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本家人惹的事,理应调停。”行侠仗义的个性见不得不平事。
“轮不到你。”不错,懂得打抱不平。
“大哥!”他急得快跳脚,那店铺的布疋都让柯元英扔在地上糟蹋了。
“子扬,你下去。元英认得你,小心办,别带我的名,别让他知道我在这。”
李子扬的性格八成跟他大哥一个德性!不喜言笑,沉默是金。
他一言不发领命而去。
“我一定会输他吗?”望着他下楼的背影,尊严不容许矮人一截。
“你毛躁,他沉稳。”
一句话就让他闭上嘴。没错,他毛躁,但并不代表能力不足。他懒得争辩,反正大哥打心底瞧不起他。
“他跟云绸布坊有什么过节?”他疑惑,轻声自问。
殷品轩自然回答不了他,直到看见叶韶。“是那个泼辣女!”
“你认识?”
“不认识,只见过一次面。她说话的呛劲,谁都可能跟她过不去。”
“你找过她麻烦?”
他连忙否认:“哪敢!家训不敢忘。”
“理当如此。”
殷品轩看着云绸布坊说:“布丢了一地,散得到处都是,舅舅又得散财喽!”他忽然间挑了眉:“嗯?人群散了?”
“子扬有办法,还不服气?”
不服气也不行,子扬确实比他有手腕。心中有一百个不平衡,可怎么都说不出口,紧闭嘴,不说话了。
云绸布坊的伙计开始收拾残局,殷品轩觉得无趣,热闹散了,自己不能大展身手,大哥又贬抑他。他剥开花生壳,一颗一颗往嘴里丢。
“品轩,学着点。”殷品尧富含深意觑着他。
他嗅出大哥算计的味道。“大哥……心里在想什么?”
“我盼着你成材啊!”眼神在他身上兜了一圈。要让品轩开窍到底有什么法子?这小子老装迷糊,怎么样才能让他接掌家业?
“这个家……有大哥就行了。”他小心地端详大哥的神色。
“不,你也得学着点,殷家子弟怎能不懂家业?”他心下沉吟:“嗯,让我想想。”
殷品尧认真地沉思起来,让殷品轩吓了好大一跳,什么都吃不下了。
他早有觉悟,早晚他会让大哥给坑了。十年前他坑了大堂哥,接着就是他了。
他不笨,从大哥回来便察觉出他的阴谋。先是挑他毛病,再来便是塑形,像陶土一样捏成他要的形状,将计谋套在他身上。
翰汇庄的家业太庞大了,看大堂哥焦头烂额他就怕。
他虽不专心,对很多事都不用心,但不是笨蛋。他要想办法让自己变成朽木,让大哥怎么雕也雕不成形!
正想到得意处,他看见了熟悉的脸孔。“咦?那小兄弟也在!是亲戚吧,他比泼辣女好多了,明理懂事。”
殷品尧犀利的眼中有了笑意。“小兄弟?”
“蹲着捡布疋、清秀干净的那位。”
殷品尧意味深长地觑了品轩一眼,他不仅个性闲散,目光也粗拙。回首打量那日碰见的文净小子,骨架子纤弱娇小、五官文秀,他确定她是“小兄弟”?
“有什么不对?”他感觉大哥的眼光充满揶揄。
“好得很,那小兄弟全身上下透着‘好’!”
又知道了,神机妙算哪!他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见过一次面,没有交情,只是第一眼感觉不错。我不知道他好不好,你如何得知?”
“你忘了翰汇庄海陆通吃?”
“又如何?”再问。
“阅人无数。”她是一女子,能不为“好”?
“未必一眼看穿人的本性。”
“若说别人我没把握,但是她……我确能一眼看穿。”
“那么明显?”
“她很明显。”
殷品轩又用力瞧住文莞,左看右看、偏着看斜着看,专心的眼珠子快凸出来了,眉头却依然舒展不开。
殷品尧看着品轩,转眼又看着文莞,心中苦笑。品轩啊品轩,对你我可有得磨了。
***
“云绸布坊的老板叶韶是个寡妇,她精明干练,近两年布坊生意蒸蒸日上。同业相争,锦织店的生意相对减少,元英上门挑衅的原因不单是客人被抢,亦觊觎她的美色。”
“泊胡堂弟,你了若指掌嘛。”泊胡的故意、心知肚明,真让殷品尧无奈。
“除了口头上严厉告诫及贷资的限制,能做的不多,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发乎情,我控制不了,可野蛮的举动不允许,他今天伤了人?”
“没有。”
“那好办,打坏的东西加倍赔偿。”殷泊胡不自觉笑了起来。“巧了,才谈到锦织店的问题,今天就让你碰上了。当家的,我猜你要用铁腕了。”
殷晶尧点头。“我打算封了他的店。”
“定期给月银?”像老谋深算、胸有成竹的智者,掐指一算便知品尧的心事。
“是你也会这么做。”
“我第二年就想收了舅爷的店,碍于你的情面,不好赶尽杀绝。一方面想再给他们机会,奈何舅爷不思前途,不图振作,我爱莫能助。”
“看过那本烂帐,也见过表弟,并未断了他的生路,舅舅还有什么话说?虽然为难,实属必要。”殷品尧是下了决心要大力整顿。
“临安那儿排时间去巡视一下。”
来了!
殷泊胡把一件件隐藏的问题挑出来了!除了繁琐的事务外,潜在的问题更棘手。
“这一次又是什么?”
殷泊胡轻松无谓:“能有什么?不过是人与人、钱与钱、人与钱的事相互纠缠,就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他说殷品尧是狐狸,可现在看他更像时来运转、修行得道、看似无害的兔精。对于骗人松懈心防之事,他暗自得意。
第三章
拔了一株杂草扔进竹篓,蹲踞的腿右并一步,文莞动作奇慢,几乎让人误认为是老者,可背影又显不出老态。她随手又摘掉小杂草,这一次忘了扔,随性地抓在手上,头微偏。
殷品尧与李子扬去了一趟临安,将分铺里的人事好好整顿一番。他不反对别人自立门户,挡人财路非他所好,但临安吴掌柜不能中饱私囊,拿翰汇庄的钱去设铺啊。念在吴掌柜为翰汇庄卖力多年,也不要他吃上官司,只要他还款便罢。
外传他冷酷无情,他冷哼一声,对人,他可留了好几手情分,这种坊间谬传,他不当回事。
解决了人与人、人与钱的事后,想起泊胡口中文静秀丽的文莞,于是返程时他先遣回子扬,独自登门造访程化,一抵达便看到这景象。
一片小菜圃有什么能攫住那人的注意力?只见缩成一团的身躯缓慢地跟着什么事物移动,殷品尧好奇上前一探——
这……一只毛虫,这人跟着一只毛虫打转?
瞧见这几近痴呆的举动他心中一震,程化家出了憨儿?
他弯腰屈就。“请问……”
下巴抵住膝头的文莞闻声抬头,对上他时有一阵迷惘。
他?怎么可能,她用力眨了眨眼。
殷品尧居高临下,心中不住摇头。这孩子不怎么伶俐,上回的尖牙藏哪儿了?
家是文莞放心的地方,除了整理家务、裁剪从叶姐那儿拿来的手工活外,大半时间她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见她摇头眨眼,殷品尧不禁觉得好笑。“很好,想必你应该还记得我。身上还疼不疼?”
她迟钝地摇头,对于他的到访,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家中长辈在否?烦请通报一声。”
她垂自摇头,发现手中还捏着株草,准确地一扭身投进竹篓。
“那么,文莞……”
她一惊,倒吸口气,张大眼仰望。
“她在吗?”犀利的眼观察她不小心泄露的讯息。
他挺直腰,上对下睨着心中不知打什么鬼主意的丫头,目光不觉严肃起来。她看来好小,真是芳龄十八的文莞?
承认,是直截了当的好法子,可她就是讨厌他的气势,傲然如霜,高高在上。文莞真的一点也不想与他接触。
她期期艾艾、眼神闪烁。“她……不在。殷大少有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你是她家什么人?”终于放弃当哑子了。
“程爷爷奶奶待我像孙……子一样,我跟文莞也熟。”
“熟到偷摘菜园里的莱?”
偷?她嘴一扁,居然骂她鬼祟!
“到底有什么事?”
动气了。
他索性开门见山。“商量文莞的亲事。”
她眉头堆起,极不愿与他谈论此事,更何况……干他什么事!
“文莞不嫁碍到谁了?”
“她需要人照顾。”
“她自己就能照顾自己。”
“老了怎么办?”
她的唇弯成一道美好弧形。“我在啊!”
“你?”
“对。”她洋洋自得,“我们早说好了,我与她、她与我,焦与孟,不分离。”在他开口前又抢话:
“别再提这件事了,爷爷奶奶不喜欢,文莞也不喜欢。这时间大人都不在,我不好留客,请殷大少先回,我自会转告你曾到访。”
“文莞真不在?”
他刺探的眼神看得她好不舒服,她故作轻松道:“要是她在,我就不会在这儿发呆了。殷大少,你请回。”
蝉声噪噪,殷品尧与文莞就这样对立在院子里,菜田里的毛虫已经爬到树底下去。
天空亮蓝,微风轻扬,菜苗与小草随风摇动,小屋朴实,却也雅洁有致,而她……一点也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
“如此尽责的门神,相信文莞绝对放心。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忘了替自己另取别名,一时语塞。
他眼底含笑。“咬到舌头了?”
文莞没好气地说:“小草。”
“小草?很特殊的名字,不过……你似乎对我有成见。”综合上回与今日的态度,他十分确定。
“没有啊。”这谎说得很不自然。
“你的表情全告诉我了。”
下意识她两手触及双颊,掩饰自己外显的情绪,一时竟忘记手上沾了土。“你……误会了。”
“这么说是你本性别扭,对谁都一视同仁?”
别扭?她没这么放不开。她气呼呼地两手环胸:“你才虚伪,你又不喜欢文莞,还跑来假意关心,未免太做作了!”
“谁说我不喜欢她?”
见她脸上沾了尘土,他轻轻替她拭去。
呃,他在干嘛?太……亲昵了!她愣了下,呐呐说道:“文莞。”
他摇头。“我没说过这话。”
“有。”居然在当事人面前扯谎。“你对她凶巴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你是供她吃住,可你说过讨厌小孩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耐烦。”
他只记得曾对品轩说过这话,威吓他用的。想不到无意间让她听到,衍用己身,居然记挂到现在。
嗯,伤脑筋!
“小草,你好气愤,难道是亲耳所闻?”
话到这儿,他已经肯定她是文莞,而且,对他极度没有好感。
“我……当然不是!是文莞告诉我的。”
“想必文莞有一副好口才,令你感同身受。”他似笑非笑。
她小心地、慢慢地说:“殷大少,她感谢你对她的大恩德,她会铭记在心,但是,希望你不要干涉她。”
他淡笑。“这可难了。”
“你……”
“小草,既然事情与你无关,我多说也无益,不过,你的确令我印象深刻。”他饱含深意:“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后会有期。”
送走他后,文莞便下定决心,此后翰汇庄的事全由爷爷奶奶出面即可。后会有期?不,她一点也不想,真的,一点也不。
***
远远便见爷爷奶奶两面包抄在教训一位年轻人,文莞意会而笑。“唉,这场景好久没见,今日竟又重现,谁哪来那么大的好奇心?”
初时男子大意轻敌,嘻嘻哈哈像玩游戏,时而嘲弄,时而故意指点。但他主意打错了,两位老人家只是久没练习,活络一阵四肢便灵活,毕竟几十年的老默契了,一人竹扫帚横劈,一人钓杆下击,配合得天衣无缝。
看吧,情势大逆转,击中几次,男子吃不消,只得抱头告饶。
“我孙女儿不嫁干你屁事!你竟敢大摇大摆来窥探!”程爷爷大声叱喝。
男子吁喘道:“我……没有恶意。”
又中招了!
“有恶意还得了?我孙女儿岂不让你们论成四不像!”程化挥起手中钓杆,朝空甩两下,准备再次出击。“多说无益,看来我得打掉你的歪念头!”
男子赶紧退了两步。“喂,我表示关心不行?”
“算哪门子关心,一个个都来讥笑。”程化可不轻易饶过他。
程奶奶见状,道:“老伴,让他知道厉害,杀鸡儆猴,看谁敢再来!”
噪然,又是一个好奇而来窥视的无聊人士。
不是文莞玲珑剔透、聪明过人,而是对她女子奇的小伙子时有所见,那些人的好奇出自戏谑,好烦人!
这小子也太不中用,怎么招招都中?她爷爷奶奶又不是武功高手,这样也躲不过……怎么这么笨,起码也该保护自己……啊,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她赶紧跑过去。“别打了,都别打了!”
热战方酣,二老停不下手。
文莞猛吸气大喊:“不许打了!”
二老虽停手,仍紧握手中武器。
“都住手,打伤人怎么办?有理变无理,怎么说都站不住脚。”抢下二老手中武器。“你们啊,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老小老小,真是一点都没错。”
背,真背!男子挺直腰拍拍身子,一口闷气无处出。家训中除了不欺女子,大堂哥殷泊胡也教他要敬老尊贤,是以不敢还手。
殷品轩无意间知道了文莞未嫁之事,天下间有这种女人倒是头一次听过。
不把姻缘当回事,当真不怕乡里间的蜚短流长?文莞若是悍妇倒无话可说,但听大堂哥说她秀丽温婉。
秀丽温婉?自力更生?什么样的女子不求人,像那位寡妇叶韶?他不禁从鼻孔哼出气。想来极有可能,文莞小时候就得理不饶人,大了还不咄咄逼人?
当年那一摔令他吓破胆,额头上的疤虽随着年月变淡,记忆也跟着模糊,但残留的意识对骠悍的女人便不存好感。文莞又勾起了他的劣根子,那点探求的血液在鼓动他,所以解了门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窥视印象中蛮不讲理的女孩。
世间事就是那么邪门,两次贴近那面墙都让人抓个正着。
八字不合!
岁月星辰移转,也灭不了这里的煞气,两次来两次带伤,邀天之幸,他皮厚肉粗,否则伤得更惨!
不只是那女娃儿凶,这一家子都是土匪强盗!
殷品轩理理狼狈的衣容:“要不是敬重二位老人家,我才不会站在这挨打!”
”打得不冤枉,阿莞,这小痞子没安好心!”程奶奶最凶,马上抢白。
殷品轩立刻反问:“失礼了,请问什么叫不安好心?”趁机偷瞄身旁的文莞,嗯……好顺眼,太顺眼了!像在哪儿见过?
他瞄她,文羌也正眼瞧他。原来是讨厌殷品尧的那位年轻人。“你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