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亲王手握军权,文韬武略,英明有为,是咱们大清朝的一大臂助,然而他终究是外藩亲王,如果此人生了异心,将是我大清王朝最可怕的心腹之患。”安亲王手抚长髯,沉吟道。“先皇将他从郡王晋封为亲王,要他接掌理藩院,主要目的是将他困在京城,削他军权,让他不能拥兵自重,生叛乱之心。”
“海东青是世上最猛锐的禽,只能驯养,不能拘禁,否则一旦挣脱樊笼高飞,反噬的力道将更为可怕——尤其这武宣亲王,是鹰中的王,囚他是囚不住的,将他困在京城,终非长久之计。”
太皇太后望着碧空中翱翔的海东青,眼光深远难测。
“安亲王,你知道吗?驯养海东青时最好是雌雄成双——雌鹰在,雄鹰便飞不远。”
她回过眼来,望向了安亲王。
“大清开国以来,满蒙贵族联姻一直是咱们大清的基本国策——哀家有意要颐敏入宫,秩封她为和硕郡主,指婚给武宣亲王,让她和武宣亲王一同回归蒙古大漠。”
太皇太后望着猎场里正和额豪比赛驰射,神采焕发、容光照人的颐敏格格,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况且我瞧颐敏这丫头,对武宣亲王是挺有点儿意思的,难得这世上,还有人能让颐敏心服口服。依哀家看,这门亲事,倒真是天赐良缘——只是让颐敏远嫁蒙古,此后天遥地远,关山阻隔,哀家就怕安亲王爷你会舍不得。”
安亲王一怔,知道太皇太后既然开了口,自己便无拒绝余地。他神色一肃,正颜道:“颐敏这丫头自幼骄纵惯了,向来眼高于顶,一般的王公贝勒,贵族公子哥儿,哪里入得了她的眼呢?这武宣亲王器宇轩昂,允文允武,能征惯战,是当世最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如果太皇太后真将颐敏指婚给他,那也是颐敏的福气。”
“既然你不反对,那咱们就这么说着了。回宫后,哀家会择吉日下旨指婚,命礼部和内务府筹备大婚事宜。你把颐敏送到宫里来吧,哀家会当作是皇室嫁女一般,要礼部援公主下嫁之例办理。”
援公主下嫁之例办理?这可是莫大的荣宠!安亲王心中感激,跪叩下去,说到:“谢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露出一抹欣慰慈蔼的笑容,望着空中神骏非凡、高傲不群的海东青,轻叹道:“这会儿,哀家总算是放下一桩心事了。”
碧空如洗的秋空中,飘浮着迷蒙云絮,雄鹰回翼凌霄,长鸣数声,和雌鹰一起隐入了云层之中。
北京,宣武门内,石虎胡同,武宣亲王府
新雪初落,棉絮般的白色雪花漫天飘舞,月光雪色,把大地映得一片琉璃晶莹。
“王爷回府了。”
庭院重锁的七进深大宅里,侍僮们在掩映着重重丹桂树影的回廊中奔相走告。朱栏碧瓦,雕梁画栋的华丽府邸霎时间陷入一片混乱与兴奋之中。
管事急忙率领着府中僮仆、侍卫到门口跪迎,只见一匹火焰般的红马已势如奔雷般地疾驰到了王府门口。
马背上身披狐皮大氅的额豪一声轻啸,火炭龙驹立即止住了脚步,疾奔疾停,在积满新雪的石板路上,完全不溅起任何一丝尘雪。
“奴才们恭迎王爷回府!”
管事在门口跪迎,武宣亲王额豪轻盈迅捷地飞身下了马,只见他头戴拉虎貂帽,身披驼色库缎白狐袍,足蹬漳绒鞋子,貂幅低低压着浓眉,一袭风雪大氅更衬出他的英姿挺拔、卓尔不凡。
“郡主呢?怎么不见她出来迎接?”
额豪解下连襟连帽的风雪大氅,丢给管事,轩轩儿走进了巍峨雄伟的王爷府。
“帆龄郡主正在书斋里练画呢,王爷您回来得匆忙,这消息还不及传递进去。郡主要是知道王爷您回府了,一定开心极啦!”
额豪点头,脸上绽开了一抹温煦笑意,柔化了他脸上的刚硬线条,益发显得俊朗洒脱。
“既然她在练画,那就别惊扰她,我自个儿过去瞧她便是了!”
他挥手摒退管事、僮仆,信步走上曲折游廊,绕过影壁后,便是一道月洞门。
门里,是个清幽院落,太湖石叠成玲珑小山,天竹子红如珊瑚豆,一架藤萝秋千在疏柳中随风摇晃,秋千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花影阑珊,满院的梨花如云似雪,飘瓦滴檐。
额豪在院中停住了脚步,从雕花镂空的窗棂中望进去,只见一个窈窕少女正侧着身子临窗摹画。晶灿的雪光中,她弧度优美的侧脸也莹莹亮着光。
溶溶月光像抹玉色的蝶影,落在了她如花般清妍可人的肤容上,雪花无声无息地飘着,在月色和雪色之间,她就像个玉雕的人儿,是更清灵更脱俗的一抹绝色。
额豪就这样站在落雪的庭院之中,望着窗棂内的少女,眼光变得柔和,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上扬的暧煦笑弧。
云影掩映中,月光轻盈地滑过琉璃碧瓦,飞檐下悬着小铜钟,在夜风中轻轻地转动着。
嗡嗡低鸣的钟铃声,恍惚中听闻,倒像一声声都撞在了心坎儿上。
“哎呀,是王爷呢,王爷回府了。”
侍女的惊呼身划破了雪夜里的宁静,也惊动了书斋中正在作画的少女,她微微侧首,望向窗外,不经意的眼神落入了他忘情的凝视里。
见到他,她双眸乍然亮了起来,脸颊隐隐绯红,对着他嫣然绽开一抹笑容。
那笑,如花映水,楚楚动人!
额豪胸口突然一阵揪颤,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火辣辣的手撩拨了一下。
“王爷,这大寒天的,您怎么连雪氅也不披,就这么站在雪地中呢?快请进书斋里来吧!”
侍女连忙奔到书斋门口,掀开绣花帷幔,打起帘栊,屈膝向他请安。
额豪走上了水磨砖石阶,进了书斋,只觉暖气拂脸,墙边放着两只银丝罩熏炉,正暖烘烘地喷溢着轻淡的百合香,桌上摆着一碟碟精巧的点心果子糕饼。
花梨木嵌大理石的画几上,摊开着一幅烟雨苍茫的大写意山水画绫,少女伏在几前,正执着狼毫笔在绫上作画。
只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色云袍,外披丁香色八丝缎,头上只用一枝玉簪绾了个松松的宝月髻,两条苹白绸带从发际直落到地,飘飘飘飘,灵丽中带着几分仙气,益发显得风华飘逸,姿韵动人。
“帆龄,你在画些什么?”
额豪走到她身边,俯首望向她的画。
画绫上,烟雾苍茫,一个轩挺男子披散着乌溜的发,独立于流檐飞雪的楼
头,眺望远方的眸中,兀然流露出一种孤伶,黯然透着一种寂寞。
那寂寞,是雪落后,一人独立的苍凉。
“我画的是王爷——我的画里,不绘山、不绘水,只画王爷眼眸中,那不为人知的孤独与寂寞。”
帆龄侧头,望向他,一双灵动如水的眼里,蕴藏着女儿心事般的温柔与朦胧。
浅浅的乳白月光映进书斋里,在淡淡的晕黄烛光中,她像谪世的仙,柔和而清纯得一尘不染。
额豪的心,蓦地里像被小铜钟撞了一下,晃荡起来。
“我能有什么孤独和寂寞?”他豪情的笑,声音里却微微有些暗哑。
“在大草原上翱翔的鹰,始终是要回到草原的天空里去。而在草原上长大的儿女,也离不开大草原。”
帆龄深深凝视着他。“王爷,我知道你想念蒙古的草原,想念你的族人——你的心始终想回到蒙古去。”
额豪的心缩紧了,指尖发凉了,浓黑的眉像鹰翅般扬起来了。
他深呼吸,稳住微酸的心绪,眼光落在画绫之上。
“你画里的这座楼头,没画好重檐叠瓦。”
“天冷,手僵了。”
帆龄懊恼地掷下画笔,似喧似怨地道:“我画了又画,还是画不出重楼飞雪。”
额豪微微一笑,从云龙笔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着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出了重檐叠瓦的景致。
“以前你阿玛,定广亲王帆怀德,是写意山水画的高手,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作画的技巧。”
他侧过头,对帆龄笑道:“说到作画,不管是我们蒙人或满人,就算学得再精再巧,终归是比不上你们汉人,有着长久的文化教养和熏陶——落笔时,那笔触,那意境,就是差得远了。”
“但要说到领军打仗,我阿玛可就远远不及王爷,否则也不会在七年前的察哈尔一役里中了敌人的圈套。不但一败涂地,还中箭落马,伤重身亡。”
帆龄推开几上繁杂的书卷,持起袖来,研磨墨砚,将砚台里的丹朱调得浓稠均匀,好让额豪下笔的时候能够更加流畅柔顺。
“你阿玛虽是汉人藩王,却有极大的理想抱负,一心只想着要如何为汉人争权益、谋福利。只可惜他也是清廷用来安抚汉人的一着棋子,不能有多大作为。”
额豪拈毫在画陵上勾勒枝干,再补上树影婆娑,一幅意境悠远空灵的人物山水画便呼之欲出,栩栩若现。
“我和你阿玛是在战场上认识的,虽然年龄差异极大,相识时间也不久,却有着过命的交情,他临终前,将当时年仅十岁的你托孤,交给了我照顾。”
帆龄专注地凝望着他作画的姿态,月光透入轩窗,新雪落在窗棂上,薄薄有一丝寒意。
“我额娘去世得早,阿玛虽然贵为亲王,朝廷也敕封我为郡主,但定广王府向来就是有虚名而无权势,阿玛一死,树倒猢狲散,只不过是个没落王府罢了,若不是阿玛临终前托孤,将我交给了您,此时的我早已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七年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额豪在画绫上轻缓地落下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来,温柔地注视着帆龄。
“我总算不负好友临终时的托付,平安顺利地将你抚养长大了。”
晶莹的泪雾,在帆龄墨黑如玉的大眸里闪啊闪的,仿佛随时都会滑落成水。
“你也知道我长大了哩?”她低柔缠绵的声音,织绵成一颗早已暗许多年的女儿心,烙叠着他的心。
“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托孤,需要被照顾,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女孩了。”
额豪的心,突然急遽地跳了起来,只因他看见了她那脉脉凝望,含羞半垂的双眸里,有着缠绵如愫、醉人如酒般的款款情意。
雪花飘坠,落地无声。帆龄沐着月光,全身散发着馥馥郁郁的香气,那柔细的香味儿弥漫在书斋里,沁入了他的心,仿佛把他整个人包围住了……
第二章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窗外的细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
银丝罩熏炉里的百合香,混着帆龄身上暖情的少女幽香,熏得额豪头晕。
他只觉口干舌燥,蓦然起身,推开窗棂,寒冽的空气扑了进来,刮在脸上,像冰刀子似的,是一种教人清醒的疼。
他深深吸了口气,清冽的寒气稍稍平复了他紊乱奔腾的心绪。
“不论你是否已经长大,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呵护的小女孩儿。”
他回过头来,望着帆龄微笑,平静如常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心头曾经有过的紊乱纠结,情迷意惘。
“我答应过你阿玛要好好照顾你,这一生一世,我就会像你阿玛一样,将你当是亲身女儿一样的照顾你!”
帆龄贝齿咬住下唇,眼眶泛泪地望着他,仿佛细雪纷飞般,寒得生疼。
熏炉里的炭火熄灭了,空气变得清冷。
“你不是我阿玛,在我心中,也从来没当过你是阿玛。”
帆龄横了心,亮目熠熠地望着他,像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般,义无反顾地向他剖白着蕴藏已久的心事。
“以前我还小,怕你当我是在说孩子话,所以从来不说——可在我心中,当年从阿玛将我交托给王爷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下了决心,这生一世,我都要待在王爷身边,永不离开王爷。”
她的话像飞檐上被风吹动的小铜钟,铿锵成韵,清晰极了,却又恍然若梦。
额豪胸口一窒,好象又有只无形的手,捉紧了他的心口,揪得他无法呼吸,无法喘气。
他别过头去,避开她缠缠绕绕的眼光,那眼光像燎烧的火炎,逼得他浑身发寒又发热。
不满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由他抚养长大的小女孩,不再用儿时天真无邪的单纯眼光瞧他,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总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如梦般温柔神秘的光彩,像是隐含着千丝万缕的甜蜜柔情和轻愁。
那甜蜜、那轻愁,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款款情愫,一丝丝、一缕缕,全缠绕在了他身上。
他也注意到了她已经从一个天真娇稚的小女娃儿,出落成亭亭玉立、如花似玉般的怀春少女,绽放着无与伦比的青春和美妍。
而他一颗坚硬如铁般的心,似乎就从那时候起,开始懂得了痛楚,一种连他自己也莫名所以,宛如针镂般的细细痛楚。
他望向窗外的夜,雪色迷离,一股砭肌刺骨的寒意,袭入心口。
“你当我是阿玛也好,不当我是阿玛也好,女孩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出阁,怎能一生一世待在我身边,你这句话,不就是孩子话吗?”
额豪微微笑了起来,轻松的笑容淡淡地掩饰住了他心中的紊乱与迷惘。
“咱们不提这些个了,被你这么一扯我到忘了,我来这儿,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他隐抑下暗潮汹涌的心事,回过头来,从怀袖中掏出了一双翠玉响镯。
那是一双由翡翠美玉所琢磨而成的盘纹手镯,晶碧欲滴,剔透无暇,镯身扣着一对小玉铃,晃动时,玉铃相击,叮咚成韵,十分清脆悦耳动听。
“这双翠玉响镯,是这次去南海子狩猎时,太皇太后赏的。”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把一双玉铃响镯顺着她的指尖、手掌、手腕,慢慢地捋上了她雪脂般莹洁的胳膊。
夹带着雪花的风从大开的窗棂中飘了进来,熏炉里的炭火虽旺,空气却仍是寒冽逼人。
帆龄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子,在冷凝的寒夜中,她一袭轻软的白绫绸衫裹着纤细的身子,如雪,映着清清冷冷的月色,看起来如此荏弱,如此楚楚可怜。
额豪为她套上翠玉响镯,触到她的指尖时,感觉到她柔嫩纤长的十指指尖,都里颤抖冰凉的。
他温柔地将她冻得僵冷的柔皙素手拢入了自己的大掌之中,俯下头去,在她白皙微冰的手心里,轻轻呵着热气。
“瞧你,也不多加件衣裳,手都冻得僵了。”
帆龄微微屏住呼吸,看着他在寒夜中呵着水雾,呵护着她冰冷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