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濴,扬州西北郊,瘦西湖。
五亭桥下,几艘彩舟在相通的十五个桥洞中轻荡而过。彩舟上都是正当妙龄的美丽少女,她们轻划双桨,皓腕上系了五色丝绳。每一艘彩舟前后,都点燃了九莲灯,映得湖面一片缤纷辉煌。
一个紫纱少女将彩舟划到湖心,把手中的荷花灯放入湖中,神色虔诚而娇羞。
“婉仪姐姐,这么做究竟成不成啊?”其他的少女纷纷将彩舟荡到了湖心,咭咭娇笑着问,“今儿个是端午,又不是七夕,咱们将写了名儿的荷花灯放入湖中,当真可以求到好姻缘吗?”
“这是你们扬州的习俗啊,怎么你们反倒问起我来了?”那美丽娇柔的紫纱少女轻声道,“昨儿个昭阳姐姐告诉我,这湖又叫做姻缘湖,只要在湖上放了写着名儿的荷花灯,而这盏荷花灯又顺着湖水漂走而不沉没的话,就表示湖中的姻缘女神听到了你的祈愿,会将这盏荷花灯送到你未来的夫婿手中——放灯的女子必会和捡到这灯的男子邂逅相爱,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哎呀,你听昭阳姐姐鬼扯呢!我打小在扬州长大,可从来没听过这个习俗。”另一个活泼娇俏的黄衫少女格格娇笑道,“咱们扬州这条长春河因为风光绝丽,湖面瘦长,和杭州西湖相比,有清瘦与雍容之别,所以又叫做瘦西湖。我可从来没听过什么姻缘湖之说,更别提有什么在湖上放荷花灯就可以遇到未来夫婿的奇怪习俗了。这全是昭阳姐姐胡扯来骗你的,婉仪姐姐,你家住无锡,这是头一遭上我们扬州来玩儿,怪不得会被昭阳姐姐给骗了呢!”
“昭阳姐姐学识渊博,看的书多,知道的典故也多,或许她并不是胡扯骗人呢!”另一艘彩舟上的绿衫少女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荷花灯也放入湖水之中,“就算她是骗人的,我也宁可相信那是真的!我真盼望这湖是个姻缘湖,湖中真有个姻缘女神,能听到咱们的心愿,早日为我们寻得如意郎君。否则明年宫中点选秀女,只怕咱们一个也逃不过呢!尤其是婉仪姐姐。你是无锡出了名的大美人,家世又好,这选秀名册上,肯定是少不了你的名儿!”
那紫纱少女娇容惨淡,咬牙道:“如果明年我的名儿真上了秀女的名册,那我宁可死,也绝不入宫去侍奉那狗皇帝!”
其余彩舟上的少女听了她的话,全都神色黯然,娇美无忧的脸蛋蒙上了一层阴影。
原来这些少女全都是身世清白的世家千金。而当今天子泓帝荒淫好色,每年都要点选秀女入宫,不知糟蹋了中濴多少美貌少女。这些被选入宫的秀女,往往侍寝一夜之后便被冷落在后宫之中。只因泓帝偏好处女,凡是他玩过的女人绝不会再碰第二次;除非真是姿色过人又有狐媚手段的,才能让他封为嫔妃,否则便是任泓帝破了清白身子之后就此在深宫中孤寂一生。
入了宫,便是毁尽一生。因此中濴百姓一听到选秀女,真是如蒙大难。家中有女儿的,无不设法隐匿,或是尽快将女儿许婚他人,免得被点选入宫而误了终身。
“对了,说到昭阳姐姐,怎么没见到她人呢?”另一个少女将荷花灯也放入湖中之后,禁不住纳闷问道,“说到美貌,咱们没一个及得上她,她爹又是扬州知府君之谦,这般显赫的家世加上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明年的选秀名册上,她肯定是首选。怎么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不跟着咱们来求姻缘呢?”
那紫纱少女道:“是她找我们来放姻缘灯的,她肯定会来的。”
其余的少女听了她的话,纷纷将手中的荷花灯放入湖水之中。只见一盏盏荷花灯在湖中缓缓漂浮,缥缈闪烁的灯火映着湖中绿波,将瘦西湖点缀得奇幻莫名,宛非人间。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女儿家的心事呵——姻缘路,路难行,求神问卜觅郎君;郎君啊!在何方,可知待嫁女儿心?
就在满湖闪烁的荷灯焰火之中,一艘彩舟,自岸边的寥花芦叶间悠悠荡出。一个秀艳无双的绝丽少女轻划木兰双桨,分浪而来。在飘飞的湖烟水雾中,她衣带飘飘,宛如凌波仙子一般。
“昭阳姐姐来了,是昭阳姐姐!”其余的少女们欢呼起来,纷纷将小舟划到那绝色少女的船畔埋怨道,“昭阳姐姐,我们等你好久了,怎么你这么晚才来?”
只见那少女身穿一色的月白衫子,丝罗裙带上绣了两只小白蝴蝶,仿若在风中翩翩飘舞:“东大街的李大婶又犯腰疼了,所以我先到西园去采了红芍药。这红芍加上白蜜、杏仁酿成药酒之后。对治疗腰疼是最有效的。”
“昭阳姐姐酿得一手好药酒,不但是知府大人的女儿,也是咱们扬州城内出了名的女华伦呢!”绿衣少女笑道,“可你只顾着替人酿酒治病,连咱们要来祈愿求姻缘的大事也忘了吗?”
那幽妍清倩、艳媚绝伦的白衫少女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懂得一些药草和酿酒的偏方,哪算得上是什么女华伦啊?真要给人看病治病,我可不够格!”她从舟中取出了一盏荷花灯,瞥了众少女们一眼似笑似嗔道,“说到祈愿求姻缘,我还没怨你们呢!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放荷花灯的吗?怎么你们也不等等我?”
“哎呀,听听这是什么话?你不怪自己来得迟,倒怨起我们不等你一起放荷花灯来了?”黄衣少女笑嚷道,“这算不算是恶人先告状呀?”
在众少女的嬉笑声中,那白衫少女“噗哧”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写了“君昭阳”的芙蓉笺,贴在荷花灯上,将灯放入了湖中。
灿灿荷灯,在黑夜中闪烁着晕亮灯火,款款飘入湖心深处。
“昭阳姐姐你看,你的荷灯漂走了,漂得好远啊……”另一个少女叫了起来,只见满湖漂浮的荷花灯中,只有君昭阳那盏灯漂入了暗暗的湖心深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这不公平,你来得最迟,姻缘湖却最先听到了你的祈愿。你不是跟婉仪姐姐说,只要在湖上放了写着名儿的荷花灯,而这盏灯又顺着湖水漂走而不沉没的话,就表示湖中的姻缘女神会将这盏荷花灯送到未来的夫婿手中吗?”
君昭阳讪讪看着自己那盏消失在烟蒙夜湖之中的荷花灯,她本是胡诌出姻缘湖的传说,想让美丽娇弱的秦婉仪不再为了明年宫中点选秀女的事而担心害怕,哪里晓得世事真会如此凑巧,满湖的荷花灯竟只有自己那盏灯漂走了?
黄衣少女狡黠一笑,道:“既然昭阳姐姐说漂走的荷花灯会被送到未来的夫婿手中,那咱们就顺着荷花灯漂走的方向去找吧,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捡了昭阳姐姐的姻缘灯。”
“好啊!好啊!咱们去看看谁是昭阳姐姐的未来夫婿?”所有的少女们全都笑着起哄,抄起木兰桨就要往荷花灯消失的方向划去。
君昭阳急了,嚷道:“你们别胡闹啊,瘦西湖这么大,这灯也不知漂哪儿去了?你们上哪儿去找那盏莫名其妙的灯?”
黄衣少女促狭笑道:“你不是说那是姻缘灯吗?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莫名奇妙的灯’啦?”
君昭阳笑瞪了她一眼,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益发显得灿丽妍艳:“灵儿你这鬼丫头,就非要逼我说出我全是胡诌骗你们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姻缘湖的话儿来吗?”
在众少女的失望叹息声中,那黄衣少女拍掌大笑,道:“我就说嘛!这肯定是你胡扯骗人的。我只听过这世上有什么月下老人,从来就没听过什么姻缘女神!”
君昭阳又好气又好笑:“是啊,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得过了头,算我栽在你手上了成不成?”她抬头望了望斜挂天际的月亮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要不然我可没法向你们的家里人交代呢!”
“昭阳姐姐,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去吗?”娇娇弱弱的秦婉仪疑惑地问。
“不了,我还得到虹桥去采集荷花上的露水。”君昭阳微笑道,“五月五的子时水,加上红美和青梅所酿成的夏酒,可生津解渴,消暑气,去燥火,是最适合在盛夏里饮用的药酒呢!”
“你要到虹桥采集荷花上的子时水?”那名叫灵儿的黄衣少女笑道,“那动作可得快些了,虹桥离这儿有一里多的水程,现在已经是亥时三刻了,怕会赶不及呢!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吧,两个人同划一艘船,会比你独个儿划得快一些。”
“不,灵儿,我要你护送姐妹们回去。你是府衙里武术教头的女儿,从小就习武,人又机灵,有你护着大家,我会比较安心。”
“放心啦,把姐妹们交给我,你用不着担心。”灵儿拍胸脯保证道,“我肯定把大家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倒是你独个儿在这么晚的夜里采集露水,要当心自个儿的安全。”
“我会的,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君昭阳嫣然一笑,拿起木兰双桨,将小舟荡向湖心。轻盈窈窕的白衣身影缓缓隐入了烟波夜色之中。
☆ ☆ ☆
水边的沙洲上,开满了香兰、芳芷,阵阵微风中飘送着兰芷的清香。
君昭阳划着小舟,在植满了荷花的湖中穿梭,残落的荷瓣漂浮在水面上,熏染得湖水也散出幽幽浅香。
她正专心采集荷叶上的露水时,一处闪烁摇曳的灯火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一盏荷花灯打她面前漂过,灯上的芙蓉笺迎风飘晃着,笺上的“君昭阳”三字蓦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她的姻缘灯——君昭阳伸手一捞,却没捞着。
她慌了,急忙拿桨划向那盏顺着水流漂走的荷花灯,想要追回那盏灯——那灯上写了她的名儿,若真被人捡去,那可要羞死人了。
君昭阳划船追着荷花灯,那灯却越漂越快,仿佛湖中真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推送着这盏灯一般。不知不觉,她已划过了“虹桥”,拐个弯来到了“长堤春柳”。
夏日堤,垂柳拂水,荷花飘香。长堤尽头处,有一个挺拔俊逸的颀长身影飘然而立。
淡淡月光,洒落在那人修长优雅的身影之上。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君昭阳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气息和清华雍容的迫人丰采。
那丰采、那气度,浑然天成。即使没有看到他的面容,她也能肯定此人定然出身不凡,绝非寻常人物。
没料到在这么晚的天色里,居然还有人在长堤上赏月——君昭阳停了划桨的手,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是个千金闺秀,深夜独自游湖,已经够惊世骇俗,若再让陌生男子瞧见了她的容貌,那可真是自毁名节了。
她正踌躇间,却见荷花灯悠悠晃晃,漂到了长堤尽头之处。
那人被荷灯的火焰吸引,俯下身来,长臂一伸,捞起了荷花灯。
君昭阳见那人捡起了荷花灯,心中一惊,禁不住脱口唤了声:“哎,我的灯……”
声音虽轻,在黑夜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响亮,那人听到君昭阳的轻呼,缓缓地回过身来。
月光清朗,银亮的光辉映在了那人身上,也映亮了他俊美如魅的面庞,只见他——似笑非笑含情目,如描如画俊俏容,头戴束发紫晶额饰,身穿银白绣凤盘金袍,两绺发丝垂落两肩,随风飘扬,益发显得雍华飘逸,俊光夺人。
君昭阳屏住了气息,呆呆看着那人俊美至极的容貌,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俊美清贵的男子,他就像是传说中的凤凰,光彩华艳,绚丽绝伦,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散发出炫目耀眼的光芒。
那男子望向湖上小舟,不禁也微微一怔——只见一个秀丽清雅,丰姿如画的绝美少女坐在船头,拂流水,荡行舟,在朦胧的湖烟水雾中,她袅娜轻盈的身影飘逸如仙,仿佛要凌波而去一般。
水波粼粼,湖上的反光映在她白玉般的面庞上,更将她的雪肤花颜烘托得如雾似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男子轻声一笑,低沉的嗓音优雅而慵懒,一口标准漂亮的京腔却泄漏了他非富即贵的身份,此人若非出身名门世家,便肯定是皇亲贵族,“原来在水一方,真有绝代佳人哪!想来我真是幸运,不但有缘和美人儿邂逅相遇,还捡到了佳人的灯!”
他望着荷花灯,含情般的凤眼儿微微一挑,眼光流转间,竟有着勾魂摄魄般的魔魅与邪气。他盯着灯上的芙蓉笺,一字一字慢慢念道:“君、昭、阳。”
君昭阳听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心中一震,某种莫名的战栗从背脊直窜上来。
那就像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直觉和警告,警告着她这人是个沾惹不得的危险之人,她必须快快逃离——有多远便逃多远!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木兰双桨,便想划船离开。
那男子看出了君昭阳想逃的意图,扬了扬手中的荷花灯,灯上火焰更将他焕如莹玉的俊容映照得灿然生光。
“你不要你的灯了吗?”他似笑非笑亲呢地低唤,“昭、阳……”
那轻唤,宛如情人间挑逗的低喃,君昭阳浑身一颤,涨红了丽颜,一颗心莫名地躁动起来。
这个人,怎么可以连声音都如此煽情,像要挑动人心深处最深沉的欲望?
君昭阳勉强把持住心神,只羞得面红耳赤——真是见鬼了,他不过是一个眼神,一句轻唤,便把她逗引得情绪起伏,心乱如麻,活像个发了痴的怀春少女……
她心中一躁,突然发起怒来,也不知这股莫名的怒意是对他,还是针对自己而发。她赌气嗔道:“你,把灯还给我!”
那男子眼眉一扬,似乎对君昭阳突来的怒气感到很有趣:“想要灯,就过来拿啊!”
君昭阳紧咬住下唇,一时间犹豫难决。这人言语轻浮,放浪无行,分明不是个君子。偏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魅惑人心的诡邪魔力,言笑间便可以轻易摄人魂魄,任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就该立刻转身离去,不再和他有任何牵扯纠缠……
可她怎能任写了自己名字的灯落在这人手上?
那男子看到君昭阳犹豫不决的为难神态,索性激她一激:“怎么,你怕我,不敢过来拿灯?”
即使是这般挑衅的言语,他说来依旧慵懒闲雅,充满了动人心魂的魅力。
“我不该怕你吗?谁知你是哪儿窜出来的妖魔?我自幼在扬州长大,可从来没见过阁下这号人物。”君昭阳不愿受激,冷静而锐利地反讥回去。
那男子诧异地挑高眉,凤眼中扬起了一股笑意——唔,有趣!自小到大,从没有一个女子敢跟他回嘴,也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在他刻意的挑逗下还能保持清醒理智,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