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不来呢?”
他笑笑,没说话。
他只已买好了两张入场券。走进大门,院子里紫藤缀满一串串紫嘟嘟的花,随着微风正轻轻地摇颤,能听到它们的飒飒细语。他跑到小卖部,买了两块紫雪糕。我也不客气,美美地吃了起来。
他对我讲起那天他在这里等我的情景:“那天,我等你,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了,你也没来。我挺着急,不住看手表。你说有意思没有意思,我旁边不远,站着一个女学生,不过,比咱们起码小两年级。她也在不时看手表。我猜想她一定在等人。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俩先后在卖冰棍的老太太那儿一人买了一支紫雪糕……”他扬扬手中的紫雪糕,我静静地听着。“在买雪糕时,我看见她手里拿着本琼瑶的小说《月朦胧,鸟朦胧》……”
“你手里也拿着一本《月朦胧,鸟朦胧》!”我笑着打断他的话。
他笑了:“哪儿的事!那是琼瑶小说里拙劣的巧合吧?我不喜欢琼瑶那甜腻腻的小说。不过,这本《月朦胧,鸟朦胧》使我们俩搭上话。实在等得无聊了嘛!我们俩人闲扯起来。我问她:‘是琼瑶的书?’她点点头,问我:‘看过吗?’我说:‘看过!’从这儿开始,我们就开始争论起琼瑶来了。她说怎么怎么好。我说怎么怎么不咋着。争得挺有意思的。争了半天。她忽然眼睛一亮.立刻不再和我争论,饱走了。我回过头一看,一个男孩子走过马路,正向她走来。他们买好票,走进门。我还站在这儿……”
他没再讲下去。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只听见微风中紫藤在飒飒细语。紫雪糕,在我们手中正一滴滴融化。
我们走进展览大厅,看了吴冠中和李可染的画展。我很喜欢吴冠中画的骆驼,而不喜欢他画的熊猫。熊猫,只会露出一副傻样儿,供人一笑。骆驼给人以启迪。它没有鲜艳的色彩,却给人庄重、深沉的感觉和联想。我也喜欢李可染的牛,它使我想念泥土气息扑鼻的乡村,想起淳朴和实在。他说他不大喜欢国画。看了半天,还是老一套,变化不大。他喜欢油画,喜欢梵高,喜欢莫奈,也喜欢罗中立,喜欢陈逸飞。不过,我们俩都共同喜欢李可染的一幅书法,上面写着:“所要者魂”。
走出美术馆,我告诉他我想到东四人民市场去看看,给姑妈买件礼物,表表我的心意。我对他讲起美国人的母亲节,讲起姑妈对我小时候的培养,讲起寒假没有去看望姑妈而内疚……哎呀!我怎么对他讲了这么多!什么都讲!
他说:“我陪你去吧!”
我说:“不耽误你学习的时间?快高考了呢!”
他说:“这样回去复习效果会更好,效率更高!”
这话,让我听了熨贴。
走进商场,人挤人。除了和郝丽萍逛过商场,我还很少和别人一起走进这个琳琅满目的世界。这里闪着诱惑的光,刺激着人的种种欲望。商场里,唯一使我感到温馨的地方,是卖儿童玩具的柜台前。可惜,那里,已经不再是我光顾的地方了。
给姑妈买什么好呢?我本来就没拿定主意,这一来更犹豫了。那流光溢彩的东西,真迷惑人的眼睛。我和丁然从这个柜台挤到那个柜台,象在浪头上起伏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得不由自主地跑。挤着,挤着,不知那个柜台在卖俏货,突然挤过来一群人,竟把我和丁然挤在一块儿,没有一点准备,想挣扎都来不及,我们竟面对面,我的脸连活动的余地都没有,紧贴在他的防寒服上。而他的下巴正顶在我的头发上。我一抬头,望见了他的眼睛,感受到他呼来的鼻息。我还是生平头一次和男同学靠得这么近,一下子脸红起来,心跳得特别厉害……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肩。我想他一定是下意识。主要是为了保护我,别让人挤着。这么一来.更让我心里颤颤的。他到象没那么回事一样,象个男子汉,高仓健般替我挡住挤过来的人,而且还大声嚷道:“别挤了行不行!”一直到这股漩涡过去了,他松开手,我们又拉开了距离,他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商店哟!这时,我心里涌动着的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它撩起我许多古里古怪的念头和心绪。我得老实承认,刚才那一瞬间,挺让我兴奋,激动,也挺让我回忆。男女之间的接触,对于我毕竟是神秘的,却也让我胡思乱想!妈妈要是知道,肯定骂我。黄老师要是知道呢?不骂我,眼睛也得瞪大。
一时,我们两人都没活。后来,还是丁然打破尴尬的场面:
“走呀,给你姑妈买东西吧!你姑妈不是身体不好吗?人上岁数了,背呀,腿呀,都不灵便了,不如买一个按摩垫给你姑妈送去!那东西挺方便的,安两节电池就能用,往后背一靠,既当垫子用,又能按摩。”我照他的话办了。买完垫子,他要替我交钱,我说什么拦住了他。友谊是友谊,钱是钱,这是两码事。
走出商场,来到大街上,刚要往103路无轨电车站走去的时候,我忽然看见103路站牌下面站着妈妈。我不愿意让妈妈看见我和丁然在一起,妈妈的担心又该无端生起了。谁知妈妈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时,我才发现妈妈的注意力在旁边,她身旁正有一个男人同她讲话,她听得很专注。那男人,我见过,就是上个星期天到家里来找过妈妈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呢?又是琼瑶式拙劣的巧合?不!不会。他找过妈妈,妈妈有意回避,为什么这个星期天又见面了呢?我实在不明白。莫非妈妈有什么事,瞒着我和哥哥,也瞒着爸爸?
“你看什么呢?”丁然问。
“没……没什么。”我该怎么对他讲?
103路来了,停在站牌前,又开走了。站牌下,没有妈妈,也没有了那个人。可我的眼前,却总是动着他们的身影。
[作者附记]
从举办主题班会,到纪念五四青年节,到同澳大利亚代表团座谈,同学们与黄老师,与校长,以及黄老师与同学们,与校长之间的矛盾和初步理解,是颇为有趣的。在许多中学校里,也是颇具代表性的。
应该说,黄老师的一番苦心,出自她对学生的热爱,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她不满足于固有的一套,总希望出新,用她自己的话是“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遗憾的是,她所做的一切,学生和校长都不那么理解。原因究竟在于哪里呢?是怪校长保守?还是怪学生偏激?我很想了解一下黄老师自己是怎样想的。 事过境迁之后,也许事情会看得较为清楚些。
我没有到学校去我黄老师,而是特意相约:到她 家中交谈。我的想法很简单:路天琳的日记中多次提到她,我非常想知道她自己的生活。
实在讲,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因为她尚未婚配,依然居住在父母家。住所并不宽敞,老俩口依然把儿子打发到集体宿舍去住,而让她有自己一间小屋。小屋被书挤得越发窄小,墙的四壁挂着几张她的照片,一看便知是少年和插队时期的,向旁人诉说着她青春的年华和她对渐渐逝去的青春的怀恋。她告诉我:中小学校的教师生活最艰苦,能有她这样一间房子的就算不错。他们学校校长至今还三代同堂呢。我不由对她及校长油然起敬。
谈到那主题系列班会、五四青年节……黄老师谈得开诚布公:“路天琳、郭辉,在我们班都是好孩子。他们对这些工作有意见是正常的。当然,他们太天真,也有些偏激,希望什么什么都是绝对的妙,都是理想中的样子。您知道,这怎么可能呢?不过,从他们这些意见甚至反对的法子,比如春游时路天琳自己跑到十渡等等,倒提醒我们当教师的:教育改革真是非改不可!光有好的愿望不行,还要有好的方式方法。我觉得他们有意见也好,反对也好,毕竟反映了我们教育中确有失误或偏差的一面,并不会由此而否定对学生必要的理想主义、集体主义的教育。学生们也还是需要这方面教育的,同时也在逐步加强理想和集体观念的嘛!你知道的,他们同澳大利亚代表团的座谈,十分精彩,人家回国后整理录音后,摘要发表在报纸上,很震动,都说中国中学生真了不起!问题是我们做老师的有时工作没做好,想得好做不好,或者说没有完全适应新形势,适应现在中学生发展了的心理特点、生理特点和思想特点……”
我深深感叹道:“现在当老师可真难!”
黄老师说.“谢谢你对我们中学老师的理解!我们面对的不是死的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一片全新的世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喜欢这些学生们的!”
我挺受感动。难怪路天琳和黄老师有着许多磨擦,她依然敬爱着这位老师。走出她的小屋,看见他父母正挤在一个已经近乎淘汰的九吋黑白电视机前在看“动物世界”节目。我心中涌出一种酸楚的感觉:我们的老师们所付出和所得到的是多么不相称不公正啊!
黄老师一直把我送到路口。我说:“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她说:“请问吧!”
“你现在有没有合适的男朋友?”
她莞尔一笑,没有回答。
第十一章
5月11日
星期六下午照例要有班会的,黄老师却没有开,让人家上自习。我发现郝丽萍和郭辉下午根本就没有来,大概就怕开这个系列班会。亏了黄老师明智。黄老师这人这点好,也是和别的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她不固执己见,听得进同学们的意见。虽然,这回听了大家的意见,下次还照她的老章程办事,就象路走习惯了,难免照直往前走一样。当然,我们同学的意见也不见得都对,而且,可以说有很多地方不对!起码,我们和黄老师之间有民主气氛。不象有的老师,对领导毕恭毕敬,连上街买个菜冲售货员都客客气气,唯独对我们特别横,似乎把在家里、在学校、在社会上受的气,统统都往我们身上撒。
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哥哥早早地回来了,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在抽烟,把屋子里弄得都是呛人的烟雾。爸爸、妈妈也是,上中学时还管着哥哥,不许他抽烟。这刚毕业,不过一年的功夫,不管管,敞开让哥哥抽,爸爸还和他分抽一包里的香烟。我一见哥哥就来气。没出息!这几天,我知道他为什么烦?对象吹了呗!活该吹!我才解气呢!我没理他。走进里屋,关上房门,自己看书!
晚上,爸爸还没有回来,他总是这样忙,回来得很晚。不过,我知道爸爸现在越干越红火,忙,和过去那种忙也不大一样了。过去忙,只是干活,忙于快要倒闭的厂子。现在,爸爸的公司名声渐渐大了,他手里的权也渐渐大了,从他手里不仅能把修理汽车日期提前,能把紧缺的汽车配件搞到,他还能和交途大队、公安局打上交道,弄到非常难弄的汽车牌照。出了交通事故,他也能周旋一下,把被扣压的车辆和司机提前释放或者减轻一些处罚……我发现一路通,路路通。爸爸的本事越来越大了。爸爸凭的是什么?我不知该对爸爸怎样评价?但我觉得直到现在,我似乎才了解了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到现在我也不了解爸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先回来了。我看她情绪似乎不稳定。我想起昨天103路无轨电车站牌下的情景。
晚饭后,哥哥骑上车走了。他是没有笼头的马,到处瞎逛。妈妈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猜想是不是想说昨天的事。那么,妈妈昨天看见了我?说实在的,我也真想问问妈妈。看昨天那样子,他们一定有什么秘密。不过,我不好开口。我怕伤了妈妈的自尊心。
“天琳,昨天上午你上哪儿了?”
妈妈终于开口了。我想妈妈一肚子话憋着也难受,一定要对我说了。
但妈妈仍什么也没说。
5月14日
今天一清早,爸爸和哥哥都走了,妈妈走进里屋,趴在我的床头上。
悄悄说:“你有没有把星期天……”
“妈妈!”
“天琳!星期天,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你是不是打算这事告诉了爸爸!”
“妈妈!您说什么呀!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妈妈松了一口气,说:“快上学去吧,晚上妈妈对你有话说!”
一切,并不是我瞎想。我猜得出妈妈对我要讲什么。妈妈和爸爸,你们都有你们的苦哀。做儿女的,太不了解你们了!我觉得离父母一下子这么近,又这么远。
晚上,妈妈回来得特别早。我等着妈妈。妈妈先不做饭,和我谈了起来。我简直象听一个陌生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妈妈的过去,不知道妈妈内心深处还藏着这么深的秘密。
妈妈出身不好,学习成绩好,就因为出身这一条大学没有考上,我知道。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嫁给爸爸的。我以为她一定爱上爸爸,爸爸也爱上了她。不爱,干嘛要结婚呢?原来,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妈妈原来有心上的人,那就是我见过的那个人。可是,他出身也不好,比妈妈的出身更可怕。同病相怜吧,他们又是同班中学同学,妈妈呀,您中岁时候也在悄悄恋爱呢!他也没有考上大学。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没有考上大学,使他们的爱更加深了。谁知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两家都被抄了家。姥爷就是那年自杀的。他全家被遣送还乡。一去音讯杳无。就是有信,妈妈也不敢再和他结婚呀!真地来信了,倒是他劝妈妈赶紧另找他人吧,他不愿意连累妈妈……
“他是好人……”妈妈讲到这儿,眼泪扑嗒扑塔了。“他是好人!天琳!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你们孩子!我那时想,自己出身不好,他出身不好,以后孩子的前途怎么办呀!我就和他断了线……”
妈妈,您也是好人……我心里默默地说。
妈妈非要找一个出身好的人。正象妈妈说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这时,旁人把爸爸介绍给妈妈。爸爸出身好,又是党员,现役军人。
“那时候,你们不知道,你爸爸那身绿皮一披……”
妈妈,我怎么不懂?虽然,我没见过。可是,妈妈,您真可怜!您是嫁给爸爸呢?还是嫁给那身“绿皮”?您的爱情呢?您和爸爸有没有爱情呢?那个时代里就没有爱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