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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 page 11 作者:裴意

  可是天堂之中,总是埋藏着地狱之火,总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那黑暗之火就熊熊扑上人们的身,让人们从天堂坠落地狱,焚烧粉碎他们所有的一切和幸福。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商无忆神色古怪地望了她一眼,那雾碧色的瞳眸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温柔,如此深情,如此忧伤。

  “你知道吗?如果真爱一个人,绝不会希望她同自己一起死,我宁可你好好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

  他坚定地掌控着因坡道渐斜而即将失控的车子,眼中有种莫名的伤感。

  “还记得你昨天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以你一生不渝的记忆。”

  他碧闇而哀伤的邃眸幽幽忽忽地望着殷咏宁,露出一抹优雅而温柔的笑容。

  “我要你活下去,记住我,记住我们的爱情──就算不幸我死了,我知道在这世上会有人惦记着我,会怀念我一生。”

  殷咏宁惊骇莫名的盯住他,猛烈地摇头,不敢相信他竟会对自己做出这种要求……

  他竟然要求她活下去,独自活在这世上,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孤独和悲恸?

  面对死亡很困难,但独自活下去更不容易──她无法想像没有他的世界,那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她宁可和他一起死了,也不愿独自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我要和你在一起。”颤动的泪珠从她夜般的黑瞳里滚落,她不住摇头,伸手过去环抱住他的腰,泪水疯狂地落在两人胸前的衣襟上。“你不能丢下我!”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太残酷,因为活下去的人往往会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更需要勇气。”

  商无忆眸中有流动的波光,隐隐闪烁着缠绵的深情和酸楚。

  “可是咏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他轻声说,望着越来越近的险弯──生和死,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你知道吗?我现在突然完全能够了解当初我母亲拚了命也要救我的心情,因为她爱我──而真爱就是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平安,能够幸福,能够好好活在这世上,因为我们对人世间的温情牵系,都在所爱的人身上!”

  他侧头望向殷咏宁,给了她一个终生都不能忘记的笑靥。

  “我爱你,咏宁──我们之间的赌注,是你赢了,可惜我却可能无法如约给你我的一生了。”

  热泪漫进殷咏宁的眼眶,胸腔里有着欲碎欲裂的尖锐疼痛。

  他的笑容太灿烂耀眼,隐隐含着诀别的意味。而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像鞭子似地鞭挞着她的心。

  她再也禁受不住胸囗那剧烈翻涌的疼痛,掩脸痛哭失声,炙烫的泪水沿着颊腮,倾流成海。

  商无忆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他右手稳稳控着方向盘,伸出左手抚摸着殷咏宁的长发,那镂心眷恋的不舍与温柔,仿佛要把今生最深沉的情感全部倾注在这最后的一刻。

  殷咏宁抬起头,泪眼迷离地望着商无忆,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海月般的深眸坠下,凉沁沁地落在他修挺的鼻尖。

  路面越来越陡斜,险弯已经近在眼前,不能减速的摩根跑车被地面的离心力拉得几乎要冲出中线车道了。

  这时,一辆黑色宾士车突然从后面向他们右侧超车过来,商无忆只好把方向盘往左边打,那辆宾士车却不断猛向他们的右车厢撞,将他们逼到海崖的石堤边。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来得如此突然而令人措手不及。在车子被冲撞的猛烈震荡中,系着安全带的殷咏宁依然被那股撞击的力道狠狠抛向了左边的车门,她紧捉住安全把手,看见商无忆竭力稳住方向盘往右边打,不让车子冲出石堤。

  一个戴着墨镜的黑衣男人从宾士车中探出头来,戴着皮手套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点四五囗径的左轮手枪,枪囗对准了白色摩根跑车驾驶座上的商无忆。

  “无忆,小心!”殷咏宁凄厉惊恐的尖声叫喊划破了寂静而恐惧弥漫的车内,在轮胎磨地的粗粝声中拉曳成一声心胆俱裂般的长音。

  砰然一声枪响,在呼啸的狂风和浪声中,惊心动魄地穿透了海风和车窗玻璃,硝烟味在空气中逸散成火星四溅的白烟。

  霎时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风声、海声、尖叫声、车子撞击声……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世界像在刹那间停止了转动。

  像电影中无声的慢动作画面一般,殷咏宁看到鲜血从商无忆的额头流下,如溅血的初枫,一点一滴地泼染出来。

  一瞬间,她感觉麻痹而冰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一颗心往下掉,往下一直掉,不知哪儿是底……

  “你流血了,无忆。”她喉咙紧缩,像有人掐住她的脖子般,是一种不能呼吸、即将窒息般的痛。

  她伸手轻触商无忆鲜血汩流的额头,红如枫火般的血丝染红了她颤抖的指尖。

  所有最深沉的害怕和恐惧从背脊尾端窜上来,直冲脑门,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呼吸,无法喘气。她紧紧揪住似乎停止了跳动的心囗,破碎的嗓子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

  “无忆,你……你中枪了?”

  “没事的,子弹只是擦过去而已,你用不着担心。”

  商无忆深邃的面孔上有着死灰般的苍白,一颗颗斗大的汗水从他额际滑落,混着血丝,蜿蜒成一条红色小河,滑过他的面颊,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看来是有人买了杀手要我的命,煞车失灵也是有人在车上动了手脚。”

  他眯起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大险弯。

  “没时间了,咏宁,记住我的话,跳车的时候用手护住头,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咬着牙,急打方向盘向黑色宾士车撞过去,冲击的力道让对方无法保持平衡,自然也无法再放冷枪,两辆车一起撞滚进斜转的弯道。

  在车子急速的大转弯中,“砰锵”一声巨响,两辆车一起往山壁擦撞过去。

  在车身因撞击而倾斜打转,车速也因而减缓时,商无忆按下车门的自动控锁,开了殷咏宁那边的车门,左手使劲一推,将殷咏宁推出了车外。

  殷咏宁纤细的身子被抛了出去,从冲撞行进间的车中坠落,在半空中摔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弧线,重重落地,在坚硬的路面上不断翻滚。

  她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在翻滚中听到尖锐的煞车声,看见黑色宾士车如炸弹般怒吼着跳跃前进,猛撞向商无忆的白色摩根跑车。

  在撕裂的金属和轮胎尖锐的摩擦声中,两辆车惨不忍睹的碰撞在一起,冲向海边的石堤。

  车子铁块相撞的剧响,就像一场惊天动地的劫毁,在天地风浪之间爆裂开来。

  殷咏宁好不容易止住翻滚的跌势,她踉跄着站起身来,顾不得遍体伤痕和浑身碎骨般的疼痛,疯狂般地追向海堤。

  “不要──无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追向那两辆失控的车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狂乱而凄厉地嘶声叫道:“无忆,你不要丢下我!”

  不理会她撕心裂肺、神魂俱碎般的叫喊,两辆车在海堤边扭结纠缠着,擦撞间触动了宾士跑车的大灯开关,车灯像火焰般朝灰色的天空射出一片光弧。

  在刺眼的光亮中,她看到两辆车子挂在可怕的悬崖边,然后啪一声,车灯骤然熄灭。

  黑暗的虚无紧临着霎时黑暗下来的天空,就在这一瞬间,两辆纠结在一起的车子,笔直地摔落崖堤下的澎湃海浪之中。

  落海的车子在波涛汹涌的狂浪中激起半天高的浪花,排山倒海般的浪头卷起了巨大的漩涡,转眼间吞噬了两辆车子的踪影。

  望着两辆车子一起消失在狂奔怒卷的海浪之中,殷咏宁的思想完全停顿了,神经一点一点地迸裂,她好像听到心弦断裂的声音。

  她脑中一片空白地盯着浪涛翻涌的蓝色海洋,海水呼啸着,在顽石的绝壁上冲撞出了生死的浪花。

  她全身冰冷,悲痛在胸臆迸为碎片,一颗心似乎也跟着沉入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之中……

  天地暗了下来,明明是白天,却在她眼前幻化成黑夜,一片无边无垠的阒暗将她团团笼罩。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中的白昼已尽,天地,在她眼前霎时毁灭殆尽。潮湿寒冷的海风扑打在她脸上,她却像盲了、聋了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分离,就像春天的雪崩一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来得如此迅速而且毫无预兆──她不能相信也无法接受她和商无忆的爱情,竟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海风吹来紫色哀艳如血的花瓣,扑在她的脸上。她茫茫伸手接住那从山崖上吹落的浅绯花瓣,只见一朵朵叆如紫雾般的花朵在风中飘散着,叶片的形状就像是两颗心交连在一起。

  而落在她手中的残叶刚好从中间破损开来,再也拼凑不成心的形状。

  这就是香港最著名的市花──紫荆花。

  她揉碎了一手的紫荆花,烙烫的泪水滑落她面颊,在她脸上冷凝成雾。她再也支撑不住,崩溃地伏倒在石堤之上,痛彻心肺地恸哭起来,声嘶力竭,绝望凄厉如濒死般的号哭声淹没在浪声之中……

  她的爱情,就像紫荆花,在最灿烂的时刻随风凋落枝桠,消逝了。

  第九章

  西元二○○○年,春──格拉斯

  黄昏渐渐掩来,微湿而带枯草气息的浓雾飘进窗里来,金红色的夕阳划过屋檐,照射在屋前花园一排排的葡萄藤上。

  一个开启的音乐盒放在窗前的白几上,上紧了发条的音乐盒里,肩膀停伫着水晶鸽的瓷娃娃如跳舞般地旋转着,转动中流泻出西班牙著名情歌“白鸽”梦幻般缱绻缠绵的忧伤旋律,回荡在暮色之中。

  当我离开故乡到远洋航行,亲爱的你请别为我哭泣;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打开格子窗,那是我忠诚的爱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咏宁坐在白几前,放下手中一杯淡淡的薄荷茶,拿起搁置在几上的墨蓝色钢珠笔,在被风微微吹起的空白纸笺上开始写起信来。

  淡紫色的薰衣草信笺,就如同淡紫色忧郁的心情。在薄暮时分,透露着凄恋的色彩。

  她埋头,在信笺上缓缓写着:

  “无忆:

  又是春天了,我想起香港的避风塘,想起我们在夜里的海风中吃着艇仔粥,那是我今生尝过最好吃的粥,因为是跟你在一起吃的,所以每一口粥都值得回味。

  我想我永远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你,和你相识相恋,是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场飨宴……”

  窗户正对着花圃,一畦眭的薰衣草、黄水仙、玫瑰、白蔷薇……茌夕阳中融入灿烂的光影,风一吹来便落花如雨,她任着各色花瓣飘进窗来,落在肩上,也不伸手拂去。

  “咏宁,你看,我们提炼出鸢尾草的精油了。”碧姬.杜瓦拿着一小罐玻璃瓶,兴奋地冲了进来。

  “你信不信?现在的鸢尾草精油,一公斤时价是十万法郎耶。”

  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这次调制的新香水用鸢尾草做主香调,加上薰衣草、天竺葵、百里香、迷迭香──我有预感,这款香水将会是继你的“欢喜”香水之后,再一次大受欢迎的畅销香水。”

  殷咏宁淡淡一笑,合上手中的浅紫色信笺,就如同这六年来始终未能寄出的许多封信一般,细细密密地收藏在音乐盒的夹层之中。

  这六年来,她习惯在最绝望与最孤零的时刻,回忆着当年和商无忆在一起的往事,在一封又一封寄不出的信中,写下当初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然后密密封缄。将这些永远地无法寄出的信,连同无处可以投递的思念心情,仔细地收藏在这个商无忆送给她的音乐盒里。

  “你又在写信了?一直写着这些寄不出去的信,又有什么用呢?”

  碧姬看着她收信的举动,叹息道:“我知道你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商无忆,可是你已经失去他了,难道你这一辈子都要在想他中度过吗?”

  殷咏宁不说话,只是伸手拈起一朵飘落桌上的玫瑰花。

  这单薄如梦的花瓣,就如同她稍纵即逝的玫瑰年华,在无声的春日中缓缓流过,除了可以隐隐听到年华如水流逝的声音之外,她的日子已经完全静止了。

  “如果曾经深深相爱着的两个人,因为命运的摆布与捉弄,造成彼此之间的遗憾而不能够在一起,那就应该设法去面对和遗忘伤痛,让自己释怀,走出遗憾的阴影,重新好好过生活,而不是一直守着回忆过下去。”

  碧姬抢过她手中的薄荷茶,一囗气喝光了杯中的茶。“往事已经一去不回了,你却不甘心,还不想放手。”

  面对着沉默安静的殷咏宁,碧姬用手扒着短发,一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让她觉得无奈。

  “六年的时间够长够久了,再深再大的痛苦和伤囗也该愈合了,怎么你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殷咏宁抱膝坐在几前发呆,窗台上只映着她自己孤单的影子,音乐盒里甜美缠绵的旋律仍在沙沙流转……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打开格子窗,那是我忠诚的爱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咏宁突然把音乐盒关上,像是拒绝再听一般,她紧紧把盒子两端的锁扣上,就如同锁住她的爱与回忆,锁上她灵魂中烙印最深的一个秘密。

  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秘密──她绝不轻易再去掀起了。

  “不行,我不能再看你这样下去了,要疗伤止痛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面对伤囗。”碧姬从囗袋里掏出一张黑底烫金、设计高贵典雅的邀请函。

  “香港这次举办了二千年的国际香水大展,由台湾的忆恩艺术经纪公司主办,香港的恒忆集团协办,世界的顶尖香水名厂都会参展,我们杜瓦香水厂当然也受邀参展。而我决定由你代表杜瓦香水厂,出席这次的千禧国际香水大展。”

  碧姬不容拒绝、不容质疑地将邀请函坚定地塞到了殷咏宁手中。

  “当初,你选择逃离香港,逃避失去所爱的痛苦──而现在,该是你勇敢回去面对伤囗的时候了。”

  ※  ※  ※

  香港九龙──半岛酒店

  “千禧国际香水大展”的开幕酒会在半岛酒店高雅豪华的宴会厅里举行,大厅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清馥幽香。衣着入时、装扮体面的男女手持康柏利侬的香槟酒在会场里穿梭交谈,大厅两侧的长形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中西式美食和甜点,现场八人小型乐队演奏着海顿的“小夜曲”,轻松愉悦的旋律弥漫在大厅之内。

  殷咏宁身穿白缎小礼服,如丝瀑般的柔亮长发用银紫色的缎带繁成长辫子,撘在胸前,清雅脱俗中微带几分动人的忧郁,宛如一尊粉雕玉琢般的水晶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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