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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生的日记 page 5 作者:肖复兴

  他知道我爱集邮。以前,他送我不少邮票。还他东西的时。候我真不舍得把邮票还给他。最后还是还给了他。据说.他转手就卖了,不知赚了多少钱?谁知道!太可惜了!有些东西,失去就失去了,没什么。有些东西,失去了,可就永远找不回来,任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

  我们虽然不象以前那样亲密。但也不象有的人那样成了仇人。见了面还照样讲话,只是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墙,虽然看不见,却厚厚的,难以穿过。

  “你小心上当!这些票贩子心可黑了!我知道他们!”他叮嘱我,然后看看我手中这套澳大利亚邮票,又说,“这套顶多值五毛饯,你是多少钱买的?”

  我没说话。

  他自问自答:“少说也得跟你要一块二,赚你一个大头,七毛钱够他买包礼花烟的了!”

  我得佩服他,他有一个懂经济的好脑瓜!可是,上学期他的数学才考了个将将及格。

  我见他后车座上驮着一个挺大的纸箱子,问他:“又给你妈送货去?”

  “嗯!巴拿马裤!新从福建兑来的.”

  “一条赚多少钱?”

  “你要不嫌弃,免费赠送,外带蝙蝠衫!”

  “你留着吧,以后送别人!”

  我们都笑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别那么纯洁高尚,没钱行吗?没钱,什么事也玩不转!”

  我不想和他争论。为了这事,我们以前争论的次数够多的了。我推推他的车,说:“快给你妈送货去吧!”

  他骗腿骑上车,纸箱在摇摇晃晃,回过头又冲我说:“有空找我玩,别光想着借车才找我!”

  我笑笑,冲地挥挥手,我看得出,他还在喜欢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竟愣愣地站了半天,汽车愤怒地冲我直按喇叭。

  下午,黄老师突然来到我家里。妈妈端茶倒水,忙乎之后,忘不了数落我一番:“黄老师,您可得对她要严。我的话,在她那儿是打不起份量来的。她听您的。”

  我挺不高兴。当家长的,要是不向老师告状,好象就不象家长一样。

  “妈!”我叫了一嗓子。

  “你甭不爱听!”妈妈向我一摆手。

  “我又怎么啦?”

  “怎么啦?上午,寄封信寄了多长时间?都高三了,明年就考大学了,一点儿不抓紧!黄老师,您猜她干什么去了?看换邮票的!还花了一块多钱买回来一套。您说说,她都到这工夫了,也不着急,还有闲心集邮!”

  “妈!您又来了!”

  “来什么?光集邮有什么用,考大学考集邮吗?”

  黄老师笑了。我妈可真是没治了。在她眼里,我除了考大学没有别的事儿!但分有点儿旁枝儿就是歪杈!

  “黄老师,这孩子可就交给您了。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学问都渐长,看不起家长。家长一说话,她就撇嘴。这些孩子!说家长爱咦叨,家长说他们呢,不听话!您说可有什么招儿?黄老师,您好好说说她!”

  妈说完走出屋去,星期天休息,她总有忙不完的事。除了忙,就是数落我这儿不对啦,那儿不对啦。这就跟她到商店里去买东西一样,挑来挑去,不是看这儿有毛病,就是看那儿也有毛病。好象她不是买一种好东西,而是专门去挑一件有毛病的东西一样。

  黄老师找我准是关于明天长跑的事。没错!

  “路天林,你这孩子直爽,对我讲点心里话好吗?你帮我分析一下同学们为什么不报名参加长跑比赛呢?大家平常不是总提意见,希望学校多搞些活动吗?别总闷在教室里死读书吗?”

  “黄老师,同学们不是反对举办长跑比赛,而是反感这种象征性的长跑比赛。”

  “为什么?象征性长跑比赛有什么不好呢?”

  “您看呀!校长一口一句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五十年代,搞叫做‘北京——莫斯科’长跑比赛;六十年代和越南关系好时候,叫‘北京——河内’长跑比赛;‘文化大革命’时期呢,搞什么‘北京——韶山’长跑比赛。现在还是这一套,只不过换了名称,叫做‘北京——非洲’象征性长跑比赛。好象我们跑了这么几圈之后,真地就跑到非洲,支援那里的难民似的!每次比赛后,校长都把它写进他的总结工作里去,向上级汇报,然后报纸上还做宣传。实际上,真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大家都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讨厌死了!难道以前这么些年,学校教育里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对学生的危害还少吗?……”

  不管黄老师爱听不爱听,我的话一说开,就象开了闸门的水流个没完了。黄老师久久没讲话。

  “我们还听不惯校长说的一口一句的传统。好象什么一成为传统就不可以改变似的。传统,有好的传统,也有不好的传统,得分析。咱们中国,传统太多了,背的负重也就多了、之所以发展得慢,这起码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觉得学校太重视过去留下来的传统教育方式,而不太注重新的教育方式。您别忘了我们都是八十年代的学生了,您还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老一套教育方法对付我们,这本身就不符您在政治课讲的辩证法吧?世界一切物质都是在运动。在发展的嘛……”

  我这人也是不可救药,一讲起话来,越讲越快,越讲声音越高,噼里啪啦,就象和人打仗似的。妈妈走进来,冲我嚷:“你纸糊驴——大嗓门儿怎么着?你看看你,这么半天了,光听你一个人的了!你倒成老师了,人家黄老师来家是为听你演讲来了?……”

  “伯母,她讲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

  黄老师这么说,我很注意,也很出乎意外,我这一通机关枪乱扫射,居然能打中了靶心?

  “伯母,您忙您的去吧,我和天琳好好聊聊!”

  妈妈莫名其妙地走了。她实在不明白我都瞎讲了些什么,居然老师还爱听。她大概觉得奇怪,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没大没小?这老师当得也太缺乏师道尊严了吧?而这一点,恰恰是我们喜欢黄老师的原因之一。她让我们同学讲话,而且能够听完,还能够“择其善者而从之”。不象有的老师,虽然能头头是道讲好韩愈的《师说》,却忘了韩老先生这句名言。

  “你接着讲呵!”黄老师对我说。

  “完了!”我一摊双手。

  “你要是当老师,一定是个好老师!你适合当老师!”黄老师忽然这么对我说。我可是从来没想过是块当老师的料。

  黄老师搂着我的肩膀:“你讲得真好!我太不了解你们了:你刚才讲的关于学校教育中的弊病,足可以写篇文章了。这已经远远超过这次象征性长跑比赛的事。真的.路天琳,我真羡慕你们!你才十七岁,如果我还能再回到十七岁,我一定什么、什么都从头做起、学起……”

  黄老师这话让我的鼻子酸酸的。

  “学校的好心,有时不见得收到好的效果。看来,学校的传统真是不改不行了!虽然,挺难的。”黄老师感慨一番后,忽然问我。“路天琳,以我这个当老师的来看,你们同学集体不报名这方法不可取。你们应该把你们的这些想法统统讲出来,帮助老师,帮助学校,改进教育工作才对呀!你说是不是?”

  “当然,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您别忘了,学校总以这传统为美事,要想改变这些固有的传统的东西,挺难挺难的,有时候得这样矫枉过正,才能触动一下。”

  黄老师笑了:“这只有你们十七岁时才干得出来的事!”

  我说:“您觉得有些可笑吗?”

  “不!不!只是你不要一骨脑把传统都否定掉。学校里有许多传统还是要发扬的!”

  我没讲话。黄老师又说:“你说现在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吗?不管怎么说,明天下午就要比赛了,全校各班同学都参加,少咱们一个班,对咱们班集体也不光彩吧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虽然郭辉特意嘱咐找先不要告诉黄老师,我还是说了“没关系!昨天,郭辉已经和大家商量妥了,明天的比赛,我们还是参加!”

  黄老师一把搂住了我。我觉得出来,她哭了。为了这次长跑,她哭了两次。

  12月30日

  下午,我们高三1班参加长跑比赛的同学,穿着天蓝色的运动衣,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校长的眼睛一定睁得象青蛙眼睛一样格外大。这些同学是怎么啦?犯神经病了吧?怎么属孙悟空的,一会儿一个变呀!

  我看见黄老师的脸上露出微笑了。我也看见郭辉的脸涨得通红。上午刚见到他时,我就发现他的脸通红,还特意戴着一副大口罩,这在他是难有的。我问他:“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他说:“没事儿!”可我敢断定,他一定病了,发烧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就是了。也是,要我是他,也不会说自己病了。男子汉嘛,又是体育委员!

  女子先赛。我果然又跑了最后一名,和去年的成绩一样。但我还是坚持跑到底了。同学们为我加油,当然,也有起哄的。在终点时,我寻找着。我希望郭辉这时候能出现在这里,等着我。可是,我没有找到。马上,我明白了,男子比赛就要开始了,郭辉在操场起跑线上呢。我笑自己。

  “西铁城”却正在这里,跑过来冲我打着招呼:“路天琳,你可真行!我还以为你趴在半路上呢,正准备找到担架去抬你呢!”

  “去你的!”我白了他一句,没跟他招讪,赶紧向那边赶跑线上跑去。

  “别着急,还有十分钟,郭辉他们才跑呢!”这个坏蛋,“西铁城”在背后冲我喊。男女同学谁和谁好了,这类的事情,他的眼睛最尖、最贼!

  我跑到操场,比赛还没有开始。我一眼就看见了郭辉。他正在活动身体。不过,我觉得他的身子软软的。听说,他在原来学校里一直是长跑冠军。他的身体可棒了,一年四季坚持跑,坚持冷水浴。真倒霉,他今儿病了。我也看见了常鸣。他的中长跑在学校也是有名的。我希望郭辉能超过他。真奇怪,前两年,一到长跑比赛的时候,我总是希望常鸣超过别人的。今天,我希望别人超过他了!我怕别人看出我是特意为郭辉加油来的。我也怕郭辉看见我来,影响他的注意力。但我又特别希望郭辉能看见我来,站在这里为他助威。人的心就是这么矛盾。这一刻,我好象比他们要跑的所有男生都紧张。一直到起跑的枪声响了,我的心才松弛了下来。我承认我爱郭辉,我并不怕为此而让妈妈、爸爸骂我。因为好象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感情”。以前,我并没有真地理解。

  我就是怀着这样一颗爱的心,祝愿着郭辉能够跑第一。可是,第一,还是让常鸣拿去了。郭辉得了第六名。跑到终点时,他大汗淋漓,满脸通红。两个男同学刚扶住他,他就“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赶紧扶他上医院!”黄老师说。

  我真想上去扶他。可是,没敢。我怕人家说,真是作贼心虚。怕什么?人家说就人家说呗。正在我犹豫的工夫,“西铁城”早推着自行车过来,驮上他走了。我看见郭辉坐在后车架上,突然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哭。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哭,让我格外奇怪。

  我们好些同学都跟着上了医院。一试体温,郭辉发高烧已经39度1。他居然还能跑到底,而且跑了第六名。他真够坚强的。可他为什么要哭呢?

  我拉着郝丽萍一直守在医院里。黄老师打电话给郭辉的母亲。我们一直等到郭辉的母亲来。我第一次见到她。一个象郭辉一样高个子的女人,并不老,比我妈要年轻,起码显得年轻。她的样子挺焦急的,黄老师安慰着她:“没关系的,现在烧退了些。您来照顾他一下,带他回家好好休息吧!”

  我很想帮助她一起送郭辉回家。可是,我依旧没敢。看样子,我还是一个胆怯的姑娘。我只能在日记本里充英雄。

  回家的路上,“西铁城”陪我和郝丽萍一起走,他忽然问我和郝丽萍;“你知道今儿郭辉跑完后为什么哭吗?”

  郝丽萍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问他:“你知道?”

  “告诉你们,特别是告诉你路天琳,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倍儿关心郭辉……”

  “到卖关子,快说!”我催促着。

  “郭辉上中学已经连续拿了五年长跑冠军。今天没拿到第一,他觉得是自己的耻辱。”

  “你怎么知道?”郝丽萍问。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我会算卦,不信?我还知道你郝丽萍这时候想着谁呢?”

  “烂舌头根儿的!”郝丽萍骂他。

  他也不生气,瞥瞥我。我没再说话。一路上,三人都没再说话。郭辉的这种性格,使我对他更加佩服,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充溢在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坚强起来。

  [作者附记]

  班主任黄老师以后曾让同学完成这样一篇作业,题目为《从象征性长跑运动会谈起》。她要大家敞开思想,尽惰地发表自己对这次象征性长跑比赛的意见,也可以不局限于这次长跑比赛,深入谈谈对学校其他工作的意见。

  布置完作业的第二天,她又向全班同学宣布:“这次作业的内容和要求,我向校长汇报了。他很重视,很想看看你们的作业。希望大家认真完成。你们别把老师和校长都看成老保守。说句实话,我们都不保守,脑瓜子也没僵化到成了榆木疙瘩不开窍的程度。”同学们都笑了。最后,她说:“经过昨天教导处研究批准,我们这学期政治考试实行开卷,就以这次作业为考试了!”全班同学一致鼓起掌来。

  作业交齐,黄老师看完,从中选出几份有代表性的作业交给校长,其中有路天琳的。她是从象征性长跑比赛成为学校传统谈起,专门分析传统。作业写得有几分楞角。有的地方已经不仅仅是写象征性长跑,而是谈了教育改革和更为广阔的问题。应该说,她的思想是活跃的。现将其中某些段落摘抄、附录如下:

  我们中国是一个最富有传统,也是一个最讲传统的国家。

  什么叫做传统呢?老师曾这样告诉我们:广义而言,传统指的是在受生产力制约的经济生活、政治生活中,长时期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等所养成的习惯,在这习惯基础上进一步理论化形成了不是区域性而是全民族的东西。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来分析传统,我认为传统具有两重性.即动性和惯性。动性,指的是它对于现实的冲击力;惯性,指的是它对现实的束缚力。我国受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影响,历来讲究的是对传统的继承,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所讲究的是对传统的批判,崇尚的是一切文明都包含着与旧传统决裂的冒险精神。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科学、技术落后了人家一个世纪。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而我们却洋洋自得于我们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我们有古老的长城,有四大发明……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这只能使我们身上因袭的重担越发沉重,妨碍我们大踏步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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