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
今天,学校不知抽得哪家子疯,上牛头一节,全校各班都不上课,大扫除。说是市教育局要到各校检查卫生。大约中午前后检查到我们学校这儿来。这会儿,临阵磨枪,让大家突击搞卫生。
搞卫生,谁也不反对。辛辛苦苦搞好了卫生,各楼厕所,一律不许进,说是怕再弄脏了。最近这几天,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厕所特别容易被堵,早有“西铁城”给学校厕所题过诗,叫做“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校粪便池”。但是,再怕堵,再怕脏,也得让大家上厕所呀!一下课,急得大家转腰子。高年级同学还好说,低年级的小同学憋得可真够呛,听说有人都尿裤子了!
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找到黄老师:“黄老师,您跟学校反映反映,这为了检查卫生就不让上厕所,是怎么一回事?”
黄老师一听也直犯愣;“怎么会有这么一回事?”
我请黄老师出来看看,黄老师也傻了眼。她只好劝我帮助学校做做工作。学校也是好心,几年来的卫生红旗单位,这一次不能为了厕所丢了荣誉。我不服气。好心?荣誉?厕所容易被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校早干嘛去了?为了红旗,不怕小同学尿裤子,这算什么好心?这叫什么荣誉?纯粹是虚伪!难道就用这一套教育学生吗?让我们也用这一套会对付社会吗?
我见到“西铁城”,冲他说:“嘿!你不是学生会宣传委员吗?你得替大家说说话呀!”
“西铁城”也气愤填膺:“这是哪家子事呀?明儿出墙报,非来它一篇,质问质问,学校的卫生红旗是怎么得来的?”
郝丽萍走过来,劝我们:“就你们俩嗓门高,别人都不管,你们少管闲事,快毕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郭辉也劝我们:“算了!算了!”
最可气的是第三节课下后,有些同学想到校门口外大街上的公共厕所去,一楼楼梯口被教导处老师把着,不让大家下楼,说是一楼接待室里,校长正接待卫生检查团,一楼大厅和楼道擦得干干净净,大家再忍耐忍耐,别呼隆隆下去那么多人,把地板都踩脏了。
我一听,更来气,对“西铁城”说:“你敢不敢和我冲下去,找检查团当面说道说道这事!”
“怎么不敢?”‘西铁城”挽起袖子。
“走!”
我们不管那一套,冲下楼去。这一下,可热闹了,许多同学跟着也冲下楼,一楼顿时闹成一锅粥。检查团的人和校长正在大厅里,都惊奇地睁大眼睛。校长不住问:“这是怎么啦?”
我说:“校长,同学们都憋坏了,厕所怎么都关上门,不开了呢?”
校长盯着我,说道:“怎么会有这回事呢?”
我不管那一套:“检查卫生也不能这么查法的呀!”校长连忙把总务处管后勤的老师叫来,问:“有这么回事吗?”
那老师只好承认:“暂时嘛!”
同学们都起起哄来。
“西铁城”一言不发,见到校长,他刚才的冲劲没了。不过,他到是一直站在我身边。而且,我发现,我的身边还站着郝丽萍、郭辉和许多同学。
检查团的同志当场批评了校长。校长还算大度,没有立刻批评总务处的老师,而是一揽子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们胜利了!
下午,刚要放学,校长派人叫我到他办公室去。“西铁城”对我说:“你可得留神!”我心想,肯定要坏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谁知,校长表扬了我,说我敢于当面给学校提意见,精神可嘉!然后,又问我对学校的工作还有些什么别的意见,尽管提。“你们是高三毕业班嘛,对学校最了解,年龄也大了,懂的知识也多了,学校很欢迎你们多提批评意见,帮助学校招工作搞好!”
校长的态度可大大出乎我的意外。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板着面孔训斥学生。今天,他象变了另一个人。不知怎么搞的,我想起他那双破了后跟的袜子和那捆被老鼠咬过的粉丝,还有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心里说不出涌上了一种什么滋味儿。
6月4日
第13届世界杯足球赛在墨西哥开赛好几天了。这座刚受到地震摧毁的城市,依然那么疯狂。北京也疯狂起来了。开幕式那天半夜不到两点钟,院子里几座闹钟同时响,吵得我也醒来。爸爸、哥哥那兴致勃勃的劲头,早忘记妈妈了。班上也是这样,这几天黑板报上全是足球消息。连黄老师的那块小黑板,也把离高考还剩多少天,改成当天比赛战表了。男生如此,女生也是如此。昨天苏联队大胜匈牙利队六个球。今天,班上议论吧!有骂匈牙利队臭大粪,有说苏联队也不怎样……我有时想,这激烈的比赛,为了进球不惜一切血本,流血流汗,苦战鏖战,辛辛苦苦准备了四年,就是为了进球那一刹那,真象我们现在准备高考。不也是这份德性,为了高考那一刹那,我们,包括家长、老师,一起也在玩命呢!想想,真泄气!又不敢松劲!
算了!不写了。赶紧复习功课。
6月5日
世界杯足球赛给哥哥带来好运了。下午放学回家,一推门就看见哥哥抱着一个女的啃,啃得太带劲了,连我进屋都不知道。真讨厌。平心而论,这女的比先前那位小姐要中看。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想哥哥和她认识也才不几天,未免速度太快了些吧?难道这就是爱情?也许是吧。那是哥哥的爱情。我不管他们,进里屋,把门砰的使劲一关。不一会儿,从玻璃窗上看见哥哥带着她走了。看哥哥那高兴劲吧!终于又有了对象。真是的!
晚上,爸爸下班回来,却蔫巴巴的,独自一人喝闷酒。我猜想一定是因为妈妈。怪谁?我不去理他!
这个家,我讨厌死了!
6月7日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中午放学时,黄老师突然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去。
我猜想准是为高考志愿报名的事。这几天,学校正进行这方面的工作。老师,同学都格外重视,连家长也纷纷跑到学校里来摸底、问情况。也难怪,这要关系我们一生的命运!谁敢掉以轻心!只不过,“北上天”的大学报名的同学多,而“新西兰”,几乎无人问津。黄老师也知道这思想工作难做,又不能不做。这一次,她没有象校长那样,只是召开大会大面上讲讲。她知道这样讲作用不大。她已经几乎找每个同学谈了话,摸了底,而且几次和大家谈心说:“不管‘北上天’也好,还是‘新西兰’也好,都是祖国需要的!我并不想要求大家不管自己的任何条件和情况,都去报什么‘新西兰’。但‘新西兰’也是祖国的地方,也需要人去!怎么办呢?我想劝大家仔细想想,你是为了图个安逸舒服,还是想在事业上有个发展?这是各自不同的理想。要想有自己的事业,那我看去‘新西兰’,比去‘北上天’好,大城市人才集中,很容易被淹没,这我不说你们也清楚!老大学生还安置不过来呢,你们以后新毕业更甭用说了。一耽误几年、十几年过去了,一事无成。而那些偏远的地区却苦于人才的缺少,你们去了,就正象旱地落下了雨水,能够发挥你们的才干,更能为国家做出贡献……”这番话,打动了一些同学的心。这比空洞洞的说教更有力量。
谁知,黄老师见了我之后,没谈这问题,先向我:“还记得美国‘挑战者’号上那位女教师麦考利夫吗?”
我说;“记得呀!”心里不明白黄老师干嘛问这个问题?
“教师是一种神圣的职业。你对教师工作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我毫无思想准备。
“路天琳,你知道,这两年的高中毕业生报考师范院校的人越来越少。今年,市里准备从每个学校里选拔一些品学兼优的应届毕业生,保送进师范院校。我们学校只有两名……”
我心里一动。两名?难道我是那二分之一?
“上次检查卫生你那一折腾,校长对你印象极好,在校务会议上讨论选哪两名同学时,是他首先提了你的名。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同意。我看你也非常合适当老师。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象麦考利夫一样的老师。”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黄老师讲。这一切,对我太意外。高考报名表虽然还未发下来,但在我的心里早已填了不知多少回。在第一,第二,……所有的志愿里,我从未想过要填上一个师范院校。我虽然敬佩麦考利夫,同样,我还敬佩“大猩猩”姑娘黛安·福茜呀!我并不想当老师,我希望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黄老师见我不讲话,笑笑说:“也许,这问题突然了些。你回家再想想,和你的爸爸、妈妈再商量一下。星期一,校长还要找你谈。星期一下午,师范大学的老师还要来,说面试也好,专门再摸摸你的底吧!不过,那问题不大了!咱们班只有你一个人,这是荣誉……”
我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学校。
我不知该如何对黄老师说。黄老师喜形于色,她在为我高兴。我感激她。是的,这是荣誉。全校只有两个人,居然能轮到我的头上,对我更为难得。可是,我压根就没想当老师呀。倒不是我瞧不起教师的工作。对于教师,我从来尊重。可是,我自己的理想并不是教师。我更向往着蒙黛安·福茜,象尧茂书,象征服南极、北极的英雄们,能够走出城市这个狭小的圈子,能够到大自然中,能够到更广阔的世界上去闯荡!教育,当然对人类贡献大,但我却一直固执地认为。科学对人类的贡献更大。也许,我的想法不对头。但是,要想改变,一时也难。
另外,实际的问题,我看得也清楚,我也不得不考虑。前几天报纸上刚刚登出北师大几位教授,而且都是有名的教授钟敬文、黄药眠、启功、陶大镛,联名写信给陈希同市长。为什么事?学校不少老知识分子仍用蜂窝煤炉子,买煤又十分困难,影响了教学、科研的正常进行。他们希望市长大人过问一下,加快煤气管道安装工程进度,让大家早点儿使上煤气。这就是教师的生活境遇。有名的老教授尚且如此,中学普通老师更可想而知。校长不是还窘迫地穿着破后跟的袜子,买些带老鼠屎的处理粉丝吗?我并不怕艰苦,但也决不以苦为荣,以穷为乐。我希望我以后的生活好些,别象这些老师一样再为柴米油盐、住房煤气发愁。这是实际的问题。要不,为什么那么多同学不愿意报考师范院校?即使减少录取分数,也很少人报名!
另外,我不愿意接受这保送的恩赐,我也是想试试我学习真正的实力。我能考上!我不需要保送!
我今天怎么了?一下子,自信心十足起来!
6月8日
今天是星期天,本想多睡会儿,谁知却早早醒来了。大概是昨晚做了一个梦的缘故,搅得我没睡安稳。再想想梦见了什么,却什么也记不清了。
索性起床!推门一看,我楞住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了?爸爸还呼呼大睡,妈妈正系着围裙打扫房间。看她那心平气和的劲儿,似乎前些日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
“嘘——”她示意让我轻点儿声,怕吵醒了爸爸。这个妈妈呀,心儿还是系在爸爸的脖子上呢。我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又跑回来,这不等于半途而废,向爸爸妥协了吗?女人呵,都太软弱了!
爸爸已经让我给闹醒了。他揉揉眼睛,显得很乏的样子,问妈妈:“几点了?”
“还不到六点半呢!”妈妈说。柔声柔气的,使我想起那天她和爸爸粗声问气地吵架。
爸爸起床了。今儿,他歇班,分外勤快起来,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又帮妈洗衣服,又帮妈捅火做饭,中午还特意从自由市场买了两条活鲢鱼,妈妈做了一盆清蒸鱼。
我越发不了解爸爸和妈妈了。也许,这正象大人们很难了解我们孩子一样,是难以沟通的。从内心讲,我希望他们天天这样和睦。但我又实在怀疑他们是否真诚地相爱过。也许,这就是大人的爱情。大人的爱情和我们的爱情绝对不一样。
我越想越胡涂。索性,不想了!复习功课。
晚上,爸爸出去了,哥哥没回来。屋里,只剩下我和妈妈。我禁不住又问起妈妈;“妈!爸找你认错了?”
“没有。”妈妈摇摇头。
“那你干嘛上杆子要回来!”
“唉!”妈妈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软弱。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你爸爸这几天正倒霉。他办的这个公司,我早说别让他办,他非办!给工人也谋了福利,给国家也做了贡献。这几天,又查他的帐一说是要打击经济领域内的不正之风。你爸那人找了解,他是受了人家一点礼,那礼都是礼尚往来的。可他从来没贪污什么的呀……”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是报上宣传过爸爸是改革家吗?怎么又怀疑爸爸贪污呢?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我听说了,就回来了。这节骨眼。你爸爸心里不好受,家里不能再添乱了……”
我理解妈妈了。妈妈真是好心眼。
“再说了!闹个什么劲,细想想,都有什么事?”
是呵,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原来妈妈爱过一个人,这个人又回北京了,给妈妈写了两封信,约妈妈见个面叙叙旧情。仅此而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爸爸的心眼太窄,妈妈的心眼又太软。于是,就吵,就打。吵完了,打完了,再好!这就是大人们的爱?这就是家庭生活?
晚上睡觉时,我听妈妈和爸爸磨叨:“这么整你,我看你也就顺坡下,别干这个倒霉公司了!”
“不干?还非干不行!让他们整吧!看能整出什么结果来?我清清白白的怕什么?还非干出点名堂不可!”
这就是爸爸!他这点劲头,让我佩服。
“唉!”妈妈叹口气,“还怎么干呀!多难……”
这就是妈妈!她这点劲头,让我看不起。
但不管怎么说,爸爸,妈妈,我是真心爱你们的!
6月9日
下午放学时,黄老师到教室里特意嘱咐我到校长办公室去。可是,我还是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