玫蜜说道。"文家最好的仆人,有很多都被我请来了……我向他们保证这里薪水较高,而且能受到亲切的待遇。现在,"玫蜜友善地说道:"在梅莎端茶进来以前,我有充裕的间把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蓝道小心地点点头,在旁边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故事我想不必太长或太复杂,"玫蜜沉吟道,微微抿起嘴。"我会把实情告诉你,如果有你希望说得详尽一点的部分,我会尽力。我从前是唐璐琪的伴护,若薇长得虽然像她,性情却完全不像。若薇比较坚强、比较聪明,自信的程度更是远超过璐琪。璐琪是个很甜美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我至今仍然无法了解她为何对男人具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她楚楚可怜吧。有很多男人都为她着迷……尤其是雷瑟安伯爵。他俩订了婚,要不是中途出现了一无是处的英俊男人,或许结局皆大欢喜。"
"那人是美男子贝于曼。"蓝道阴沉地说道。
"是的,他对璐琪只是喜欢而已,但璐琪却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她用百倍的感情来回报他。虽然我尽量阻止他们见面,璐琪还是怀了他的孩子。这时,贝于曼对她的状况并不知情,他对璐琪失去了兴趣,转而爱上别的女人,一个接着又一个,每个都替他的自我加上一层外壳。璐琪痛不欲生,说她不要活了。她家人不知道她怀孕。我说服他们让我陪璐琪到法国去旅行,说她情绪不佳,需要出去看看风景。我的家族在法国颇受尊敬,我们打算去和我的亲戚同住。唐家人很满意。"
"你们真的和亲戚同住吗?"
"是的,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发誓替璐琪保密。结果他们至死也没有泄漏出去。我原本打算把孩子暂寄在那里,直到我们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这是个很俐落的计划。"蓝道说道,对她投去赞赏的眼光。
"我也这么以为。"玫蜜承认。"可是我不只低估了璐琪对贝于曼的爱意有多深,也低估了雷瑟安伯爵对她的着迷程度。他对婚礼迟迟不举行感到不耐,心中燃烧着对璐琪的热情。他设法查出我们的下落,并追到法国来。有一天我上市场买菜回来,发现他在我父母家里,像疯子一般瞪着璐琪。当时她已怀孕八个月了,他对她说了好多话,伯爵爷,那些话实在太吓人了,璐琪又那么脆弱,她听了又哭又叫。他在冲出去以前,明白表示他仍然想要她。即使只为了惩罚她和那孩子带给他的痛苦,他也还是会娶她。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被亵读了,他发誓要报复,这番话造成的恐惧,加上对贝于曼始乱终弃的怨怒,使璐琪几欲疯狂,若薇出世不久,璐琪便投塞纳河自尽。"
"然后你决定要把若薇留在身边。"玫蜜笑了。"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为了保护她,我改了姓,假扮受人尊敬的寡妇。我从未后悔当初把她留在身边,因为她带给我极大的欣慰。女儿对母亲也不过如此。"
蓝道这时才恍然大悟,一动也不动,全身发僵。"上帝!我始终没问对问题。"他暗哑地说道。"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会有人想带走贝于曼的女儿。贝于曼的女儿!"
"这就对了,柏爵爷。"玫蜜说道,眼眸因千般混杂的情绪而阴暗。"自从有关若薇的身世,和她跟你去了法国的消息传出,我就开始担惊受怕。若薇被绑并非因为她是贝于曼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唐璐琪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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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你来了,
笑语轻柔,解郁除忧,
从此不知愁,
低声索讨,甘美酬报,
将我给你,你给我……
——菲力浦·席尼爵士
门被拴上了。
这个发现让若薇连声咒骂,愤愤掷去指间的发针。愤怒、挫折的泪水盈然欲落,她竭力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锁弄开,本以为可以重获自由,不料门还是打不开。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壁炉,也没有可以帮助她逃脱的工具……总归一句话,除了打开门,别无他法。房中陈设豪华并没有让她觉得好过,因为这里仍是牢房。
羽毛床边的床头几上有盏点亮的油灯,还有一篮毫无瑕疵的水果。若薇走过去选了一只苹果,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苹果又脆又甜,她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回想这三天来发生的事情。自从尼洛把她留在那辆吉普赛马车上以后,她不是被绑着就是被锁住,由一些陌生人辗转运送,那些人没有虐待她,不过对她最后的命运始终只字不提。她总是发觉无路可逃,看来这次绑架她显然事前经过审慎计划。有部分旅途是搭船;虽然他们是在夜间登岸,而且她又被蒙着眼睛,若薇还是认出了英国码头、英国空气味道,听见人们用英语交谈。知道自己是被带回来,而不是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让她稍微安了点心。
从周遭静寂的程度来判断,若薇猜想自己在一座乡下房子里,没有车、没有马,也没有口哨或人声。有时她会听见门外传来仆人的脚步声,不过他们显然都奉命不许搭理他,不管他怎么捶门大叫都没用。
"懦夫!"她咬牙切齿地说,扔掉了一半的苹果,又开始踱步。"你们都是懦夫。你们至少总该有勇气来面对我,告诉我为什么会被绑到这里吧!"她越说越气,提高了嗓门。"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不能呼吸了!我没有书、没有报纸——你们都给我去死,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静默。
"我快疯了!"若薇低语,深吸几口气镇定下来。她解开淡紫色高领长衫前面的扣子,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眼中盈满泪水,最后她闭上眼睛。不知蓝道目前身在何处,他是否也和她一样度日如年,他是否抓到尼洛让他供出她被带到哪里去了。他会找到我的,她告诉自己。他会翻遍英法两国,直到找到她为止。她不停想着蓝道,最后睡着了。
她挣扎醒来时,油灯已快熄灭了,不料房内却涌入大量灯光。她觉悟到是门开了,随即清醒过来。光亮是从门外大厅的巨型水晶灯架发出的。若薇猛地跳下床,门再度关上时,她僵在原地不动。
"请把油灯点亮。"一个沙哑的男声说道,她用发抖的手照办了,手指差点被灯的火舌烫伤。黄白的灯光填满了房间,黑暗被驱逐到角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