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您身为主帅大将军,怎么可以落单?请王爷快回营吧!”
额豪望着辽阔的穹苍和无边的草原,突然问道:“现在是二月了吧?我看到草原上的鲜花都开了。”
“是啊,今儿个是二月初三。”明安贝勒说道。“算起来,咱们和葛尔丹整整打了一年的仗啦,从西边打到了东边来。这葛尔丹真他妈的狡猾,论起逃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额豪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回过头去,望着明安贝勒,决断而刚毅地道:“葛尔丹被咱们追击了一年,现在只剩残兵败将,他所率领的准噶尔叛军剩下不到七千人——这场仗,不必再打了,咱们准备回师还朝吧!”
明安贝勒一怔,容光登时焕发,脸上浮现了欣悦之情,大声道:“是,末将立即回营传令!”
众侍卫亲兵一听到额豪终于肯班师还朝,凯旋回京,脸上全部浮现喜色,放声欢呼起来。
额豪下了决断之后,登时胸襟大畅,如释重负,仿佛心口一直压迫着他的铅锤终于落地。他望着碧空中回翼并翔的海东青,唇边噙起一抹温柔宁馨的笑意。二月十五——帆龄,我回来赴约了,我们终于要团聚相见了。
落日余晖中,晚霞火一般的焚烧了起来。
大风卷起漫天尘沙,一队骆驼突然疯狂般地向着他们疾奔了过来。
驼铃叮当狂响中,如雨般的箭矢从骆驼队后向他们射了过来。
“王爷,小心,有埋伏!”明安贝勒狂吼,举起盾牌护住了额豪的身子。
只见骆驼队后,潜伏着几十个准噶尔叛军,强弩齐发,箭羽如林地射向了额豪他们。
侍卫亲兵立即举起盾牌,将箭挡开,额豪举起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连珠箭发,立即射倒了几个准噶尔叛军。
“葛尔丹果然埋伏突袭。”明安贝勒用盾牌挡过额豪的身子,吼道:“走!王爷,你快走啊,他们追不上火炭龙驹的!”
“哩”一声,箭声破空,一枝长箭夹带劲风,凌厉异常地向着明安贝勒射了过来。
明安贝勒手中的盾牌已经护住了额豪,身上已没有任何防护。眼见来箭劲厉异常,已是来不及躲避了,他咬牙、闭上眼睛等死。
突然间,一股猛烈的力量向他推撞过来,他睁开眼,竟见到额豪扑身过来,将他撞下马背,替他挡了那一箭!
“噗”的一声,长箭从额豪左胁穿进,透胸而入。
“王爷!”明安贝勒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地爬起身来,抢了上去。
那辆长箭,就插在额豪胸膛里,血从他胸口汩汩地涌,战袍飞血,迅速染红了他的铠甲。
风声呼呼,从额豪耳畔掠过,他却什么也听不到,像聋了般,眼前是一片白热化的光盲……
落日嫣紫的朱赤烟霞,染红了草原,像血——风声停了,呼吸停了,天地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剧烈的疼痛伴着晕眩,攫住了额豪的身躯,他的思绪再也无法连贯了,意识开始离散而去。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动,从马背上坠跌了下来。
“王爷,王爷……”
明安贝勒扑到他身上,神魂俱裂地想要拔出他胸口的箭。
额豪费力地抬起手来,止住了明安拔箭的动作。这一动,牵动伤势。肺中吸不进气,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爷,你别使劲,别使劲。”明安贝勒急着阻止额豪的动作,见到他伤势如此严重,忍不住哽咽,流下泪来。
一缕鲜血,从额豪口中咯了出来,血丝顺着他唇边缓缓流下,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别拔……你一拨箭……我就撑不住了……我还……有话……要说……”
额豪翳动着嘴唇,每说一个字,胸口就是撕心裂肺般的剧楚,疼得他眼前发黑,心跳欲停,几乎保不住仅存的一丝意识。
血从额豪胸口、唇角不停地冒涌,止也止不住。就像他体内渐渐流逝的生命气息,怎么挽也挽留不住……
明安贝勒泪流满面,颤着手替额豪揩拭唇边的血,伏在他的身上,听着他越来越弱的声息。
“告诉帆龄……我……我没忘记……二日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
他浓重喘息,声音微弱如耳语,喉中格格作响,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他对帆龄所许下的誓言。
然而遍地战火,却焚尽了情誓和盟约——当初的承诺,竟成了空口无凭的虚言。
额豪神智迷朦,意识飘离,瞳孔开始涣散,胸口的箭伤再也不痛了,可是一颗濒死的心,却仍然惦记着誓约,痛得他无法安心瞑目……
已经迟了!
他听到长空中的鹰唳,仿佛在告诉他——你已经迟了,再也来不及赴约了……
苍茫登临大地,天色黯淡下来了,远方有云飘落。他仰脸,迷离涣散的眼,看到整个灰色的天。
灰色的天,再也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日夜灭绝,灰飞烟灭。
他身子一阵痉挛颤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渐渐地闭上了眼,整个天地消失在幽暗无尽的渺冥之中……
画笺坠地,炉香散了,花香也散了。
书斋里,桌上一座由外国使臣进贡、御赐的彩漆描金自鸣钟,当当当地连撞了六下。
自鸣钟在撞第六下时,突然发出一声金属触击般的微响,“咔”一声,停摆了。
帆龄瞠着圆圆的眼,失神地望着停摆的自鸣钟。
一种痛彻神魂的悲伤突然尖锐地划过她的心,她觉得灵魂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瞬间震裂开来,支离破碎了,再也拢不住、救不得……
她踉跄摔倒,几上的宣纸画绫,被她扯落一地,画绢纸絮在空中飘飞着。
“郡主,你怎么啦?你别吓奴才啊!”丫鬟连忙扶住她,迭声连喊,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去!去!派人去兵部探听消息……”帆龄手冷如冰,她身子颤抖,泪水不能遏止地在她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奔流着。“他出事了!他定然是——出事了……”
她紧捉住丫鬟的手,美眸迷离,狂乱地哭泣起来,哽咽得几乎不能成声。
丫鬟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心中十分害怕,声音也颤抖起来。
“没事的。兵部不是才刚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吗?王爷在呼伦贝尔草原,那是王爷的故乡,他对地形很熟,不会出事的——郡主,你别胡思乱想啊。”
帆龄泪雾迷朦,望着地上那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笺,伸手一扯,画笺裂成两半,笺上未画完的双燕,零碎分离……
她闭紧双眸,泪水决堤般滚滚而落。
“黄泉若有双燕寄,莫抛我……独身只影,与谁相倚?”
她呢喃轻语,急痛迷心,只觉喉中温甜,一口血咯了出来,落在画笺之上,血迹斑斑,都是断肠血泪。
她腕上的翡翠玉铃,玎玎玲玲地响了起来,在风中,听来竟是无限凄凉。
帆龄神智恍惚,抚住剧烈疼痛的发烫心口,眼前一暗,晕厥了过去。
呼伦贝尔大草原,终于传来额豪的消息——武宣亲王中伏受创,殉难身亡。
武宣亲王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二月天,骤降大雪,仿佛天地同悲。
太皇太后命令礼部在郊外设立了十六个祭坛,用最高礼节为武宣亲王举行祭祀国葬,赐封谥号,并且建立供奉祠堂。
祭祀丧礼由安亲王岳乐亲自主持,丹陛哀乐悠漫凄扬,回绕在祭坛雪地之中。
天上落着雪,鹅毛般的雪羽纷纷扬扬,风中飘扬着白幔白幡白旗白旌,天地浑浑茫茫白汪汪的一片,成里一个白得不能见底的世界。
帆龄全身缟素,白衣白裙,额上系着白头带,清丽素雅的容颜就如同雪一般白。
朱心同走到主祭坛的长明灯前,注油点灯,拈起香来躬身行礼,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全是哀凄神色。
“这世间,向来就是圆缺相并,祸福相倚。大哥打了胜仗,眼看着就要凯旋回京,却是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他鼻端一酸,声音微微哽咽了,对帆龄道:“可是人间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承担——帆龄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龄神色木然,跪在祭坛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幽邃迷离,仿佛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娃娃。
“举乐、盖棺!”
安亲王一声令下,钟罄齐鸣、哀笙悠扬。
帆龄双手抱着陀罗经被,走到祭坛上的彩绘紫楠棺椁前,几个太监打开了棺盖。
棺椁里,一床平铺的织锦经被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宝石顶戴、孔雀羽、福寿如意缂丝团龙袍,还有色彩纷呈的各式织锦、金银、玉器等殉葬品。
这是一个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来额豪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殇逝,呼伦贝尔是他的故乡,因此蒙古人坚持他的遗体必须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时,遗体并没有运回来,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龄从怀中拿出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放入馆内,脑中登时闪过了当初她为额豪梳发、结发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涌上心头,却是说不尽也哭不出——她凄婉欲绝,肝肠寸断的拉起陀罗经被、黄金织缎锦,轻柔地覆盖住棺椁。
帆龄把钉子敲入了棺中,轻轻低喃:“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随。”
让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陪葬,是生死结发的承诺——这就是她封椁的誓言。
风在祭坛上旋啸着,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种绕天匝地的悲凉声响。
帆龄痴痴望着空棺,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剥离了,那剥离的痛楚剜骨锥心,让她痛不欲生。
一个英挺威武的年轻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坛,扶着棺木,望住帆龄,问道: “你就是帆龄郡主吗?”他脸孔上满是尘沙风霜,一脸的倦意神色,显是风尘仆仆,千里跋涉而来。
“我是明安·博尔济——武宣王爷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他顿了顿,说道:“王爷……合眼时,我就在他身边!”
帆龄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颗心剧烈的抽搐起来,痛得她全身颤抖。
“你在他身边……”
她望着明安贝勒,揭着双手,神色平静,紧咬着的唇瓣却渗出了血丝。
“他,可曾交代遗言?”
“王爷,要我来告诉你,他说——他没忘记,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明安贝勒微微哽咽,说道。“那时他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模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遗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冷的春光里,雪的伶落里,她在阴冷寒意中聆听他的遗言——他没忘记,他没忘记和她之间的誓约。
一种伤彻神魂的绝望悲恸,好像小杵子似的捣毁了她的心,痛得她连嚎叫都不能。
始终哭不出来的泪水,终于一颗颗从她眼睫间扑簌簌落下,仿佛滴不尽般地奔流在她苍白绝美的脸庞上。
当初他曾与她相约,而今却不能如期赴约——诺言无法履行就是谎言,生离不复相见就是死别。
他这一去,爱尽摧、情全毁!只留下她独自在这铺天盖地灰沉沉的世界里,永恒地等待着一个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约!
帆龄像被剜了心般,欲绝的伤痛,自肺腑肝肠倾泄而出,她再不能支撑,身子向后倾倒。
一直陪在她身侧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悬摇欲坠的身子。
帆龄的白衣白裙白头带在大雪中飘扬,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怀抱中。
雪仍纷飞,天边鹰影,消隐在千山万水之外,不复回来。
第九章
冷雨飘瓦,罗帏低垂,将烬的残灯,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里,武宣亲王府没有掌灯,笼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静,一股异样不祥的氛围缓缓地弥散开来,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里……
王府中,人人面带愁容,行色慌惶,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噪音,脚步匆匆却又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朱心同在管事带领下,踏上曲曲折折的回廊,过细长甬道,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府内最深处的东苑暖阁。
东苑暖阁——帆龄的闺阁,本是温馨雅致宁静的华美幽苑,此刻却人来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烧炭,满院的扑鼻药香。
朱心同安静地踏进了暖阁,只见帆龄的贴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笼上,低着头默默垂泪。
一见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来,迅即又红了眼眶。
“朱公子,你来了。”她拭着泪,哽咽道。“来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着说要见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纱幔低垂的床畔,只见烛火轻曳,晕朦灯火中,帆龄静卧在红织锦被下,清丽如画的素净容颜像冰雪般,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郡主自从那日在王爷的衣冠祭中晕厥之后,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几乎没有清醒时刻。”丫鬟红着眼眶,呜咽道:“太皇太后派来了宫廷御医,府里的管事也请了京城名医,咱们甚至连民间有点儿绝招的郎中大夫,也都找来了。可是每一个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说郡主已是药石罔效,要咱们准备着给她办后事。”
说到这里,那丫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知道,是因为王爷死了,所以郡主也不想活了,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跟王爷一起去……”
朱心同心中一阵酸痛,轻声道:“噤声些儿,别哭,别扰了郡主。”
他走到床前,掀开绣花帷幕,望着帆龄昏睡的容颜,低声到:“帆龄妹子,我来瞧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朱大哥。”
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帆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见到朱心同,她迷茫如晕的眼瞳闪过一丝光芒,虚软无力地动了动手腕,似乎想坐起来。
丫鬟急忙扶起帆龄,让她靠着背垫儿,倚坐在床枕上。然后端过绣几火炉上煎着的一碗药汤,一匙匙地喂帆龄喝下。
帆龄喝了几口药汤之后,精神好了一点,雪白的容颜也泛上了一抹血色。
“朱大哥,你终于来了,我真怕你会来不及。”
她声音虚弱无力,问丫鬟道:“今儿个是几号了?”
“今儿个是二月十二。”丫鬟淌泪道。“郡主,你撑着点儿,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之日,咱们热热闹闹地替你贺生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