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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誓 page 7 作者:裴意

  帆龄轻声笑了,璀璨如明月的眼里,却浮上一抹悲哀。

  “我不威胁你,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我对你,七年痴迷,心只系在你身上;我这一生,至大的愿望,便是嫁你为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喝这坛女儿红吗?因为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只是这坛我阿玛当年所酿的女儿红,听说是将十坛最极品的绍兴女儿红四蒸四酿,密封于木桶之中,将十坛酒酿成了一坛,在土里埋了十七年,酒谱中所谓的‘去尽酒魂存酒魄’,指的正是这种最极致的酿酒之法,用这种法子酿出来的酒,酒性再猛烈不过了,任凭你有如海酒量,喝下这坛女儿红,也非醉不可!”

  “灌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挣扎着,从渐趋迷乱的神智中捉住一丝清明,极力想从即将失控、焦躁如火焚般的欲望中挣脱她的魅惑。

  他昏沉晕眩的脑中,像有小铜钟在撞,提醒着他已然混乱薄弱不堪的理智——他的五脏六腑焚烧起来,连眼睛都燃得血红,他像一头饿极了的兽,狂燥地在雪地上反复踱着。

  “我答应过你阿玛的临终遗愿,你却想尽法子要让我毁约背诺,你这么做,是让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阿玛!”

  被推开的帆龄踉跄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她咬住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为我阿玛活,还是为自己活?你是要顾念死去的人,还是要顾念活着的人?”

  “人而无信,何以言立?”额豪脸色胀得血红,躁狂而懊恼地低喊:“你别逼我,别逼我!”

  “你总说我逼你,那就当是我逼你,如果你对我完全没有心,没有男女之情,我逼得了你吗?”

  帆龄走向额豪,握住他的双手,牵引着他的手环抱向她的身体。

  “欺人欺天不欺心。”帆龄将纤纤柔荑覆到了他的心口之上,直直逼视着他的眼,有一把野火在她的双瞳中燃烧着。

  “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动心吗?”

  额豪痛苦地攒起双眉,她毫不退却的眼光就像一柄利刃,刻划过他的胸口,他只觉心中一阵痉挛般的绞痛在蔓延。

  疼痛,能使人清醒——而这般难以割舍、难以表露的强烈心痛,终于使他清醒了。

  长年来,她的影子已是烙到他的心上,融在他的心里,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爱上了帆龄——这个他钟心宝爱的螟蛉义女。

  然而对定广亲王临终前的承诺,还有两人之间那如父似女的关系,让他一直禁锢着、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始终不敢承认,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可是现在,步步催逼而来的帆龄,却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战场上丢盔卸甲的败将,已经被逼到没有后路的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在战场上,从未尝过败仗滋味的武宣亲王,却在这场心与心的交锋中,输得好惨、好狼狈!

  帆龄倚在他澎湃起伏的胸前,听着他激烈狂乱的心跳声,她眸中笼上一层烟锁般的迷离,仰起染着淡淡绯晕的娇颜,情意绵绵地望着他。

  “你对我,真的没有动过心吗?”帆龄轻忽而迷惑地问,将艳红如桃花般的灼灼唇瓣轻轻烙到了他的唇上。

  额豪整个人微微一僵,思绪恍惚不定,体内兴起无穷挣扎。

  “我这一生啊,倘若没了你,云罗霞锦,仅是飞烟。”帆龄声息悠悠,用唇缓缓磨掌他的唇、他的脸、他的颊,一点一滴在他唇间心上倾注狂热。

  “你知道吗?在我眼中心里,满满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你摸摸我的心——这颗心,除了你一个儿,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她将烘熨的脸颊偎到他颈项之间,在他脖子上轻啮了一口,烙下浅紫如淤的齿痕。

  “你又怎么忍心,怎么能够逼着我嫁给别人呢?”

  夜尽而苏,推落一弧星摇的银河,在晨曦的迷蒙微光中,遥遥传来稀疏的钟声和报更梆子声。

  醉寝在帆龄怀中的额豪,从酣睡的黑甜梦乡中悠悠醒来,缓缓睁开迷蒙的眼。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只听得风拂杏林、溪水潺潺,他放眼望去,只见晶莹雪光照梅影,紫藤丝萝风中飘——正是武宣亲王府的西花园里、禄水亭畔。

  而他,就枕在帆龄暧玉温香的怀里——两人身下铺着的是厚软温暖的自狐暖裘,身上盖着的,是他的貂皮大氅。

  他们就这样在雪地上睡了一夜?

  他神智乍醒,女儿红的酒力已经完全退了,他惊跳起身,望着舒眠如海棠春睡般的帆龄,霎时间,他只觉脑里空落落的,一片白茫茫,什么也不能想。昨夜,他做了什么?他和帆龄做了什么?

  天色微明,旖旎缠绵如幻的梦境已经远去,消失在黑夜里——这是无处可以躲匿的梦醒时刻,他不能自欺,无从逃避,一切都摊在了天光底下,赤裸裸的现实。

  他终是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占了帆龄。

  他颓然跌坐,呻吟一声,将脸埋进了大掌里,懊丧烦闷欲死,感觉这一生,从未如此后悔过。

  那坛女儿红,他不该喝的——而今的他就算万般自责,千般悔恨,却也来不及挽回了!

  骤然失去他的温暖,帆龄在沁没的寒意中醒了过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望见额豪颓坐在她身畔的白狐暖裘上,用双手抱住头,紧紧揪着头发,像只被困到绝境、无路可走的兽,一脸的沮丧与绝望。

  帆龄平静地起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衫,缓缓穿戴好,伸手拾起地上如长针般的银杏枝,簪佩住披散流离、曳垂至地的似水长发。

  “我,终于还是背叛了对你阿玛的临终誓言!”

  额豪抬起头来望着她,声音嘎哑而痛楚,“我们蒙古汉子,最重信诺——如果违约背誓,不但不得好死,而且终生都要被人瞧不起!”

  帆龄一点儿也不惊恐,从怀中拿出黄金剪,绞端了昨夜两人交缠成结的那一撮发。她仔仔细细、缜缜密密地将那绺发绾成一个同心结,放进了贴身收藏着的荷花绣袋里。

  “是我勾引你的,没有人会瞧不起你;就算是不得好死,也有我陪着你!”

  她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慵懒而妩媚地微笑着。

  “我是你的人了,你再不能撇下我,不能逼着我去嫁给别人了;不管未来是好是歹,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额豪迷惘地望着她,浅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光交融,她站在晓曦迷雾中,是那么美丽与真情,随风飘扬的双环如意腰带仿佛拂到了他身上、心上来。

  他心中一疼,吁了口长气,难以遁逃的感情在天光里是如此显而易见,再不能掩蔽或者隐藏。

  没有后路,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事已至此,追悔无益,他现在所要做的,是担起对帆龄的责任。

  他已经负了对定广亲王临终前的承诺,不能再负了对帆龄的感情!想起辜负了定广亲王的临终遗愿,他心中自然是郁闷愧疚,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这一直如千斤巨石般压着他的重担,而能够坦开胸怀来和帆龄倾心相爱,却也是一场大解脱。

  他素来刚明决断,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打定主意之后,便再无丝毫犹豫。他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衫,穿戴整齐后,对帆龄说道:“你先回房,要侍女为我准备好入宫的朝服和顶戴,待会儿我要进宫去。”

  帆龄为他整理衣襟,替他披上大氅,为他拍去氅上的积雪,纳闷地瞧着他。

  “你不是许久不进宫议政了吗?”

  “我不是进宫议政。”他顿了顿,直视着帆龄的眼,缓缓道:“我是要入宫去奏请太皇太后指婚,许了咱们的亲事!”

  帆龄一楞,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眸中浮上乍惊乍疑乍喜的泪花。

  帆龄痴痴凝睇着额豪,热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胸臆间情意激动,欢喜得仿佛胸口都要爆裂开来了。

  长年来的愿望蓦然成真,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她眼中含泪,脸上却绽放出喜悦的璀璨光芒,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装了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情意绵长地瞅着他。

  望着她情致缠绵的眼,额豪心中怦然一动,正要说些什么话时,却见府里的管事领着家丁长随,急冲冲地向西花园这儿走了过来。

  一见到额豪,那管事眼中一亮,急奔过来,打了个千儿,向额豪叩膝请安。

  “王爷,原来您在这儿,可教奴才好找,在府里寻了好一会儿啦!”虽是大冷的天,那管事却满头大汗,说道:“若是再找不着王爷,可真要急死奴才了。”

  “起喀吧!”额豪摆摆手要他起身,说道:“天还没亮透呢,这么早,什么事找本王找得这么急?”

  “宫里来了传旨太监.说是奉太皇太后口谕,要王爷入宫议事呢!”额豪一怔,只见一个头上戴着蓝翎顶子的中年太监,正走出温暖的花厅,迈步踏上寒气冷冽的回廊里来,一路上还不住的呵手,跺着脚儿取暖。

  “武宣亲王爷,奴才等着王爷已有好一会儿了。”那太监见到额豪,一脸喜色的迎了上来,就地打千儿请了个安。

  “太皇太后有圣谕,要王爷今儿个进慈宁宫议事。”

  “原来是秦公公。”额豪虽许久没进宫议事,却也认得这太监是慈宁宫的管事太监秦公公。他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么巧?本王原也打算今儿个进宫觐见太皇太后的。”

  他信步走上回廊,沉吟道:“不过本王已经许久没进宫议事了,太皇太后突然召本王入宫,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事吗?”

  “这朝政上的事,奴才四不敢干预的,太皇太后宣王爷入宫,为的是啥事儿?奴才是真的不知。不过奴才捉摸着太皇太后的心思,应该是件大喜事啊!”

  “大喜事?”额豪一怔,侧过头去狐疑地盯着管事太监,心中泛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今儿个同时奉召入宫的,还有安亲王爷。”秦公公笑得眯起了眼,说道:“听说太皇太后有意指婚,要将安亲子的爱女——颐敏格格许配给王爷呢!”

  额豪心里“格登”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呆了。他顿住脚步,望着跟上回廊来,一直随在他身后的帆龄,一句话说不出来。

  看到额豪目瞪口呆的模样,秦公公还以为额豪是欢喜得过了头,笑嘻嘻地向着额豪长长一揖,说道:“这可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佳配啊——奴才先在这里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了!”

  哐啷一声,帆龄手中那个装着两人同心发结的荷花绣袋落了地,绣袋上的如意合欢玉饰在地上摔得粉碎。

  晨光中,额豪望着泪痕闪烁、脸蛋苍白得丝毫没有血色的帆龄,他只觉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一颗心仿佛也猛地坠落,一直落到深不见底的渊谷里去了。

  太皇太后指婚,是不能拒绝的,懿旨一下,便无转圜余地——额豪神色茫然,思绪混沌纷乱,便似重重沉沉的乌云压了下来,再没有拨云见日的时刻。

  他抬头,只见天色灰蒙蒙的,云封雾锁,见不到一点儿阳光。

  想起蒙古草原一望无际的辽阔蓝天,他突然醒悟到,在这琉瓦飞檐,重重宫闱的紫禁城里,没有可以任他自由翱翔的广大苍穹——

  在这座北京城里,他只是一只被剪了双翅,囚在华美樊笼里的海东青,没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虽然名义上贵为亲王,却连想和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在一起,都不能够自主。

  朔风吹过,他蓦地里感到一股寒意,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这欲亮未亮的黎明里,飘落下来了。

  第六章

  慈宁宫

  额豪随着导引大监,走到慈宁宫东配殿,在丹樨下立定了,慈宁宫总管太监对着他行个礼,然后向殿里传报。“札萨克武宣亲王朝觐太皇太后。”

  一个温和慈蔼的声音从殿里传了出来。“是武宣亲王到了吗?进来吧。”

  额豪认得这正是太皇太后的声音,他入了殿,只见东配殿里香烟缭绕、暖香四溢,墙角的百合铜鼎正熏着沉水香,两柄孔雀羽扇分放左右,中间隔着百鸟朝凤落地罩。

  太皇太后坐在雕着龙凤的金黄色御榻上,安亲王岳乐就坐在下首的绣墩上相陪,望见额豪进来,安亲王站起身来相迎。

  额豪肃冠整衣,向着太皇太后伏身跪拜,说道:“臣王给太皇太后请安。”

  “起来吧。哀家召你和安亲王进宫,主要是闲话家常,不议朝政,武宣亲王用不着拘礼。”

  太皇太后含笑望着额豪,只见他戴着一顶金龙三层朝冠,冠上十颗东珠和红宝石闪烁生光,身上四团龙蟒袍耀眼闪亮,愈加衬托出他一身威武凛凛,天姿焕发的尊华气质。

  “秋狩过后,武宣亲王是益发俊挺精神了。”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一旁侍立的太监道:“赐武宣王爷座。”

  小太监连忙捧上圆圆的红毡,上面蒙了猞猁貂皮的坐垫,放在御榻下方。

  额豪谢恩坐下,接过太监奉上的热腾腾奶子茶,喝下一碗奶子茶后,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咱们蒙古人啊,没奶子茶是过不了日子的。就算到了京里来,这奶子茶也是不可少的。”

  太皇太后端起瓷花银碗,啜了一口热奶子,笑道:“每逢天寒地冻的时候,喝上一碗加了盐的奶子茶,那可比什么都有味儿,身子也暖呼了。这不比汉人的什么风夷茶、龙井茶要强上千百倍吗!”

  额豪微微一笑,没有搭腔。他知道太皇太后召自己和安亲王入宫来,可不是为了要闲聊“奶子茶”的。他沉默不语,等着太皇太后把话头带入正题。

  “武宣亲王,哀家知道你素性耿直,也不跟你撂话子、拐弯儿了。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入京也五年了,依你的性子,在京里肯定是住不惯的,难为你耐得了五年。”

  额豪一震,没料到太皇太后竟会从这里开话头,心绪一时激荡起伏,说不出话来。

  “是草原大漠的汉子,终究是要回到草原大漠去的。”

  见颇豪没搭话,太皇太后放下瓷花银碗,叹息道:“哀家也是出身自蒙古科尔沁部,那股子思乡的心情,哀家还能不体会、不了解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哀家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所浮现的,都是蒙古草原那碧蓝的天,还有望不着边的大草甸子啊!”

  听了太皇太后熨贴窝心的这番话,额豪心中一酸一热,万般滋味涌了上来,梗在胸口沸腾翻涌。但他最是个刚性人,强自抑制着不让情绪流露出来,只是起身离座,打个千儿,在御榻前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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