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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嫣娘 page 2 作者:平野

  在灶边煮饭的妇人听到这话,心里已经有了底。

  「好了,别跟孩子说这些。」她一面将晚饭端上桌一面说:「你多疼疼她,以後也不知……」

  一听这话,包嫣娘眼底便泛出泪来,她又抱紧了女儿,泪水一并揉进她发里。

  「娘?」察觉屋里怪异的气氛,小女孩不安的抬头。

  「娘没事!」

  抱起怀里的孩子,她走到桌边。桌上是两碗稀粥、一盘青菜、一盘萝卜乾和一颗蛋,妇人又端上一碗气味怪异的糊状物後,两人才落座。

  小女孩一看到那碗怪东西,小脸便揪成一团。

  「阿汝乖,」包嫣娘一面将黑糊糊的东西喂进女儿嘴里,一面轻声哄道:「吃完饭就可以吃蛋蛋,阿汝最喜欢吃蛋蛋了,对不对?」

  勉强吞下苦苦的食物,小女孩点点头。

  好不容易喂完,包嫣娘端过荷包蛋,小女孩却用细瘦的小手推开。

  「娘吃。」小女孩坚决的说。

  「娘吃过了。」

  小女孩狐疑的看著包嫣娘。

  「真的!娘在城里吃了好多蛋蛋,现在看到蛋蛋都会怕呢!」包嫣娘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

  小女孩被逗笑了,之後她又将盘子推到另一边。「婆吃。」

  「婆不吃。」妇人摇摇头。「婆讨厌吃蛋蛋。」

  小女孩皱起眉,不敢相信有人会讨厌自己最喜爱吃的柬西。

  「婆吃。」她又说了一次。

  妇人和包嫣娘对看了一眼。

  包嫣娘低下头对女儿说:「阿汝自己吃就好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蛋蛋吗?」

  「浪费。」小女孩低著头小声的说:「给阿汝吃是浪费。」

  「谁说的?!」包嫣娘惊讶的看著女儿。「蛋蛋是娘跟婆特别给阿汝准备的,怎麽会浪费?」

  「阿汝活不久,要死了,吃好东西是浪费——」

  「胡说!」包嫣娘将女儿的头抬高。「这是谁说的?!谁敢——」

  「别吓坏孩子!」妇人急忙将小女孩抱到自己怀里。「阿汝,婆问你,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春姨。」她嗫嚅的说。

  「傻孩子!你娘不是了说吗?阿汝会长高、长胖,会变成美丽的姑娘,怎麽你不信娘的,却偏偏信春姨?」

  小女孩看看妇人,又看看包嫣娘。

  「你看,娘特别给你准备的蛋蛋你不吃,娘要哭了。」妇人看小女娃不信,索性说了重话。

  「娘别哭!」看娘亲低著头流泪,小女孩的心好慌,她摇摇妇人的手。「婆!我要吃蛋蛋,你叫娘别哭!」

  妇人忙将那盘冷掉的荷包蛋喂进她嘴里。

  「好了,吃饱之後就要睡觉了。」她抱起孩子。「阿汝要喔喔困,才会一眠大一寸喔!」

  「娘!」小女孩挣扎的朝母亲伸出双手。

  包嫣娘站起身。

  「阿汝乖乖睡觉好不好?」她亲了亲孩子苍白的脸颊,脸上的泪痕沾上了小女孩的脸。

  「娘在生阿汝的气吗?阿汝以後不乱说话,娘不要哭哭。」她小小的手急著想拭去母亲的泪。

  「娘没生气,」她抽抽鼻。「阿汝去睡吧!娘明天说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好!」她点点头,乖乖的让妇人抱上床。

  看娘哄著女儿入睡的身影,包嫣娘的眼泪又克制不住的直往下掉。她不气、不怨,她只是难过、害怕……害怕她的女儿真的活不了,害怕自己没法子让她活到长成美丽的大姑娘……

  第二章

  「你也吃点东西吧!」哄睡了孩子,妇人走到桌边,见桌上那碗粥她动也没动,忍不住出声劝道。

  包嫣娘端起粥,看看那盘半黄的青菜,再看看盘里残馀的蛋渣,心里便涌上一股歉意。

  「娘,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

  「你别跟我计较这些!」到底是自己女儿,妇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阿汝不是我孙女吗?难道我疼她会比你疼得少?你说那些拖累什麽的,难不成是把我当外人看?」

  「不是的!娘。」包嫣娘惶恐的拉住母亲衣袖。「我只是想,你养我这麽大,我不但没办法给你吃好的、住好的,还累你陪我一起操烦,想想,真觉得自己……」她摇摇头。

  「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妇人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口。

  「但——」

  「蛋什麽蛋,蛋在你女儿肚子里啦,」妇人气呼呼的低吼。「说来说去都是阿春的错!先是惹得我孙女连蛋都不敢吃,再来又惹得我女儿心情不好,还硬拉著我说些陈年往事。这死阿春!我非杀过去教训教训她不可!」

  「娘、娘!」包嫣娘硬是拉住妇人乾瘦的手,哀求著说:「我不说了!你别去找阿春姐——」

  「亏你还叫她一声阿春姐!人家心里哪里把你当妹妹看?每回总在外头说我们傻,还说像阿汝那样的身体,硬拖著还不如让她死了乾脆!一定是她话说得太大声,让阿汝听——」

  「这村子里哪个不是这麽说的?」她淡淡的截断她的话,将桌上碗盘收拾乾净後,才继续说:「我也不怕她们说,我只是不想让阿汝听到这些话。这次我去城里,贺大夫特别交代我,像阿汝这样的病,最怕他们自个心灰意冷;尤其阿汝慢慢大了,旁人说的话她多半了解;我不希望她信了别人,真以为她自己好不了。」

  她顿了顿又接著说:「贺大夫说,阿汝的病治得好的—只要长期调养,一定能——」

  「问题就出在这长期调养上啊!」妇人愁眉苦睑的说:「你走之後没几天,福婶送了些东西来,才三件呢!说是现在大户人家时兴把绣工包府里做,以後这类零工恐怕会愈来愈少。我担心这样下去,咱们会买不起阿汝的药……」

  「现在就快买不起了。」包嫣娘将桌上包袱解开,拿出两个纸包。「药材价格涨了,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两份药。」

  「这……」

  「您别担心!」包嫣娘极力安慰。「我这次到城里去,顺道去找阿桃。她替我想了几个法子,我觉得还可行。」

  「她能想出什麽法子?」

  「老实说,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麽话?」

  「她说,」包嫣娘低下头。「大夥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麽?」

  「一样——笑贫不笑娼。」

  「呸!她自己成了娼便要拖别人下水吗?!」妇人气得跳起来。

  「娘,你先别气——」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考虑去……去……」妇人愈说愈结巴。

  「我想过了。」包嫣娘平静的说。「如果继续待在这儿,靠那些针线活是挡不了多久的。我原是想在城里找个工作,一个月总是能多攒点银子;只是,恐怕一年会见不到阿汝几次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妇人点点头。

  包嫣娘抬起头又说:「贺大夫还说了个好消息。他说,京里的大夫已经有法子能在三年内治好像阿汝那样的病。他已经托朋友拿到了药方子,药倒不难找,只是有几味药贵了点。」

  「多贵?」

  「我算过,」包嫣娘没有直接回答。「阿桃说我要是肯留她那里,这笔钱她就替我出,还先给我一百两银子安家。我想,这样也就够了。」

  「嫣娘!」

  「娘,」包嫣娘哀求的看著她。「我已经不是什麽黄花大闺女了,只要想到三年後阿汝能健健康康的,我——又有什麽不能做的呢?」

  「你得想清楚啊,这种事一做,阿汝她以後怎麽见人?」

  包嫣娘一咬牙。「只要她能好好活著,一日做了这事,娘跟阿汝就当我死了……以後也不用再见面了……」说著说著,眼泪便直淌下。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不好?!」妇人握住她的手。「真要没办法,我还有个朋方……在泉州,她一定能帮我们……」

  「两年前娘不是去求过人家了吗?我们前债未清,怎麽能再——」

  「没关系的!」妇人站起身。「我明天就到泉州,这事就这麽说定!」

  「娘——」

  包嫣娘还想再说,门上却响起了敲门声。

  「去开门。」妇人挥挥手要女儿去开门,自己则转身往後门走。「我去茅房。」

  包嫣娘一抬起头,正在疑惑门外是谁,那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小姐?!」

  包嫣娘虽满心疑惑来人的身分,但仍有礼的迎人进门。

  「请喝茶。」

  「不、不!我怎麽能……」

  矮胖的妇人急急站起,之後才像想起什麽似的坐下。

  「不是什麽好茶……」看看客人的穿著打扮,包嫣娘不好意思的添了句。

  「没关系!」

  妇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上,她从一进门,一双眼就直盯著包嫣娘瞧,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生得真像……」她喃喃道。

  纵然满腹疑云,包嫣娘仍不敢多问什麽,只站在一旁,眼睛迳往後门打转。

  「娘。」门扉一动,包嫣娘就松了口气。

  进门的果然是包氏,她低著头顺口问了句——

  「是谁来了?」

  「是……」包嫣娘看看坐在桌前的妇人,不知该怎麽回答。

  「是我。」

  妇人话一出口,包氏整个人顿时一僵。

  她缓缓的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怎麽会到这来?!」

  「你们这儿可真难找。」妇人顾左右而言它。「两年前你只跟我说住广州,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

  包氏看看妇人,又看看一旁的包嫣娘,嘴张了张,却怎麽也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总算懂得你见到我家小姐时的心情。」妇人微微一笑,赞赏的眼再一次打量著包嫣娘。「她们简真像是同一个人,只除了……」一个富、一个贫,一个色艳桃李、一个憔悴瘦弱。

  包氏伸手将女儿拉到身後,满怀戒备的看著来意不明的妇人。

  「许嬷嬷,你老远从泉州到这儿,究竟心里打的什麽主意。」

  「我打的当然是你身後的主意。」她瞅著从包氏身後探出的脸蛋。「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呢?」

  「许嬷嬷!」包氏睑色骤变的大声制止。

  「娘,你是怎麽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包嫣娘硬是从娘亲身後走出,她转向矮胖的妇人。「你说你从泉州来,两年前我娘的钱就是跟你借的吗?你今天是特地来讨债的吗?」

  许嬷嬷笑嘻嘻的说:「我今天会到这来,其实是受你姊姊所托——」

  「姊姊?我哪来的姊姊?」包嫣娘疑惑的皱眉。

  「许嬷嬷,你……」包氏的手颤抖的指向一脸悠闲的妇人。「你说过——」

  「我说过这事你不可对别人提起,可没说过不准我自个说开。那,这事是由你开口,还是由我来说清楚?」

  虽然还摸不清她的意图,但知道她存心要把这事掀开来讲。包氏担忧的看了包嫣娘一眼,最後叹了口气,领著女儿走到灶边。

  「嫣娘……我……我也不知该怎麽说起。」她支吾了半晌才说:「你还记得我说过你阿爹是怎麽过世的吗?」

  包嫣娘不安的回道:「娘说是我出生那年,上山打猎时被大虫咬死的。」

  「是啊!可怜他追那头白额大虎好几年,最後还是……」她摇摇头,不胜唏嘘。「他死後,我一个女人无以维生,於是就跟著隔壁李婆做起接生婆,日子倒也过得去。原以为日子大概就这麽过,没想到……」她看向包嫣娘。「我遇到了你。」

  听到这里,包嫣娘已大约明白自己并非包氏亲生,她心思混乱的听包氏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们到祝府接生。一进房里,就有人端上一盆冷水、一盆热水。我做了接生婆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後来,祝夫人生下个女娃,李婆要我将孩子放到冷水里,说是主人家交代,要是生了女的便‘洗’了她,我怎麽也下不了手……这一迟疑,祝夫人居然又生了第二个女娃。当下,我跟李婆都不知道该怎麽办,一旁的婢女到外头一问,才说祝老爷改了主意,要留下大的,‘洗’了小的。」

  「於是,李婆跟我换了孩子,那先出生的,便喜洋洋的让人用热水清乾净:那後出生的,就交由我狠下心压进冷水盆里……」

  一说起往事,包氏还是忍不住身子有些瑟缩。

  「大热天晚上,盆里的水却冻得我直发抖。那娃儿挣扎著,白胖的小手猛挥舞著,身上的血全染红了水,只要她脸一露出水面,那呛哭的声响就清楚的传进我耳里……」

  「慢慢的,我感觉她的手摆动愈来愈缓,我心里想,她就快死了。从眼角的馀光,我清楚看到这娃儿的姊姊正暖暖的被人抱在怀里哄著,但我手中的孩子呢……她就快死了却没人在乎……後来,我将那孩子从冷水里抱起,用一旁的布巾包住,匆匆便往外走。李婆大概认为我是要将孩子的尸体处理掉,所以没阻止我。」

  她低著头,两手交握。

  「我知道‘生男相贺,生女杀之’在我们这一行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也知道祝家肯留下一个女娃已称得上良善;但,我心里就是不能不替这娃儿感到难过。我想,就当祝家的女儿死了,这孩子是我们包家唯一的孩子……」

  「之後,我将孩子给大夫看过後,就回家收拾细软;因为怕被李婆和祝家发现,我连夜带著孩子离开……然後,便辗转来到了这。」

  说完,包氏连头也不抬,她不知道女儿会怎麽看自己;更不知道这疼了近二十年的孩子,会不会从此就不认她了。

  「为什麽……为什麽从来不把这事告诉我?」沉默许久,包嫣娘才喑哑的启口。

  「你原该有个前朝大官的爹、有个官夫人的娘,你原会被疼著长大,衣食不缺,少有烦忧的,我却不曾试著让你回到那样的生活,反倒拖著你一块受苦……我怕你知道之後会怨我,怕你知道之後就不再是我的嫣娘——」

  「胡说八道!」包嫣娘捧起包氏瘦黑的脸,那眼里泛著泪珠。「我爹是难得一见的好猎手,我娘年轻时也是村里响当当的名花。我这辈子哪里不是被娘疼著,要没有娘,我哪能活到现在……」

  「嫣娘。」包氏再分不清心里是酸是甜,她一把抱住女儿,整个人埋在她怀里哭得唏哩哗啦。

  「别哭了,娘,你还没告诉我许嬷嬷是谁?两年前你拿给大武的钱是不是就是从她那儿来的?」

  包嫣娘抹抹泪,顺道将母亲脸上的泪痕抹净。

  包氏点点头。「许嬷嬷是祝夫人最倚重的婢女,十九年前她也在那房里;至於大武和你的事……」她声音转小。「的确是她帮的忙。」

  「你嫁人那年,我曾回过老家。那时听左邻右舍提起,才知道祝家小姐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嫁给泉州一个姓白的富商;而许嬷嬷那时也跟著过去泉州。後来,大武开口要五百两才肯放了你们母女俩,我第一个就想到祝家小姐。再怎麽说,她也是你同胞姊姊,我想她总不至於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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