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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生的日记 page 28 作者:肖复兴

  保送我上师范的事,一上午就在班上传开了。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但没有人知道我会坚决不去。

  我匆匆走出校门,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走。走着,走着,背后传来叫我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郭辉骑着车停在我身边。

  “你怎么不去?”他问我。

  “不去什么?”我知道他问我的意思,还是问道。

  “保送你上师范呀!”

  “我不愿意吃现成的!”

  他听完我讲了这句话,睁大眼睛望望我,似乎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我们都没再讲话,默默地走。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一起走了。走在他的身边,我感到充实,同时也为自己的选择而颇有几分得意。他也很少象今天这样主动找我谈话,这更让我隐隐得意,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有青春期的烦恼,也有青春期的快乐!

  一直走到家门口的胡同时,郭辉停住了,对我说了句:“祝你考出好成绩!”便骑上车,和我挥手告别了。

  我才忽然想起有好多话忘了跟他讲了。忘了问问他的功课复习得怎么样?忘了问问他妈妈现在怎么样?……

  我一时竟怅然起来。

  晚上,黄老师写到。我猜想,她一定得来。

  妈妈、爸爸都在场,才知道我放弃了保送上师范的名额。

  “你怎么考虑的呢?也不和我打一声招呼。一下午,校长和师大的老师都在等你呀!”黄老师问我。

  我该怎么回答!

  妈妈先怪罪我;“你可真不知好孬!全校只有两人,多难得!保送,又不用考试了,多好!你这孩子怎么放着明白不要非要糊涂不可呢?嗯?非要考?万一考砸了,什么学校也考不上,你哭都来不及了!”

  爸爸却说:“强扭的瓜不甜,让天琳自己拿主意,只要不后悔就行!”

  妈又开始数落爸爸:“你又护着她,我看她这脾气纯粹是跟你学的!”

  “这脾气怎么啦?有主心骨好嘛!”

  “好!好!等真没考上,我看好到哪儿去?”

  不在一起,想;在一起了,又吵。爸爸妈妈呀!你们可真是!

  我一声不响。

  “天琳,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黄老师问我。

  没办法,我只好说:“黄老师,我感谢您!我知道您一直关心我,象大姐姐一样。可是……”

  我可怎么说呢?

  一直把黄老师送出大门,来到大街上,黄老师又叮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肯对我讲心里话吗?我不勉强你,但实在是弄不明白!”

  是呵!我应该向黄老师讲心里话。我只好全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黄老师听完,什么话也没再讲。我看见眼泪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我伤了她当老师的一颗心了。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我讲的是实话。

  6月9日

  今天一天,我发现黄老师都闷闷不乐。黄老师,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绝不是看不起教师,不是,一点点也不是!请你原谅我这样的选择吧!因为它将奠定我一生的命运和生活道路。我只有这样。

  下午放学回家,收到丁然的信。他特意嘱咐我12日是他的生日,别忘了去他家。忘不了!12日,大后天,星期四。我记得清清楚楚!

  6月10日

  晚上八点多,小珊珊的妈妈突然敲门叫妈妈和爸爸。我跟着妈妈和爸爸出屋一看,小珊珊妈妈满脸流汗,抱着个珊珊,小珊珊的腿流着血,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缝儿。

  “哎呀!这是怎么了?”妈妈问。

  “还问怎么啦,赶紧找车送医院吧!”爸爸立刻跑出院。

  哥哥也跟着跑了出去。珊珊妈在后面喊:“不行呀,拦不着车呀!”

  爸爸也着急了,回过头冲哥哥说:“你抱孩子赶紧往医院跑!我去找车!咱们双管齐下!”

  哥哥抱孩子的姿势太不行,我赶紧跑过去,和哥哥轮流抱着孩子。等爸爸把车开来,我们已经快到医院门口了。

  小珊珊的腿总算保生了。“唉!都怨我,怨我……”珊珊妈抱着孩子,一边说,一边哭。

  她从幼儿园接回珊珊,就赶去送到美术班学画画,画完画出来,天都黑了。天天这么紧张,小孩子哪受得了。她妈骑车带着她,她倚在车把上就睡着了。腿夹在前车轮里了,都快到家了,出了这样的事。唉!小珊珊太累了!她妈也太累了!

  爸爸开车把大家送回来,又开车去公司还车。珊珊妈不住感谢。“谢什么呀?孩子腿是一辈子大事,保住了,大家都放心!”

  这时候,珊珊爸爸下班回来,一看宝贝女儿这样,便和珊珊妈吵。“你看看孩子!你是怎么带的!”“你还赖我?珊珊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管,送幼儿园、接幼儿园,上美术班,上体操班,哪一次你接过,送过?你还有脸跟我吵……”两口子你争我吵,互不相让。妈妈去劝架。唉!妈妈呀,妈妈!你忘了你和爸爸吵架的时候了吗?

  6月12日

  放了学,我就往丁然家赶。半路上,到商店买了一本相册,算做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不是爱摄影吗?让他把青春留在相册里。

  我到他家已经五点多了。路并不太远,车太难挤上去。我真不愿意挤公共汽车。尤其是夏天,穿的都薄,那些男人,尤其是四十来岁的男人们,总是故意往你身上蹭,真讨厌!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真想给他们两耳光。

  敲敲门,丁然出来,头一句话就是:“怎么才来?”

  “怎么才来!公共汽车咏叹调呗!”我说。忽然想起挤公共汽车时听人们说的笑话,两个人挤急了,一个人说:“嘿!别挤了,猪年都过去了,还拱什么?”另一个说:“吼什么?狗年还没到呢,叫哪门子呀!”止不住,我想笑。

  “笑什么?”丁然问。

  “没什么!”

  我打量着小屋,独单元,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两把折叠椅,靠墙倚着两个带玻璃拉门的书柜,书柜里的书码放得整齐有序,书前面摆放着几个泥人,一休、孙悟空之类,特别显眼的是一艘用麦杆编织成的帆船,造型别致,很有生气。再有便是一尊贝多芬的石膏头像。那脑门真宽,无数动人的乐曲就是从那里喷涌而出来的。额头一道道皱纹,真象是密纹唱片。床头的墙上斜挂着一把吉它,对面遥遥相对外挂着一副羽毛球拍,床上的枕头旁挤着一架四喇叭夏普牌立体声收录机……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想起头一次进郭辉小屋时的情景。那心情和现在一样吗?那小屋和眼前的一样吗?都不一样。我的心情再没有那次那样忐忑不安和跃跃欲试想探测一下小屋及主人秘密的劲头,现在,我平静而自然。而两个小屋从装备到布置也不完全一样。郭辉简单,丁然有色彩,比郭辉的爱好更为广泛。

  我递给他生日礼物,他接过来高兴地连声道谢,然后变戏法一样,把桌上的报纸掀开,一桌菜,居然还有几瓶啤酒,两瓶汽水。

  “真行!要有多少人来给你过生日?”我问。

  “就你一人!”

  我心里一动,还是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开玩笑:“孤家寡人政策?”

  他嘿嘿一笑:“我只请了你一人!”说着,他起开啤酒瓶盖,咕咚咚倒满两大杯,乳白色的泡沫立刻溢出杯口。“来吧!为十八岁,干一杯!”

  我接过杯,问:“你爸爸、妈妈呢?”

  他指指楼上“在三楼。这里是我的天下。”

  “他们干嘛不来?你没请?”

  “你可能不了解他们。他们是开放型的知识分子。我的事从来让我干,他们决不包办!”

  我想起我那婆婆妈妈的母亲,一天到晚,嘴里砸姜磨蒜,磨叨个没完没了。

  “我真想认识他们。”

  “行!吃完饭!今天,我对他们说,十八岁生日我要自己和同学们过!他们支持!他们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也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好’那就为大人干杯!”

  我们握了一下杯!啤酒真不错,味儿很纯,清香中有一丝淡淡的苦味儿。

  他一边喝酒一边从枕头底下换出一盒礼花牌香烟。

  “你抽烟?”我问。

  “你反对?”

  “尼古丁反对!”

  “班上好多男同学都抽烟!”

  “我们班也是!”

  “那不结了!”

  “纯粹是一种时髦,没劲儿!”

  “看你说的!”

  “以为抽烟便是大人了,恶心!”

  “那好!不抽!”

  他灭掉烟。

  我们开始神聊。UFO、太空、百慕大三角洲、试管婴儿、苹果牌牛仔裤、幸子柔姿衫、太阳裙、爱滋病、第四产业、第五代电子计算机、女排四连冠、DNA分子、菲律宾阿基诺夫人上台、马科斯夫人和江青、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和美国轰炸利比亚、马拉多纳和刘晓庆、哈雷慧星和宇宙黑洞……。

  真痛快!我还从来没有和人这样痛快地聊过天。他比郭辉开朗,比  “西铁城”深沉,他是我见过的男同学中印象最好的一个人。这些来自宇宙上下各种话题。伴随着啤酒泡沫一起灌进肚子里。

  自然,我也谈了我放弃保送上师大的事。他说:“真可以,有点居里夫人的劲头儿!”我听了很得意。

  他也谈了他想报考人大新闻系的志向,我说:“太没劲!搞新闻净说假话!”他听了也不生气。

  他把两瓶啤酒喝光了。我把汽水喝光了。他又启开一瓶啤酒。

  “你别醉了!”我说。

  “放心吧!十八年难得一次!喝个痛快!”

  我不再说话。默默地看他喝。他大概并没有喝过啤酒,我怕他喝多了,忙站起来夺他手中的酒杯。他躲。我说;“别喝了!就坐在这儿说会儿话多好!”他不听,我一把按住酒杯,坚决不让他喝了。他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怎么也不放开。他的手心很热,忽然,我觉得心里慌慌的,有点儿害怕。我觉得我们之间将要发生点什么……

  “我该走了!”我赶紧说,走出房门。他也走出来,脸胀得通红。

  “你回去吧!”

  他坚持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讲话。而且,我们之间一前一后拉开挺大的距离,信佛隔着一条小河……

  现在,我记着这一天日记时,又想起刚才的一切,心里涌起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我不怪自己,也不怪丁然。经历这一天之后,我对人生才体会深切些。我才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写得我真累,躺下来想睡,又怎么也睡不着。莫非我失眠了吗?这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失眠……

  6月19日

  早上起床晚了。亏得妈妈叫醒了我。匆匆忙忙赶到学校,还是迟到了。头一节课是物理。好心的物理老师只是抬起眼睛,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望望我,没有批评我。

  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不定。昨天的事,我总想起。推也推不开,象浮有水潭的皮球,按下去又浮上来。

  晚上,哥哥看电视。马拉多纳快拿冠军了,哥哥高兴得好象他自己使是马拉多纳一样。

  爸爸还没大回来。大概,正在查他的帐吧。妈妈回姥姥家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里屋,把门关得严严的。我要踏下心来复习功课。一个人要有这种毅力。我要培养自己的这种毅力。昨天的事,我怕吗?后悔吗?不!不过,我不住问自己:难道这就是你真正憧憬的爱吗?我又回答不出。

  6月14日

  又是星期六。下午没课,我刚刚吃完饭,郝丽萍就找我来了。她穿得真漂亮。太阳裙把她那两条修点的腿衬托得更长、更美。这种裙子。一定是常鸣妈妈小摊上的货。她妈保证不知道,要不非又和她干一仗不可。我真羡慕郝丽萍那两条长腿!

  “天琳,你有心事!”她关切地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这话让我感动。我的脸就是晴雨表,瞒不过她。

  我没说话,她又说:“我看你昨儿一天都心神不定的!有什么心事,告诉姐姐我,我替你解解心宽!”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姐给你算个卦!”

  我推开神,说:“算了吧!我不信这玩艺儿!”

  “不信?这玩艺儿绝对准!我用的是八十年代流行的新算法!有科学根据的!”

  我苦笑一声。

  她把牌忽然一扔,又搂住我,轻轻地对我说:“对姐说说吧!别闷在肚子里!”

  我推开她,说:“说什么呀,我挺好的!”我什么也不想说,那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就象一块绿茵茵的草地,挂着一块“闲人免进”的小牌牌。

  “那好!姐带你出去散散心!”

  不由分说,郝丽萍把我带出门外,来到大街上,在花市大街的一家冷饮店里坐下。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西式冷饮店,门面装潢很有点现代派味儿,门内的价格也高得让人撇嘴。这种地方,我还是头一次光顾。

  “怎么?你发财了?”我知道郝丽萍的钱一定是常鸣给的。

  “喝杯冷饮的钱还有!我请客!”

  她要了两杯冰激凌汽水。桔黄色的汽水泡着粉红色的草莓冰激凌,真鲜艳,冰凉冰凉的,喝进去,很舒服。

  “看你轻车熟路的,这地方常来?”我问她。

  她一笑:“快高考了!这是特意陪陪你!”

  麦管滋滋作响。这一瞬间,夏天都消融在这杯汽水中了。

  郝丽萍忽然问我:“你看出来了吗?咱们黄老师这两天情绪也不高……”

  我没注意。我光注意自己了。我问:“为什么?”

  “她前些天搞上一个,好不容易的,她挺满意。谁知,这两天又吹了。那男的甩了她……”

  “真的?”

  “那还有假的,物理老师亲口告诉我的!”

  我知道,郝丽萍一直是物理老师的宠儿。这消息来源是可靠的。黄老师呵!你真不幸!你是一个好人,为什么就找不到爱情呢?你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我们可能帮助你些什么呢?我们学生都有了朋友,找到了爱,而老师却迟迟找不到爱,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不是滑稽而让人啼笑皆非吗?

  郝丽萍接着说:“黄老师也真够倒霉的。”

  我说:“可不是!”

  “也活该她倒霉!”

  “为什么?”

  “为什么?谁让她当年那么仅正经,瞎一通‘革命’着来的?这可倒好,把自己的命也给革了……”

  “她是好人……”

  “好人有什么用?”

  “那你当坏人去。”

  “我呀,也不当坏人!但起码不会象黄老师那样犯傻了!”

  我问。“郝丽萍,你和常鸣的事到底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以后!想过吗?”

  “以后?谁也不是算命先生!以后再说以后的。对于我,没有过去时,也没有未来时,只有现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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