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靠在他背后的柔软娇躯,贴心地温抚着他心里隐藏多年的伤口,他紧绷僵冷的身躯不自觉缓缓地松弛下来。
他用冰冷的大手覆住她从背后环抱至他胸前的小手,暖暖的温度从她手中传来,他覆紧她的双手,深深贪恋着,汲取着她真心付出的温暖。
这份贴心而诚挚的温暖,给了他面对黑暗往事回忆的力量与勇气──他感觉到长久以来层层桎梏着冰冷枷锁的灵魂,仿佛要在此刻挣脱出来。
他知道他必须试着走出这个纠缠已久的阴影心结,否则今生今世,他都将是自己心灵牢笼中,永不脱逃的囚犯。
“我被送到恒忆集团创建的港恒医院里疗养了整整一个星期。而那一个星期中,最疼爱我、自幼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给予我最好教养及关怀的母亲,却始终没来看我,没有出现过。”说到这里,他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喉咙中梗住了欲泪的硬块,是种微哽的低咽。
“一个礼拜我出院后,竟是被带去参加我母亲的丧礼。”
他的声音蓦然梗住,胸膛急遽起伏,狂乱的呼吸泄漏了他心中不能遏制的激动与最深沉的忧伤。
他深呼吸,试着平复自己过于激狂和哀伤的情绪。半晌后,他调匀呼吸,才又暗暗哑哑地开了口,声音冷冽而空洞。
“原来当日去交付赎款的竟是我那柔弱高雅的母亲,对香港路况完全不熟的她,为了追逐绑匪的座车,车子失速撞上山壁……”
他沈闇低语,覆盖着殷咏宁小手的指尖微微颤抖,隐隐若现的泪光浮漾在他眼中,冰冷而苦涩。
“当警方赶到现场时,我母亲已经当场死亡,甚至见不到平安脱险的我最后一面──她就这样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闇黑的世界里……”
他的声音完全梗住,破碎的低语不成音调,双膝一软,缓缓跪落在地,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长久以来的自责与悲伤,整个人霎时崩溃在最深沉最歉疚的痛苦阴影里。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不会死……”他嘶哑低语,身子不可遏止的颤抖着,悬浮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了脸颊。
那是由内疚、自责、无奈与哀怨所郁结而成的忧伤,多年来始终纠结在他心间,是他漫漫长夜里,一场永远也挣不开的噩梦──那种无可诉说,却又不能不迸发出来的沉痛,将他层层捆绑住了。
殷咏宁眼中泛起星星点点般的泪光,一种无法遏抑的伤感从商无忆身上散发出来,浓浓围住了她的心。
她从他背后绕到他身前,靠过去,用微温的双手拥住他冰凉的发肤,抚着淌落在他唇间,一颗未语的沁凉泪珠。
“不是的,不是你害了你母亲,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拥着他,柔嫩的面颊紧贴着他的颊,泪水濡湿了两人的脸。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么自责──那是意外,是绑匪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不要折磨自己,你也是一个受害者啊!”
她抚慰的姿态和温暖的肌肤奇异地柔软了他黑暗忧伤的心、始终占据在他心头的寒冷及疲惫渐渐地纾解开来。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中,闻着她身上纯净馨柔的香味,激动痛楚的情绪缓缓地平静下来。
殷咏宁用双臂环抱着他,摩挲着他柔软的发,将脸颊贴进他飘散着檀木香的发间。
在她温柔的抚慰中,他哀伤冷峻的神情终于完全舒缓下来。他倦惫地将下巴枕在她纤瘦的肩头上,在她怀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宁静与平和,仿佛一直沉浸在黑暗里的灵魂,可以在她澄净如水的纯情中得到救赎一般。
记忆,在阴暗的心灵深处焕发出幽微的光。他抬起头来,在满天碎星的蔚蓝光芒里,好像看到了他已逝去的母亲,千万盏星星都如他母亲的眼睛般,温亮地看着他,浩瀚宇宙中似乎传来星群的低语──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释放的热泪烙烫过他的面颊,他在冰锁多年的忧伤中,感到了释然般的解脱。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终于明白──原来要选择自我枷锁或是放下解脱,都只是在一念之间而已。
他握紧殷咏宁的小手,两人互倚互拥,只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静止了,他们像被紧紧关在宇宙里的一个玻璃瓶中,谁都不想打破那瓶子走出去,仿佛他们是这世上唯一存在的人。跳舞般的雨珠子纷纷飘落下来,疏落的雨点飘洒在岸上,被五彩霓虹灯光映照得橙橘缤灿。
“下雨了。”商无忆望着纷落的雨点,深邃如海的深眸中有着一种被泪水洗涤过的豁然与清澈。
童年时母亲因他而死的阴影,紧密缠裹他十几年,他不曾释放过自己的灵魂。而在此刻敞心倾诉之后,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放下,能够摆脱──他突然明白,当一个人愿意倾诉自己内心隐藏得很深很深的伤痛时,就是已经试着在治疗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他禁不住仰脸,呼吸着大海的气息,让心中渐升的轻松与纯净渗透入全身每个细胞之中。
“你饿不饿?”他看着避风塘内的各式花艇,向殷咏宁绽开一抹温暖柔软的笑容。
“我们去游船河,吃点东西,避避雨,你说好不好?”
第五章
银璃般的月色像一张大网,把避风塘罩成一片月光海。粼粼的海水,像一尾尾漏网的鱼般,从月网中逸出,闪烁的细浪,波动着人们的心。
商无忆雇了一艘小艇,将船开到食物艇边,和殷咏宁在微凉的海风中吃著「艇仔粥”,热烫的粥暖呼着两人的掌心。
“我很久没有过这种温暖的感觉了。”商无忆捧着盛着粥的汤碗,出身富豪名门世家的他,几乎不曾吃过这种大众化的平价食物。他侧过脸,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殷咏宁,唇畔绽开一抹温暖而优雅的笑容。
“你吃得这么快,不怕烫着吗?”
“我在法国住了五年,几乎都快忘记热粥的味道了。”
殷咏宁吃完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心满意足地叹息道:“大家都说法国是美食的天堂,可是我在法国五年,连作梦都想着台湾的清粥小菜、烧饼油条。”
她抬起头来,向着商无忆漾开一抹笑。
“我来香港这几天,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天天吃到各式烧卖和煲仔汤。我最喜欢去大排档吃东西,感觉好像回到了台湾的路边摊。”
商无忆望着她甜美可人的笑容,心中一动,弥漫在他心底的温暖让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脸,轻吻她光洁的额角。
殷咏宁心中狂跳,烧躁了耳根子,脸上像开了一朵桃花般,灼灼燃起一片艳红。
小艇缓缓开出拥挤的塘口,一圈圈的涟漪在海面上散开,笼罩在月光下的海水呈现两种颜色,近处是琉璃青,远处是土耳其蓝,天空闪烁的恒星在浩渺无边的海洋上发着光。
殷咏宁倚着船舷,凝视商无忆映着粼粼水光的高贵侧脸,水波荡漾,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柔柔荡漾……
是这般海风醉人的夜,温暖了心与心的疏离──这是她认识商无忆以来,感觉和他最接近的一夜。
“你知道吗?以前的人相信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守护着心爱的人。”
她伸手入水,双手合掌,掬满了盈掌的海水,像一洼小小的水池,辉映着天上的星光,送到商无忆眼前。
“我相信你母亲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守护着你的幸福,你的命运──也许你会觉得这种传说太无稽、太孩子气,可是我还是要送你这样的星光。”她蜜绵温柔的声音就像冰糖糯米藕,融化了他的心。
“我也想告诉你,爱就像是白天里的星星,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我们都知道它确实存在着──只要你用心感受,一定能够发现到它的存在!”
她将掬满海水的双手摊开在商无忆面前,水,渐渐从她指缝间流逝,在她掌心中的海水漏光之前,他确实看到了银璃般的满天星光。
商无忆怔忡地望着她柔皙粉红的掌心,一种满溢的温暖和感动,再度流过他的心口。
他抬起眼来望着殷咏宁,明月映着她的脸,酿成了她两颊浅浅醺醉般的笑意,也映出了她眼中毫不保留、毫不畏怯的情愫。
她从不掩饰喜欢他的情感──因为喜欢他,所以她不顾一切地靠近他,给他温暖;也是因为喜欢他,所以她眼中的神情总是悬荡在欢喜与悲伤之间,浮沉在期待与害怕受伤害之间,如此勇敢却又如此脆弱。
他感觉到自己是被她如此真心诚意、无私无求的喜欢着。这份美好温暖的感觉,甚至可以支撑他走过生命中的冰原。
这女孩,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救赎──她怀着满腔的爱意及温柔,来给他光芒和温暖,拯救他的灵魂不致永远沉沦于冰冷黑暗的地狱底层。
他感到眼眶微微湿润了,不自禁地用大手合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柔荑包拢在他的掌心之中。
一种奇特的、令人震撼的温暖电流,从彼此的掌中传过,流递全身,两人同时一震,都感受到了心灵上的那种撼动和激荡。
“自从我母亲死后,我再没试着去爱一个人──因为不爱,就不会失去,不会受伤害。”他紧拢着殷咏宁的双手,眼神迷离幽深,缥缈空洞。
“所有人都说我没有心,不懂得爱──但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永远去爱另一个人,因为人心是如此善变,爱情到头来终究会从我们手中失去,背弃我们。”
他唇边扯起一抹轻淡的笑,笑意即没有到达他的眼睛,神色肃冷得令她心悸。
“我父亲娶过三任妻子,三任妻子都为他带来难以估算的商业利益,也各为他生了一个小孩,三个小孩年龄相近,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在第一任妻子生下我大哥后,立即离婚娶了我那有英国贵族血统的母亲,可是同时间又在外面养了一个情妇,生下了我的异母妹妹。”
他瞳中燃起讥诮而深刻的光,像冰焰。
“由于我一出生便被内定为商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自幼便被送往英国接受继承人教育,而我母亲一直陪伴着我住在英国。那十年中,我父亲的情妇公然住进商家大宅,以商家女主人的身分出入香港各大政商名流场合──而当我母亲死后,我父亲立即将情妇扶正,给了她名副其实的商家女主人身分。”
他注视着殷咏宁,微微冷笑,神色寒冽。
“你知道吗?在有钱人的世界中,婚姻只不过是权势利益,身分地位的结合,而爱情更是展示财富权势的象征。”他眼中亮着讥讽的光芒。“有钱人养情妇,除了贪恋美色外,更重要的是展现自己的经济实力和手腕。所以香港的商界名人、公子哥儿特别喜欢追求女明星,包养女明星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财富权势所换来的男欢女爱,是金钱权力与性爱的游戏。有谁会真正相信“爱”这个东西?”
“你也是这样吗?”殷咏宁望着他碧暗幽邃的眸,轻声问:“你也认为爱情只是展示财富权势的象征,是金钱权力与性爱的游戏吗?”
在远方灯塔的回光闪烁中,商无忆碧蓝的眸光转为全然的黑暗。
“我不相信爱情,也不玩爱情游戏。在我的生命中,只有恒忆集团才是最真实也是最重要的──我自幼所受的教育都是为了接掌恒忆财团做准备,而我也以为我可以一辈子只为着恒忆集团活下去。”
他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长夜漫漫之后的孤独、疲累和寂寞。
殷咏宁屏息,仿佛看见了他内心世界里那片荒烟蔓草的枯索景象──这个人,不论是容貌、家世、教养、丰采气质都完美得无懈可击。他看似拥有世人所称羡的一切,却又似乎一无所有,因为他是这般孤独地悬宕在寂寞的绝崖之上。
他虽然站在世界的顶端,却不曾拥有过爱情,也不曾有过幸福。
“对我来说──人生,爱与不爱,都是一阵烟、一场梦。到头来什么都捉不住、留不住,什么都是空的。”
商无忆将她的手心贴到自己颊上,柔柔摩挲。温烫的气息从她手心传过来,从他脸上往寂冷的心头蔓沿,暖暖的,似乎就待在他心口不走了。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无心无情,我也不曾爱过任何人,但是现在的我却想赌一赌──赌自己有没有心,赌自己还能不能爱?”
他俯下脸,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碧邃如千浔之海般的眼,深深地望进了她的心里去。“你,愿意陪我赌吗?”
“赌什么?”殷咏宁晕眩地问。他高挺如刀雕的鼻就抵着她的鼻尖,呼出的热气缭绕在她脸上,她呼吸促乱,一颗心绞绞紧张起来,脑中鼻端盘旋着的,尽是他身上迷魅而神秘的男性气息。
“赌──人生之中,有没有爱情;赌──我能不能爱上你。”
他低沉如大提琴般的慵懒嗓音宛如深夜翩然而至的魅惑,在黑夜的潮水声中,呈现一种诱惑般的波动氛围,回荡在她的耳畔,让她的心随之颤抖。
“我……我不明白,这要怎么赌呢?”她颤声问,深深呼吸,想平复狂乱激烈的心跳,吐纳间却尽是吸入了他性感魅惑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交缠,几乎跟接吻一样亲匿醉人,她神智飘飘然恍惚了。
“我会试着敞开心去爱你──我们以一个月为限,如果你能让我爱上你,便算是你赢了,我会给你我的一生!”
商无忆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轻柔地,用鼻尖摩挲着她柔嫩的脸颊,用脸颊偎着她的颊,耳鬓厮磨着。
“如果你不能让我爱上你,便算是你输了,换你给我你的一生!”
他光洁的面孔和微现的胡渣厮磨着她柔嫩的面颊,殷咏宁微微喘息,胸中涌起一种柔软与粗粝的轻微不适与懊热,仿佛某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燥热情欲正狂乱地想从灵魂深处挣脱出来。
“这样子赌法──怎么算都是我输。”她微喘,玫瑰般的嫣红色彩醺上了她的脸颊。她勉强从晕眩混沌的神智中挤出一丝清明,似真若假地埋怨抗议着这场赌局的不公平。
“是你输,可是我也没赢。”商无忆轻笑,温热的唇轻缓而诱惑地落在她额上、眼睫、鼻尖,在她脸上拂吻着火热的气息,骚乱着她敏锐的感官知觉。
“我们之间,不管谁输谁赢,同样必须付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