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雪大骇,看着他七孔流出的黑血和发青灰败的脸色,蓦然领悟到雍王竟然服毒自尽,大惊大痛之下,扑到了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耳朵、口、鼻,想止住他不断汨汨流出的黑血,她哭喊道:“父王,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玄煜答应不杀您了啊,您可以活命的啊!”
“兵败城破那日,父王便已没有活命的打算,早在牙中暗藏毒药。”雍王摇头,凄然道。“父王之所以迟迟不死,只为了等着见你一面!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论父王曾经如何对你,你若晓得父王被俘,一定会千方百计设法来见父王的
庭雪伤痛难禁,哭泣道:“早知这样,我便不来见您了,我要您一辈子挂着我,不能安心去寻死!若见不着我,您便会好好活着,等着见我了。”
“傻孩子说傻话。”雍王目光渐渐涣散。“当初若不是父王,你和玄煜早成了神仙美眷。你会是南烜的皇后,龙子大概也生了好几个啦!是父王一手拆散你的姻缘,现在,父王不过是把你的幸福还给你罢了。”
庭雪摇头,泪水滚滚而下,悲泣着说不出话来。
“父王不能让玄煜杀我,成为你的杀父仇人!也不愿让你为了保住父王的命,让玄煜在将来有任何错待你的借口!”他喘息,呼吸渐渐困难。“以我的血,净洗痛苦的过去;让我的命,偿还萧家血债——过去的恩怨深仇,将随着父王的死而结束!一切……一切仇恨终将过去……”
他吃力地握住了庭雪的手,咬牙道:“答应父王,你会幸福!”
庭雪悲恸欲绝地点了点头,伤痛过甚,竟然哭不出声了。
雍王这才放心,松开紧握庭雪的手,喷出一大口鲜血,点点斑斑,都溅在庭云的玉白宫纱之上。
“雄图霸业,图谋帝位……父王……父王没后悔过。”雍王目光涣散,气息渐微。“有能者,霸……霸有天下……做皇帝虽是天命所归,却非万世基业,天下不可能永久为一姓人所统治……父王有自信做个明君……只可惜……时不我予……若再给父王几年时间……父王定然……定然光大南雍……名垂青史……”
他神智渐丧,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千秋霸业……我没错……我……没错……”头一歪,合目长逝。
庭雪伤痛已极,抚尸痛哭。悲恸之下心脉又损,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 ★ ★
□薄而微寒,凄清而冷落的深深庭院,岑寂得近乎凝止。
永欣倚着白玉栏杆,凝眸远望,衫袖在风雨中飘扬着。逆风贴上了她消瘦的身躯,她不胜清寒地缩了缩身子,眼中依然一片空洞,宛如槁木死灰。
“皇后娘娘,起风了,咱们回房里去吧!”宫女为她披上灰狐大氅,说道。“您身子还没完全复原,禁不住再受风寒的。”
永欣摇头,神色寥落。“让我在亭子里再坐一会儿吧。反正我的生死,也没人会在乎。”
“谁说的?若真没人在乎,玄煜便不会亲自救你起来。”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为什么这么傻,居然投水自尽?”
她回头一看,只见炎夜大踏步走入亭内,他脸上胡渣丛生,双眼布满了血丝。
“对不住,皇后娘娘,江阴王爷硬要闯进来。”宫女和太监们气急败坏地迫在炎夜身后,惶恐地向永欣行礼,气喘吁吁道。“咱们,咱们栏不住他……”
“不要紧,我想江阴王爷有话要和本宫说,你们全退下吧。”永欣摒退宫女和太监,转向炎夜,淡淡道:“说吧,你来找本宫有什么事?是玄煜要你来的?他告诉了你有关我投水的事?还是这件事已经传遍朝野了?”
炎夜狂炙的眼紧紧锁住永欣,沙哑地道:“你怎么可以投水自尽?怎么可以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理由逼得你非寻死不可呢?”
“我生无可恋。”永欣凄凉她笑,生机灭绝的眼空洞而虚茫。“活着,也不过是虚耗青春,辜负年华罢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耍放弃自己?”炎夜心痛难忽地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她原本如同娇艳盛绽的海棠花啊,现在却如此憔悴、如此苍白。“玄煜当真伤你伤得如此之重?”
“我恨他!恨他不让我好好的活却又不肯让我死。”永欣愁上眉峰,恨入眼眸,她咬唇愤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这五年来他折磨我折磨得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肯让我解脱?”
“我相信玄煜并不想折磨你,他只是太爱庭雪,眼中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子。”炎夜沉痛地道。“玄煜和庭雪感情之深,是外人无法想像的。他们之间历经了生死相思,有着患难与共、坚危莫夺的挚情。不论是仇恨、生死或离别都无法拆散他们。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拆散他们。这五年来,还不够让你觉醒吗?不论你对他用情多深,也是无法介入他们的!”
“你今天来,就是要告诉我他们有多相爱吗?”永欣凄愤地笑,泪水却流了下来。“他们羞辱我还不够,连你也要来羞辱我吗?”
她别过头去,不让炎夜看到自己心碎狼狈的模样。“我知道他们有多相爱,我也打算成全他们,可是玄煜不让我死啊!我死了不就一了百了吗?他可以和他心爱的庭雪郡主双栖双飞,立她为后。而我也不用担着皇后的虚名,孤独寂寞地度过一生。”
“你可以不用孤独寂寞的度过一生,”炎夜喑哑地道。“你可以选择过幸福的生活,选择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啊!”
“人生,还由得我选择吗?”永欣凄然的笑。“玄煜心中没有我,我虽贵为皇后,却如同被打入冷宫,这一生一世啊,我注定得关在弘徽殿这座华美的樊笼里孤独终老。”
炎夜深深凝注着她娇艳的面容,消瘦的身躯,楚楚可怜的神态,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可以挣脱牢笼,自由高飞啊!只要你愿意,我会带着你远走高飞,五湖四海相伴遨游。”
永欣身子一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江阴王爷,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炎夜冲口而出之后,心中一阵轻松,再也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将心中深埋多年的爱意倾诉而出。“难道这五年来你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吗?我始终默默看着你、守候着你,期盼著有一天你会回头看我一眼。这五年来,我心中所受的煎熬并不比你少啊!你说玄煜眼中看不到你,可是你眼中又何曾看到我了?与其一直等待着不会回头的玄煜,为什么你不接受始终痴心爱着你的我呢?”
永欣惊惧地埩开他,踉跄后退,嚷道:“你疯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南烜皇后啊,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是犯上!是欺君大罪啊!”
“你自己也说过,南烜皇后对你而言只是个虚名,因为玄煜心中没有你!难道你真要守着这个虚名度过一生吗?”炎夜捉回她,如火的眸中有着炽烈的激情和不顾一切的狂野。“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也可以抛弃一切?我可以不要权势、名利、身分和地位,只要你愿意和我走,我可以不要江阴王爷的身分,带着你离开宫廷,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永欣只觉迷乱和晕眩,炎夜突如其来的告白完全冲昏了她的神智,她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
“不!不!不!你完全疯了!”她慌乱地推拒着炎夜。“我不要再听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是滔天大罪,都违背人伦纲常。你走,你走,我会当今天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你快走啊!”
“永欣,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炎夜将她紧锁在怀内,痛楚而激狂地道。“和我走,我会带着你游遍名山大水,让你看看广阔的世界。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守护着你,永不会再让你孤独寂寞,好吗?”
永欣呆呆被他拥在怀里,无法从极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她痴恋玄煜五年,始终得不到回报,一直活在痛苦和寂寞之中,如今突然有个出色男人热烈而狂炽地向她吐露爱意,她在错愕震惊之中不由感到混乱和迷惘,还有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奇异感受。从小到大,她未曾感受到有人是如此痴狂真心地爱着她的……
望着炎夜那满含深情和饱尝痛苦的眼,她泪眼模糊所看到的却是玄煜那俊逸魔魅的面庞。她喃喃痴道:“为什么你不是玄煜……为什么玄煜从不对我说这些话?”
“我不是玄煜,也永远不会是玄煜!”炎夜狂喊,痛楚地捧起了她的脸,强迫她望进自己的眼。“看清楚,我是炎夜!玄煜永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你,也永不会像我一样的在乎你!”
“不要说,不要再说了!”永欣惊悸地掩住双耳,狂乱地道。“我不听,我不要听啊!”
“为什么不听?五年来,你活在执迷和自我凌虐的牢笼里,你相信自己爱着玄煜,可是你的爱,是一埸永无止尽的痛苦和磨难,因为玄煜永不会变你,他的爱全给了庭雪!”炎夜激狂地道。“可是你没有玄煜,却有我啊!五年来,我像个影子般守在你身后,你看不出来我的爱全给了你吗?我原不想说,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守着你,可是你的投水自尽,却让我心痛得失了魂、掉了魄。我不能看着你死啊!如果我再不向你表白,不设法带你走,你真会被南烜宫殿这座牢笼给活活地逼死了啊!”
永欣撼动地望着炎夜,被他掏心挖肺的告白给震慑住了,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实在无法厘清那错综复杂、五味杂陈的感觉。
“求你清醒过来吧!饶了你自己也饶了我,别再让我们的余生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和我走,让我们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好吗?永欣,永欣……你知道吗?这五年来,日日夜夜,我都想这般唤着你的名……”叹息一声,低头便要吻上他渴望已久的嫣红双唇。
他热烈的气息将要覆在她唇土时,她突然回过神来,骜喊一声,蓦地里推开炎
“你放肆,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她气息不稳地扶住栏杆,又羞又怒又恼,即使是自己的夫君玄煜,也不曾如此亲近过她,除了大婚之夜……可大婚之夜的记忆,她却一点儿地想不起来,对男女之间的亲密情事,她依旧单纯如一张白纸,只觉得炎夜的举止严重地羞辱到她了。
“江阴王爷,请你自重,今天你的所言所行,都是对本宫的羞辱,都是犯上的滔天大罪!”她颤抖地道。“别以为皇上不会替我作主,你就可以如此胆大妄为地欺辱本宫!怎么说本宫也是南烜的皇后,你如此冒犯本宫,当真以为本宫治不了你的罪吗?”
炎夜眼中一寒,炽热如火的心霎时冷了。“原来这五年来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在你眼中只是羞辱?”他苦涩黯然地笑了起来。“是啊,你是什么身分?北垚公主、南烜的皇后——不论是在北垚或在南烜,你眼中除了玄煜,哪还容得下别人?我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悲哀和寂寞,触动了永欣内心深处同样不为人知的凄苦和寂寞——有谁比她更能了解深深恋着一个人却始终得不到回报的痛苦和绝望呢?
泪水簌簌滑落她的面庞,她摇头凄咽道:“江阴王爷,本宫很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那终究是不成的……我是南烜皇后……而且我……我舍不了玄煜啊……”
她转身奔下凉亭,掩面悲泣而去。
炎夜默默凝望着她消瘦的倩影消失在寒风凛冽的雨后黄昏里,就像他寒尽的心,是那般的黯淡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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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外荒原西郊,一座大冢朝宗而立,坟前备了鲜花素果,几盅淡酒。
一个身穿缟衣的绝色女子手持三炷清香,对着孤坟缓缓拜倒在地,素白罗裙在风中飘扬飞舞,宛似翩翩秋媟。
“父王,庭雪来瞧您了!”她执起一壶祭魂奠酒,圆洒于地,低声道:“这是您生前最爱的美酒,今日是您的头七之祭,庭雪白衣送酒,但愿这壶酒真能落到渺渺重泉,让您一解生前未尽之恨。”
冷雨凄迷,暗夜中只听得寒蛩惊泣,宛似冤鬼夜哭。
“庭雪,忧能伤身,你别太过伤心了。”一个清贵俊美、邪魅绝伦的男子伴在她身畔,伸手想扶她起身。“夜已深,咱们回宫吧!”
“今天是我父王的头七之祭,你就让我多陪陪他吧!”庭雪侧身避过他的搀扶,清冷的语气里没半点温度。“你放心,我会和你回宫,这是我欠你的,毕竟你遵守了承诺,没有亲手杀他。”
玄煜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怒意跃上了他的眸。“你会和我回宫只是因为欠我?只是因为我遵守了我的承诺?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庭雪垂苜敛眉,不言不语。
“自从雍王自尽之后,你就变了个人似的,镇日里总是躲着我,见到我也总是冷冰冰的。”他再也无法忍受了,痛苦地道。“我知道你为了雍王的死十分伤心,但他的死不是我的错,你不要把我当杀父仇人一般对待好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呢?”
他张开双臂想拥她入怀,她却退了几步,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无形却难以跨越的距离。
“为什么?”玄煜看着自己捉空的双手,心痛至极。“所有的风波都结束了,所有的灾难都过去了,为什么你却要远远隔开我们的距离?我们分离了五年,好不容易可以长相厮守,为什么你却要逃开我?”
“我知道父王的死不是你的错,我却不能不想父王是为了我而死,他是为了成全我们而死。”望着雍王的坟,泪水滑下庭云的面颊。“他说,要把我的幸福还给我,可是我怎能用他的命来得到幸福与爱情啊!纵然他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始终是我的好父亲,为了不让你成为我的杀父仇人,也为了不让你因承诺而恨我,有任何错待我的借口——他,服毒自尽了。他是为了我而死的,我怎能还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地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宁可折磨我和你自己,让我们两人痛苦一生?”玄煜指着雍王的坟,疲倦而痛楚地道:“想想雍王是为了什么而死吧?你说他是为了成全我们两人,为了让你得到幸福——可是现在的你幸福吗?你答应他你会幸福,你做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