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激荡的心在瞬间僵冷,他失落地颓坐于地,难言的惆怅便在胸口隐隐作痛着——不是她啊!她,远在千山万水之外……
“臣妾见过皇上。”永欣屈膝向他行礼,见到散落一地的酒壶,不禁微蹙双眉,温言道:“皇上,您喝醉了,臣妾教人送醒酒汤来好吗?”
“醉?不,朕很清醒,早在五年前,朕便醒了……”他苦涩地笑,抓起地上的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水榭,倚在露桥之上,黯然悔恨地望着梅林。
自从复国之后,他便命人整修水榭,重新搭好当年被雍王下令砍断的露桥。他心中总藏着一份不灭的痴念和期望,盼著有一天她会回到新月小榭,盼着她会自梅林中、露桥上,飘然来到他身边,与他携手共度晨昏……就是这份痴想,让他日日夜夜徘徊在月榭之中,让他竭力回复水榭当年的原貌,希望她回来时,会觉得一切如旧……
可是,酒已醒,梦已碎,而玉人始终不归呵……他惘然地饮着越来越苦涩的酒,怎么他是越来越不容易醉了呢?那锥心的刻骨之痛为什么一日比一日更加深刻了呢?
“别再喝了吧,您就要上早朝了。”永欣追了出来,眉间紧皱。“酒会伤身呢!皇上,您每夜醉酒,早晚会把身子搞坏的。臣妾求您,别再喝了吧!”
“酒,是朕的治病良药哪!”他低笑。只有在醉酒中,他才能忘记那椎心断肠的相思之苦啊!
看着恍恍惚惚的玄煜,永欣再地无法忍受了。她紧抱住玄煜,心痛难抑地喊:“够了,玄煜,我知道你心中极苦,我知道你心底有极深的伤,我知道你从来没忘记过庭雪郡主,可是她生死不知,音信全无啊!我求求你面对现实好吗?她再也回不来了呀,你就别再折磨你自己也别折磨我了,好吗?”
玄煜身子一震,甩开永欣,睁着充满血丝的眼,暴怒叫道:“谁说她不会回来?谁允许你诅咒她的?你以为你知道些什么?你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我最恨人家揣测我的心思!你滚,滚出新月小榭!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踏入这儿一步。滚!全都给我滚!”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永欣被推跌在地,疼痛、伤心与难堪紧紧揪住了它的心,泪水再也忍受不住地夺眶而出。“这五年来,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没有正眼看过我。你的冷漠、冷落,我全忍下来了,只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啊!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给你时间,日子久了,你自然会忘记庭雪郡主,那时你就会发现我的存在,发现这么多年以来,始终有个深爱你的女人默默地守候着你、等待着你……可是五年过去了,我得到的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比不上庭雪,为什么……他不爱她?
“在你眼睛里,永远看不到我的人、我的心!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你好好看我一眼哪!只要你曾经认真地看我一眼,你一定能看到我的真心、我的感情!可是你不肯,你眼中永远容纳不下我。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你用来报仇复国的一颗棋子罢了!”她痛哭失声地道。
玄煜默然了,痛楚与歉意掠过他雪玉般的眸。
“五年了,我总是祈求着时间能抚平你心底的伤,希望我的爱能弥补你心中的空虚。为什么你总是要追寻着那已经远去的幻影呢?为什么你不肯回头来看看眼前的我呢?”她鼓起勇气,再度抱住玄煜,泪流满面、抽抽噎噎地道。“就当我求你……求你不要让你的心随着感情一起死去,好吗?求求你,用心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好吗?”
玄煜凄凄惘惘她笑了。“心?早在五年前,我便没有心了。每日每夜,我都要依靠着思念才能过得下去,你知道吗?我早没有了自己,只有想着她,我才能活得下去——一个没有了自己、没有心的人,你要如何要求他用‘心’来看着你?”
永欣浑身发冷地放开了他,踉跄退了几步。是他那几句:“我没有了自己,只有想着她,我才能活得下去”的话,狠狠击溃了她所有的信心和梦想。她摇头,再摇头,不敢相信自己五年来的痴心爱意竟会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为什么?”她的心碎了,痛楚欲绝地狂叫道。“为什么你要这么伤我?就算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我宁愿你骗我啊!为什么你连骗我都不肯?”
永欣再也受不了地转身掩面而去。
玄煜空虚而迷茫地望向梅林,他咬紧牙龈,用拳头抵住前额,泪水缓缓爬满了面颊。
★ ★ ★
□微雨霏霏。
永欣狂奔着,泪水和着雨水交织着模糊了她的眼。她好痛啊,五年来的执着,带给她的竟是身心俱疲的创伤——玄煜,你太残酷了呵!
她踉跄奔着,细雨湿了泥地,也溅脏了她的鞋,她却恍若不觉,跌跌撞撞地奔过梅林,跑上回廊,却没注意到突起的石阶,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倒
一双厚实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身子,使她免于摔跌在地。
“皇后娘娘,你怎么了?”扶住她的人正是护国大将军炎夜。玄煜复国之后登上帝位,首要功臣淡夜除了承继江阴王府,立为江阴王爷之外,更加封为护国将军,掌握京畿军权。
永欣狼狈地挣出炎夜结实宽厚的胸膛,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满面泪痕。
“江阴王爷,你这么早便进宫来了?”
“我是来上早朝的。”炎夜锐利的目光并没有忽视掉她脸上的泪水。“已经五更了,皇上还没到朱雀殿去,我担心他又不上早朝了,所以正想到宜阳殿去找他。”
“你不用去宜阳殿了。”永欣气怨伤心地道。“要找他,你得去新月小榭才行
“他又待在新月小榭了?”炎夜皱眉,了悟地看着她。“是他伤了你的心,是吗?”
看着炎夜担心和关怀的眼光,她再也忍不住多年的伤心及委屈,扑入炎夜怀中,嚎啕大哭。
“为什么?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狂乱地哭泣道。“他清醒时,眼睛里看不到我;酒醉时,眼睛里看到的更不是我!他眼中永远没有我的存在!他好狠心哪,为什么他可以对我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我是这么这么地爱他啊!”
听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哭诉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炎夜强忍下心中苦涩,安抚着永欣。“你别多心了,玄煜怎么可能对你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他只是忘不了庭雪郡主,你要给他时间才行啊!”
“五年了,我给他的时间还不够长吗?”永欣凄楚地道。“这五年来,他有了喝酒的习惯,几乎每天睡前他都要喝得酩酊大醉,醉时梦里,他总是喃喃念着一首词:‘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她歇斯底里她笑了起来。“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他眼里心中,永远只有江庭雪!”
炎夜心痛地看着她,无奈地喟叹道:“永欣……”
“我知道他的心是空的,除了江庭雪,没有人可弥补他心中那深不见底的空洞
可是我呢?我就活该受他冷落?活该守活寡?”
炎夜闻言为之一凛,急忙追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守活寡?玄煜不曾和你同床吗?”
永欣惊觉自己竟说出了多年来难以启齿的秘密,这始终是她心中纠结多年的痛,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而今竟在炎夜这样一个大男人面前脱口而出。她胀红了脸,别过头去,只觉再也没脸见人了。
炎夜却不肯放过她,顾不得已经逾越了分寸,他捉住永欣的肩膀,气急败坏地追问道:“你说呀,玄煜不曾和你同床吗?”
永欣只觉难堪至极,掩面泣道:“除了大婚之夜,他和我圆了房之后,就……就不曾再碰过我了。”
“那混帐,他怎么可以如此待你?”炎夜咬牙切齿地道。“我找他理论去!”
“不,你别去!”永欣急急忙忙拉住他。“我不想玄煜看轻我啊,他要知道我跟你说这种事,一定会很生气的,就更加不会理我了。”
“事到如今,你还一心向着他?”
“我的心,始终就没变过。”她凄凄地道。“当年在弘徽殿第一眼看到他时,我的心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炎夜心中一恸,果然,她眼中从来没有自己,但听她亲口说出……仍旧伤人。
她凄然四顾着殿里的重重院落,寂寂庭院。“我并不在意独守空闺,只是想要一个玄煜的孩子。我太寂寞了呵,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寂寞吗?玄煜那颗早已随着江庭雪而远去的心是如何狠狠地折磨着我,将我的心磨得千疮百孔……”
她酸楚她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祈求他的爱了,只希望有一个他的孩子,伴我度过漫漫余生……我的要求,过分吗?”
炎夜心痛难仰,嗓音喑哑地道:“是玄煜负了你呵!如果可能,我真想……”他倏地住了口,他在想什么?带她远走高飞,挣脱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是玄煜之妻、南烜的皇后啊!
他是不该痴心妄想的,然而他却不能不歉疚自责,当年在北垚,是他硬逼玄煜娶了永欣的。为了复国,他永不会后悔这样的决定。然而面对着永欣的痛苦寂寞,他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是他心中最珍贵、唯一动了心的女子啊!
“你放心,再多给玄煜一段时间,我会想法子教他回心转意的。”他拍了拍永欣的肩膀,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 ★ ★
玄煜徘徊在梅林之中,千株梅树如海,暗香浮动。他摘下一枝梅花,痴痴怔怔地瞧着,醉眼蒙眬之中,他仿佛又见到她轻灵缥缈的身影在满地的白霜中,踩着凌波微步,徘徊低迥,仿佛若有所思,又似若有所恃……
“庭雪……”他热泪盈眶,喑哑低唤,伸出手想去捉住那似幻疑真的倩影。
幻影翩然而逝。他捉在手中的,不过是一片片落悔花瓣。
“臣江阴王,拜见皇上。”
炎夜的声音将他自迷惘中惊回。他听着远处传来黎明前的鸡鸣,疲倦地道:五更天了,是吗?你是来催我上早朝的?”
“你又喝醉了?你这样子能上早朝吗?”炎夜叹息道。“五年了,为什么你就是忘不了她?”
“我想忘,但实在是忘不了。”他迷茫而凄楚地笑。“你以为我好受吗?”
“就因为你执意难忘,所以才会无法相忘。”炎夜蹙眉。“你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永欣啊!”
“五年了,我和庭雪分离竟然已经五年了。你看我两鬓白发,她要是见到我,可还会认得我吗?”他对炎夜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凄茫地自言自语道:“人间别久不成悲呵,我们分开这么久了,她会不会忘记这刻骨的相思之痛?她会像我想着她一般地想着我吗?”
“够了,我是在和你谈永欣啊!”炎夜气愤地捉住他的肩头猛力摇晃。“你清醒些,别再藉酒装疯了,好吗?为什么你总想着一份不可能再挽回的感情,而不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呢?”
“不可能挽回?你错了,只要让我找到庭雪,我不可能再放她走!”玄煜激动地道。“我也相信有一天她将会归来,我们终能团圆的。”
“你是在作梦!她要肯回到你身边,早就回来了。”炎夜残忍无情地道。“你难道不曾想过,也许她不是不肯回来,而是回不来?或许她根本早已不在人世了?”
“住口!”玄煜暴怒大喊。“谁允许你诅咒她的?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降罪于你!”
“今天就算是你要砍了我的头,我也要说,我不能再看着你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炎夜冷冷地道。“你用脑子好好想想吧,你夺回南烜江山也有两个多用了,当初你公告天下说三月后要将雍贼斩首,而且每日午时,还将雍贼吊在城头示众。她身为雍贼之友,怎么可能不出面营救生父?而她如果耍救雍贼,就只有出面求你一条路可走。因为当初雍贼篡国之日,她以死相逼,让我们安然脱身,算是对我们有救命之恩,现在她想救父亲,就得出面要你报恩,就算无法求得你饶了雍贼性命,起码也可以求你免去雍贼用于城头示众之苦。可是如今两个多用过去了,她有丝毫音讯没有?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不管父亲的死活?”
玄煜面色苍白,边踉跄后退边摇头道:“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要我誽?因为你不敢面对现实,是吗?”炎夜毫不留情步步进逼地道。“其实你也知道,她身为郡主自幼尊贵,又是柔弱女流之身,这样一个金枝玉叶流落民间,她有什么谋生的本事?而以她惊人脱俗的美貌,难道不会引起歹徒的觊觎?她性子刚烈,宁死也不肯受辱的,一旦遭受逼迫,她必然自尽以保贞节。你说,她存活的机会有多少?”
玄焜痛楚地摇头,喃喃道:“别说,别再说了!”
“就算她吉人天相,无灾无难地好好活在世上,你以为你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捉了她的父亲,而且即将处斩,你会因为她的出面求情而饶遇雍贼吗?”炎夜残酷地道。“她仍然是你的仇人之女,而你也即将成为她的杀父仇人!横亘在你们之间的,依然是老问题,是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够了,你说够了没有?”玄煜惨厉地道。“如果你说够了,就给我滚!”
“玄煜,你醒醒吧,与其对一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执迷不悟,倒不如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永欣温柔可人,又对你一往情深,如果你肯好好待她,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玄煜瞪着他,牛晌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十分古怪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跑来说了一堆诅咒庭雪的废话,全是为了永欣?”他讥讽地笑道。“还说我执迷不悟呢?你对永欣又何曾忘情过?”
炎夜红了脸,恼羞成怒地道:“我承认我是对永欣不能忘情,可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全是为了你们好,你用不着嘲笑我。”
玄煜叹了口长气。“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好好打算打算了
炎夜心中一寒,苦涩道:“你用不着逼我成亲。就算我喜欢永欣,也不会抢你的女人,你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你要抢她,我求之不得呢,只怕你没这个胆子。”玄煜叹息道。“你也知道我对庭雪用情之深,这辈子是不可能再爱上第二个女人了,如果你肯替我好好照顾永欣,也算是稍稍弥补我的过错,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