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蒙抬头仰望着夜空,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与寂静的氛围那么格格不入,连树上的鸟儿也受了惊吓,飞跑了。"你看世界的方式真是幼稚可笑。"
他警告道。
"你在说什么?"梅茜惊呆了。也许丹蒙的动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尚,但是,梅茜不愿接受这个可怕的假设。"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最终发现外公是清白的,你将隐瞒这个事实,目的是为了继续控制你的公司?"
丹蒙瞥了她一眼,脸沉了下来,"我是为掌管美洲豹汽车公司而生、而养的。"他的语气带着致命的冷酷。"上千人的生计压在我的肩上,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不让我建立的一切被毁掉。"他站了起来,简洁地问道,"要我搀你起来吗?舞会,还记得吗?"
梅茜张着嘴,惊愕地瞪着他。他怎么能够如此冷血?梅茜一阵恶心,顿时头晕目眩。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叫道:"我以为克莱顿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但是要做得像你这样卑鄙龌龊,他还得跟你取取经!"丹蒙看到她站立不稳,伸手去扶她。
"别碰我!就凭你说的话,我哪儿也不跟你去,除非去为你上绞架喝彩!"
"如果那能起作用的话,"丹蒙阴沉着脸说,"我办公室还有工作要做。如果你去晚会,就可以离我远远的。"
梅茜浑身颤抖,愤怒地瞪着他,试图将对他的爱转为恨,但是她知道她的眼中流露出的却是无言的痛苦。上帝啊!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和轻信?如果不找个地方坐下,梅茜害怕自己会跪下来,于是她急忙转身离去。
"好,"她边走边叫,"我去。但是如果你在晚会上出现,我就离开。"
梅茜被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弄得痒痒的。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她身上的这件破烂不堪的十八世纪的长袍被称为"被俘女的服装"。当梅茜来到大厅,准备和董事们以及他们的家属一起参加化装舞会时,约瑟芬突然道歉说,她忘记带麻绳将梅茜的双手绑在一起。于是她上前将她的手绑好。
梅茜想去抓痒,但是又怕这样会泼翻手中的番石榴汁。她低头看看绑着的手,别扭地握着酒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约姨婆才会想出如此古怪奇异的装束。约瑟芬咯咯地笑着说:"当然咯,你亲爱的丹蒙不在场,你不会想跳舞的。"梅茜心里万分痛苦,她真想大声叫喊说她永远也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更别说和他跳舞了!当然,她也不想和别人跳舞,所以她只得强装笑脸,点了点头。
现在她站在这里,一个真实的城堡的巨型舞场里,周围是皮肤黝黑的海盗、女仆,还有各种各样的奇禽异兽。一切犹如梦境——所有这些野蛮的非现实的人推推搡搡,打情骂俏,纵情狂笑。将一桶桶朗姆酒豪饮殆尽。
梅茜的心因悲伤而紧缩着。在别的情形下,这将是终身不遇的一次狂欢,但是现在,梅茜却渴望远离这个地方,远离丹蒙。然而,想忘记一个她本可以终生热爱的男人是不可能的。
梅茜忍不住想打喷嚏,这使她想起了另一件约瑟芬忘带的东西,就是现在她头上戴的撒了粉的假发。约瑟芬一再强调,在十八世纪流行在头发上撒粉。梅茜皱了皱鼻子,忍住了第二个喷嚏。也许,二百年前是流行往头上撒粉,但是,就梅茜看来,这种打扮只会把她的鼻子搞得痒痒的。
梅茜环视大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外公和约瑟芬的踪影。在搜寻中,她看到克莱顿·斯君曼化装成一只她所见过的最大最肥的蜂鸟。他好几次邀请梅茜跳舞,都被她以双手绑着为由谢绝了。克莱顿似乎对丹蒙是否来参加晚会表现出异常的兴趣。梅茜无法猜出他问话的目的,但是她一再强调,如果丹蒙脱得了身,他会来的。可是在那张伪装的笑脸后,她却在默默地祈祷,但愿这件事不要发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继续保持这痛苦的伪装。
当梅茜意识到克莱顿还在周围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时,她越发感到不安。克莱顿正在和芭菲闲聊。芭菲打扮成一个丰满的女仆,这非常符合她的个性。看到这一幕,梅茜感到很不舒服。她掉转脸,环顾大厅。水晶枝状吊灯放射着耀眼夺目的光,饰以灰棕色云纹墙纸的墙面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匀称的金色光芒。长条形屋子两端的格子门敞开着,恰人的海风吹拂着屋内二百多位宾客,水晶吊灯在风中发出了零当螂的响声。
大厅内设有一个金属乐队,乐队成员穿着大花衬衫和灯笼裤。梅茜试着去欣赏他们的音乐,尽管乐队队长在每次音乐风格变换前,总是会宣布一下,但是混乱的思绪使梅茜无法区分每一首曲子的风格。
梅茜叹了口气,感到筋疲力尽。她将酒杯放在摆满食物的餐桌上,决定去花园里寻找外公和约瑟芬,然后找个借口离开。梅茜明白在艇上她不得不和讨厌的丹蒙作伴,但是她实在一刻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伪装了。
梅茜转过身,看见一只头戴灰色三角帽,用红绿双色的纸浆塑成的鹦鹉。她认得那双从僵硬的翅膀下伸出来的、扑动着的肥硕的手臂,在鸟儿颈部的呼吸孔中,一双熟悉的绿眼睛清晰可见。"怎么啦,宝贝?"大鸟像往常一样,大惊小怪地叫道,"你看起来很忧郁。"
梅茜淡淡一笑,"我想我是有点儿累了,约姨婆。"
约瑟芬大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烦恼。"她拍了拍梅茜绑着的手腕。"你一定是想念丹蒙了吧。唉,他这么卖命地工作,真是太辛苦了。坦白说,我一直希望你嫁给他后,可以让他放松些。我想,要改变多年来肯纳德对他的影响是需要时间的。别担心,我的孩子,我知道他爱你。"
梅茜忐忑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哦,外公呢?"
"在他的乌龟壳里。"约瑟芬咯咯地笑着,"你没看见他扮成了一只最可爱的小海龟吗?"
这次梅茜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回艇上去了。你和外公玩得开心点,只是别太累了。"
"别担心,亲爱的。我肯定我们——哦——"
约瑟芬朝梅茜身后的方向挥挥手,"小海龟来了。唷嚯,奥蒂斯!"约瑟芬二话没说,就摇摇摆摆地朝奥蒂斯走去,把梅茜晾在了一边。梅茜摇了摇头。但是,约姨婆这样一心扑在所爱的男人身上,她怎么能怪她呢?在过去的一周内,她的心思完全在丹蒙的身上,对别人的许多交谈她也是心不在焉的。
想到自己傻得不可救药,梅茜的心好像铺上了一层冰。她急切地想逃离这里,便转身向舞厅远处的出口走去。为了通风,花梨木雕花门敞开着。梅茜费力地用绑着的手,提起裙子。她还没走几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走进了大门。
这位潇洒的海盗头戴一顶黑色三角帽,帽沿低低地压在眉头,左耳挂着金色的耳环,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的眼罩,给人一种不祥的征兆。宽阔的胸膛上裹着一块墨绿色的丝绸,敞开的衬衫露出了一条厚重的金腰带,上面悬挂着一枚锻造的银币。他的下半身穿着紧身短裤,清晰地暴露出男性的特征。
梅茜羞怯地把目光落在方形的长统靴上,明光程亮的皮靴紧贴着强健有力的小腿,在膝盖处形成一个宽大的翻边靴口。
梅茜好像突然步入了一条黑暗的历史隧道,辨不清方向,不由地浑身颤栗。这么一来,她双手捆绑着,反而有了某种意义。她可以想象出这个强壮有力的男人跳上某条不幸的船只,随心所欲地强取豪夺。
梅茜抛开了这愚蠢的想象,再次提起裙子,企图走开。但是,当那个眉头紧锁的海盗朝她看过来时,她却动弹不得,只是提着裙子呆站在那里。那个男人透过眼罩慢悠悠地打量着她,从戴假发的头到光着的脚丫,他脸上深沉的表情变得略为柔和了些,他宽阔有形的嘴唇一角向上翘起,显出一副怀疑却又咄咄逼人的神情。
当披着斗篷的海盗穿过人群,朝梅茜的方向走来时,她的心狂乱地跳着。不,这不可能,她的心在呐喊,丹蒙不会相信今晚她会投入他的怀抱!她浑身麻木,只能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当他靠近她时,她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只涂着银粉、若有所思地眯着的眼睛。
"你来这里干什么?"梅茜问。
"夫人,可以请您跳舞吗?"他没理会她的责问,伸出一只手。尽管她感到被深深地冒犯了,但是她还是禁不住欣赏起他优雅的动作。黑色褶皱袖口下面,那修长的手指令梅茜神往,她渴望得到它们的触摸。想到自己竟然对这样无情的男人还存有欲念,她不由得又痛恨起自己来。她猛然举起被绑的双手,"即使我能,我也不会和你跳!"
丹蒙的嘴唇泛起一丝忧伤的笑容,他低下头,从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梅茜被这个举动惊呆了。
短剑闪烁着邪恶的光,她恐惧地倒吸着凉气。丹蒙娴熟地割断了梅茜手上的绳子,并迅速藏好了武器。"您自由了,夫人。"他温柔地说道。
还没等梅茜反应过来,丹蒙已经转过身,从她身边走开了。只是这样?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令她心绪烦乱。当然,这样更好。当然!那她为什么跟着他?她到底想干什么?"丹蒙!"她喊道。
丹蒙停住了,转过身,脸上显出询问的神情,"什么事?"
梅茜慢慢地停了下来,羞红悄悄地爬上她的双颊,"晤——我——"她飞速地转动着脑子。她不能就这么站着,他该说些什么呢?别走!我爱你!
为什么你不能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正直的人呢?不能,除非她失去了理智。"我希望能像刚才那样容易。"她终于脱口而出。她扯掉手腕上的绳子,喊道:"摆脱你!"她的话中带着啜泣声,这让她惊得退缩了一步。
丹蒙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疲倦的悲哀。他向梅茜靠近,但是她踉跄地躲开了。丹蒙神情肃然,喃喃道:"我也希望如此。"
丹蒙的声音出奇地嘶哑,似乎他真的在为因挽救公司而被迫做的那些事情感到抱歉。梅茜的心接受了他的歉意,但是她压下了不断高涨的柔情。
"我希望明天克莱顿能击败你!"她厉声回道。她知道这是她所有的谎言中最拙劣的。她提起裙子,转身朝门口跑去,希望在眼泪溢出之前,能跑到黑暗的地方。
"请大家静一静,好吗?"有人说道。梅茜刹住了奔跑的脚步。她转过身,预感到即将有麻烦。这个声音无疑是来自克莱顿·斯君曼单调的鼻音。他打断了乐队的演奏,正站在高出的平台上。梅茜瞟了丹蒙一眼,注意到他也转过身来,紧锁着双眉,朝克莱顿的方向望去。
那只怪异的蜂乌将塑料乌嘴夹在一个翅膀下,嘴巴咧得大大的,笑对着迷惑的人群。"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我叫克莱顿·斯君曼,是光临你们美丽海岛的游客,邀请我的主人是丹蒙·迪莫尼。"人群中发出一阵低语声。显然,当地居民知道迪莫尼别墅,虽然他们从未见过别墅的主人。克莱顿指着丹蒙,"就是他,他还是一个好客的主人。"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转向那个矗立于人群中的英俊海盗,但是梅茜仍然盯着克莱顿,一阵惊恐袭上她的背脊。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双手紧握在一起,希望他赶快进人正题。
"我成为丹蒙的客人,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继续道,四周的墙壁反弹着他恼人的声音,"这一周内,我们还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新娘梅茜的款待。"
令梅茜惊恐万分的是,克莱顿竟指着梅茜站着的地方。她满脸绯红,当几百个陌生的目光向她投来时,她垂下了眼睛。在所有这些令人窘迫的审视下,梅茜希望自己没有发抖。
梅茜确信,在场的人一定和她一样,被克莱顿突如其来的讲话搞得糊里糊涂。快说,克莱顿,梅茜在心里咒骂道,继续说呀,如果你又想来一通蛊惑人心的演说,什么"我是多么有见地,我完全配得上总裁这个职位",那么请你快快结束!这样真令人难堪。
"啊,我非常了解丹蒙,也很喜欢他。"梅茜咬着嘴唇。真是个十足的骗子!"但是,在我认识他的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我想,其他的宾客会很乐意知道这一周内他给我们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玩笑。你们知道,丹蒙根本没结婚。这完全是一个孩子气的恶作剧。我自己着实感到很好笑,我想也应该让他所有的朋友知道这件事。"
梅茜猛地抬起头。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嗡嗡声。
显然,丹蒙的董事们无法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个消息。克莱顿的这种揭穿谎言的方式几乎是可耻的欺诈行为,在大型晚会上宣布,表面上假装这是一个玩笑,实际上他是蓄意要用最残酷、最公开的方式毁了丹蒙。这个无赖!
梅茜将目光投向丹蒙。他正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眼睛传达着强烈的怒火。梅茜震住了,丹蒙以为是她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克莱顿——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
当丹蒙大步走向梅茜时,她浑身僵直,像钉子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那绿色的目光像利爪撕裂着她。"恭喜你,"他咆哮道,"你用戏剧的方式报了仇。"
梅茜张口想辩解,为自己辩护,但是被丹蒙止住了,"史都华小姐,如果你认为在克莱顿的领导下,你外公的情况会好些,那你简直比我原来以为的更天真。"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去应付那些向他涌来的董事们。梅茜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赤手空拳,却昂首挺胸走进饿狮洞穴的身影。
几位董事太太正怒视着她,但没有一个走过来。从她们的态度中,她察觉到了傲慢和鄙视。她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但是,现在无论她说什么去挽回她的名声,她们都不会听的。另外,现在她的名声在她的麻烦中是最无关紧要的。
乐队又开始了演奏,是一首轻快的曲子,但是,在梅茜听来,它更像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