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殷家门口热闹非凡,两扇朱漆高门大大敞开,一眼望去奴仆来去穿梭奔忙。廊檐挂了许多红彩头,门前请了一班鼓队乐师,吉祥的红色毯子从内厅一路延伸到街头。扬州城虽繁华似锦,这种场面也不常见。
大钹小钹齐开扬,说难听点,吵得人震耳欲聋,可殷泊胡不在乎,他就要搞得沸沸扬扬。
场子搞得盛大,街坊邻居也赏脸,长长人龙聚成两侧。
“这排场……小哥儿,是殷家娶媳妇?”没办法,锣鼓喧天,声音要传到别人耳中,自己也得拉高嗓门。中年大叔不明所以,探头探脑老半天看不出头绪,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人问。
“不是。”前面的年轻人偏转头,也扬起声应答。
“中举作官了?”
“也不是,殷大少今天回来了。”
“不新奇,他哪一年没回来过?”
叶韶兴奋得忍不住插嘴。
“大叔,殷品尧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可是我们这些小店铺商心里崇拜的传奇人物,每次回来都造成轰动,年年看他年年新奇,大人物有大排场提称,这才符合身份地位!”
文莞轻扯她衣袖,可不是每个人都把殷品尧当神膜拜,除了见到金银珠宝之外,她没见过叶韶的情绪这么高亢。想起今早进了店,叶韶二话不说直拉着她往外跑——
“什么事这么着急?”
“今天是我一年一度的大事。”
叶韶抓着她手腕,害她也跟着碎步跑。“店不看啦?”
“一天不作生意虽心里别扭,可为了他我都可以不计较。”
叶韶脸泛红光,始终笑弯嘴,文莞免不了好奇。“谁啊?”
“殷品尧啊!除了他我还能为谁动心?”
“讲这话小心别人笑你!”
“实话,谁不为他经商的脑袋动心?”
叶韶直率,心中坦荡不怕别人误会。她对殷品尧并非男女爱慕之情,她实际,她可以侃侃大谈生意经,与男人交涉。南宋未出阁的少女不能抛头露面,她不同,她早把自己嫁了。
来到殷府附近,凑热闹的人早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交头接耳的全在谈论这件事。叶韶还想跟那位大叔灌输殷品尧是伟人的理念,文莞顿觉耳热,赶快将她拉到一旁。
叶韶大叫:“阿莞,这么远会看不见的!”
“本来就看不见,那么厚的人墙,再睁大眼也看不清啊!”对这件事无可无不可,见不见得着殷品尧不是那么重要。
奏着喜庆调子的乐音持续不歇,笙、鼓、哨呐齐奏,把人心吹得浮躁。
“说得好!长得也不好看,干嘛一定要瞧他?”
两人转头去看那说活人,一身锦衣玉袍,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叶韶首先不服气。
“你就好看?长不大的毛孩子!殷品尧是什么人?大英雄大人物,闯南走北。创下第一商号,他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在你这年纪早出海远扬,为人所不能为。你这臭小子没半点实才,就会犯嘴贱,你啊,给他提鞋还不配!”
就是这样,只要碰上殷品尧她就会失去理智,文莞抽拉着她的衣袖,她轻甩开。叉腰又开骂。
“你这种人,要不是靠着祖宗留下来的基业,能这么神气?瞧你,男人不像男人,说小又不小,一脸幼稚,别人是龙飞,你是虫在地上爬!”
“喂,我又没说他的不是,你干嘛出口伤人?”
殷品尧,又是殷品尧!他大哥回来已经让他告别过去轻悠闲散的日子,这个女人又为了大哥的长相出声指责他。
今天那么不顺利,他是招谁惹谁啊!
“明明眼红,看着别人享威名心里不是滋味。想风光,凭本事自己去闯啊!”昂起下巴蔑视,就看扁这小子!
“叶姐。”文莞挤在两人中央:“他只是说殷品尧不好看而已,没有恶意中伤。”
其实殷品轩只是自言自语,料不到她那么警敏,视死保卫他大哥名声。她开口时的冲动,令他对她的美貌不但大打折扣,兼之反感。要不是他修养好,再加上家训明定不欺女子,早给她两巴掌。
“每个人的认定不一样,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对吧,叶姐?”
“还是男人说话有条理,捕风捉影向来是女人习性。”瞄了一眼叶韶,眼里充满轻视。
话里损了天底下的女人,叶韶心里笑他眼盲,在他面前说话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女人呀。
殷品轩心想,大哥是真的不好看,冷冰冰的脸不带笑容,见了他除了督促就是责罚,这样严厉的人居然有人捍卫他的长相?
文莞对眼前的男子感到熟悉,张直了眼打量,她轻拢眉,对自己低道:“应该见过的。”
她坦荡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他不生气,反而落落大方让她瞧个够。
“我长得英挺,你也不差,斯文儒秀,我对你一见如故!”这么坦白的自褒自赏,他算头一个。
“瓜是自家的甜,烂臭也称好。”叶韶斜瞄轻哼。
殷品轩不想生事便不搭腔,缠上了没完没了。她口头上不认输,他又不能拳脚相向,白了两眼,不把她当回事。何况文莞一直陪笑容,他对这面孔感觉似曾相识,只是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既是朋友,自然不与叶韶一般见识。
忽然鞭炮燃起,噼哩啪啦响。
车队声势浩大,殷品尧一马当先。叶韶拉着文莞往人堆里挤,不管文莞愿不愿意。
“呃,看来不太高兴。”殷品轩紧张了,大哥心情不好,他也不好过。
听见了,叶韶似顺风耳般回头与他舌战:
“你懂什么?聪明者要喜怒不形于色,弱点适时隐藏,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她又扯哪儿去了,自作聪明!大哥不悦是因为不喜欢成为瞩目的焦点。
文莞让人挤得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压迫的感觉自左前侧来,她一抬头,殷品尧威风地骑在马上,浑身散发着刚强气魄,紧闭的嘴巴显得不耐烦。真是好笑,她是在他羽翼保护下生活的人,居然今天才见到展开大翅的鸟。
他侧转头,凛冽眼光射向她身后。殷品轩身子一凛,扁着嘴急急忙忙跑了!
殷品尧的耳朵被鞭炮狂妄炸声轰得快聋了,看来殷泊胡是特别去订制了这么一长串鞭炮。这炮响,足足有一刻钟。
殷品尧进门后就寒着一张脸,殷泊胡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大快人心的时刻,没理由不整他。
“还满意吧,狐狸?”
“真谢谢你给足了面子。”
嘴皮掀动,眼神看不出感激。
“哪儿话,咱们跪天叩地拜的是同一个祖宗,你弟弟还是我拉拔大的,说谢就见外了。”殷泊胡笑容可掬,温文尔雅。
“犯不着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吧!”全身坐进椅子里,仰起头,闭上眼,放松四肢。
“为了人尽皆知,不过分啊!”两眉挑高,理所当然。
“席开五百,唱戏三天,就为了欢迎我回来?你跟银子有仇?”蹙了眉,脑子全让乱七八糟的声音塞满,习惯了海上的宁静,难免气闷。
“不,我跟你有仇。拿来!”手掌朝上,在他面前伸直。
“什么?”眯开眼,嘴角有着不易察觉的笑。
“我的卖身契!”
俯身逼近到他眼前,鼻子对鼻子。
殷品尧浅笑。“你是说那张义薄云天、豪气干云的许诺书?放心,我当宝一样收着。”
“让狗啃了、火烧了、雨水打湿、海水浸毁,怎么样糟蹋都好过你细心收藏!”他眼中冒着怒火。
“这不可惜了?”
“一点也不。”
“我刚回来,长途跋涉,雨露风霜。让我洗过澡,养好精神,你我是兄弟,施舍一两口并不过分。”
“你的辛苦比不了我为翰汇庄卖命十年!快拿来!”得紧迫盯人,不快点解决心里不能安,谁敢保证他中途不会变卦?
目睹泊胡亲手点燃“卖身契”,殷品尧才明白他对这十年管理翰汇庄的庶务是多么深恶痛绝,他知道当年若没耍心机让泊胡乖乖接下棒子,泊胡也会一肩挑起,照顾他丢下的一切,因为泊胡宽厚豪义,这点他深信不疑。
殷洎胡将翰汇庄大印、帐册全放在桌上,堆起来的高度能掩过坐着的人,殷晶尧见状太阳穴隐隐发疼。
“不走海路了?”他坐着,与殷品尧相对。
“照旧。海上虽然危险,自有谜人之处。”
“海洋辽阔、宁静、深邃,心随着风浪游荡四方。天晴,乘风破浪;暴雨来袭,掌舵扶桅。在老天怒吼下犹能喘息抗衡,慨人之渺小,更庆幸能深刻感受美好生命。”殷泊胡悠然神往。“品尧,我去。”
对于海洋,殷泊胡一知牛解,他不了解海洋巨大恐怖的力量,他只知逍遥快意,不知大海美丽、温柔,却也诡谲莫测。殷品尧不能让他去冒险,出海一趟费时耗日,不能中途而止,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子扬会跑海上航路,我交给他了。”
“子扬?他不过比品轩大了两岁,办事不牢,交给他不如交给我。”他居然比不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
殷泊胡不语,静待—下文。
他俩的关系除了堂兄弟之外,更在无形中建立了互托生死的情谊。殷品尧相信他,所以放心将品轩与翰汇庄交给他,不过问一点一滴。对泊胡,他是全盘信任。
“我有理由。”见泊胡挑眉,那样子不生气不挑衅,这男人虽然不喜大权,但需要人肯定。“子扬牛在海上,长在海上,海是他的家,我观察磨练过,他办事我放心。”
“然后?”
“你从未接触海,而海迷眩了你,漂泊在广大的蓝水中心旷神怡,但你绝对无法预测明日此刻的事。陆上稳定,我希望你平安,海不适合你。”
殷泊胡微皱眉。
“这是你的希望,跟我的能力可不相干。”
“你办事我也安心,你的能力已在掌管翰汇庄这十年证明了。如果这还不够,或者意犹未尽……”
他急着抢白:
“算得真好!抱歉,我不吃回头草。”
“你的才干有自共睹,气度又大,犯得着跟我计较?”
“明白,我只是说说,虽然向往,但心里牵牵挂挂。我不像你,狂放不羁。”
殷品尧一想起品轩,又犯头疼。
“咱们家的贵少爷怎么啦?像个毛孩子一样,也不过看了他一眼,就溜得不见人影。”
他确定那眼神称之为“看”?殷泊胡不敢苟同。
“他学艺不精,上不上,下不下,怪我督导不周,只有这点难以交代。”
“怪他自己不成器,你把他教得很好,大原则把握住了,不骄奢,正心。我得谢谢你。”
“不急,你要谢的不只这些。”他轻悠悠地站起来,一手搭在他肩膀,一手指着桌上的庶务,笑咪咪地:“我会发挥超强的耐心,孜孜不倦,巨细靡遗,你好好接招吧!”
疲倦忽地一涌而上,殷品尧整个身子垮进太师椅内。
第二章
“我讨厌小孩子!”
说话的面孔原早已模糊,如今竟鲜明起来。
那是小时候与爷爷奶奶同住前不久的事,文莞早已忘了他的脸孔,却深深记住他的冷峻。
那年她在惊恐中昏厥了,醒来后已人事全非。父母亡故,生命里的挚爱、倚靠不在,伤心欲绝的她只能用哭泣填补心中的悲痛。
“所以我讨厌小孩子,又哭又闹好烦人!”
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尤其是对她的救命恩人而言。她忍住悲泣的结果,是夜夜躲在被子里哭。小时候在翰汇庄住过几日,除了敞大外没特别的感受,旁人形容的豪华、高雅、贵气,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殷品尧把她交给了爷爷奶奶。
感激他明智的决定,爷爷奶奶哄她、安慰她,让她找回了温情。
之前那年轻人的话说中她心坎,殷品尧真不好看!
文莞坐在河边发呆,衣服搁在石头上忘了洗。夏日早晨,徐徐凉风拂面,撩起她的发、轻抚她的衣,舒服得全身百骸都不想动,维持静止状态。
“阿莞,又做梦了?”老者将手上的鱼晃过她眼前。
一回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爷爷。”她轻唤,转头仰脸看他。“这么早回来?”
“丰收嘛!”满脸慈祥皱纹刻在老者清瘦的脸上。
除了手上的大肥鱼外,鱼篓里的全是小鱼,这也叫丰收?何况小鱼让爷爷撑足堪怜的面子后即刻放生,连丰收的摆饰都没了。
“你那什么眼神,真看不起爷爷的钓功?钓了好几年多少有心得,那鱼儿常出没的位置、习性早摸熟了大半,肥龟自然上钩。”
“是意外?”“是功夫!”程爷爷的白胡须轻颤颤地飘着。
“爷爷,说实话!”
认真的脸突然笑出来。“别跟奶奶说,让我威风一次。我最爱钓鱼,她偏爱嘲笑我刁;济:”
“不是偷偷买来的吧?”
他摇头。“买得花钱,打肿脸充胖子我才不干!”
“不是的、不是买,天下掉下来的啊?”
他乐得眉开眼笑。“这鱼蠢,我打盹时它糊里糊涂跳上我的小船,我吓了—跳,莫名其妙得着了—尾肥鱼。不钓了,回来跟你奶奶炫耀。”
没有血缘,两祖孙个性却一样,爱发呆,爱做梦,说他们不是亲人,别人也不信。她微微地笑,轻而无欲,老天待她够好了。
“瞧你,衣篮跟我的鱼篓有得比了,快洗洗,回家来吃鲜鱼。照你发呆的样子来看,怕你赶不上热腾腾的饭菜。”
他们是知足的一家,虽然有殷家的月银接济,但他们情愿自力更生。程爷爷是樵夫,近几年体力不好,幸而文莞手巧,裁衣服的细活儿不但挣得了一家温饱,还攒了一些钱。
爷爷闲暇时爱钓鱼,文莞任由他去。
她希望日子能这么一直过—下去,所以她不嫁。嫁了人又怎样?能像现在这么快乐?两位老人家催促,她一点也不着急,她希望能承欢膝下,奉养到老。
“不行,又发呆了!怪这美丽的好天气。”
一抬头,天又扣住她的眼光,天空蓝得像块染布,青爽透亮,人家说海天一色,大海又是怎样的蓝?它们有差别吗?哪方胜过哪方?
咬呀,又发病了。她赶紧将遥望的视线收回来,凝神、专心一志地对付手上待洗的衣裳。
***
仰头望天,文莞好心情地走着,在狭巷中天空被划割成一疋长长的蓝布带,纯净又漂亮。她容易自得其乐,有时小小的境界便可博得她的专注,那小范畴立时成为她的世界。
手上拎着裹得妥妥当当的小布包,里头是裁制好的衣裳,两脚随意摆动,故意放慢速度。再五尺她就要离开她的纯蓝世界,外面有人、车、声音。她不喜欢复杂的事物,一直都是。
出狭巷,收子心,左后方忽传来叱喝声,她—转头,还搞不清发生什么事,眼一花,人已被撞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