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们内的主人却在短短一年内,连续换了三个。
明思宗崇祯、大顺皇帝李白成,现在则是自关外而来、年仅七岁的顺治帝福临。
金水桥左侧是武英殿,李白成在山海关败归后,匆忙在武英殿即位,来不及坐暖,使让清人给轰了出去,现在是摄政王多尔衮办公的所在地。
他双手揽胸,眼睛看着窗外的绿影,耳朵听着多尔博的禀告,心底在默默盘算。
他早就一清二楚,但仍按兵不动。身为摄政王,他自有掌握各路消息的方法。
多尔博性情耿直,昭仁公主的事他没有隐瞒,只是中间的波折不提。
多尔衮略转身,锐如权子的眼斜视他。
“你可知道,此次回京,除了重整军务,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多尔博垂眼,下巴绷紧,心中有数。
“阿玛是指蒙古格格的婚事?”
多尔衮转身,看向远方,势在必得。
“你清楚就好,那位格格已经随太后进京,我打算择期把你跟她的婚事给办了。”
多尔博收紧下颚,对着至高无上的背影,语气恳切,却有一贯的坚持。
“阿玛,我不想娶那个格格。”
多尔衮鼻翼张缩,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暴跳如雷。太后说了,位高权重,要动心忍性、谈笑用兵;对付别人是如此,对付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他给多尔博说大道理。
“你知道,咱们大清人关,祖坟在关外,老家也在关外,有蒙古在背后帮我们看着,我们才能放心待在北京。”他稍顿,一脸谋算样,“娶蒙古格格是基于政治、利益两方面的考量,不只是你要娶为正室,将来小皇帝长大,中宫主位也绝非蒙古格格不可,如果蒙古翻脸,那无疑是在自己背上插一把刀。多尔博,你不会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吧?”他略转头,斜视多尔博。
他双眼闪烁,内心交战。
“那个昭仁公主,得即刻送进宫来。前明朱家的后代,我们都得小心思养着,这是博取百姓好感的其中一个方法。”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能留昭仁公主,这表示,—年的相思,几个月的苦心,都将成空,那他情何以堪?
“不!我要娶昭仁公主。”
多尔衮肩膀一紧,眼神沉了又沉,满腹心思。到底,多尔博还是把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给说了出来。胸膛起伏,看得出他正极力在压抑怒气。他缓缓转身,不经心地拂去袖口根本看不见的灰尘,扬起精明的眼。
“你知道,许给你的蒙古格格是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太后的侄女。太后一向疼你,你总不至于违背她的好意吧!”
这一招,逼得他微扯嘴角,然而他对多尔博的固执显然估计得太浅。
多尔博敛眉,一脸的无所谓。
“纵是太后的侄女,不是我喜欢的,我亦不愿娶。”
多尔衮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明显缩小,耳根子迅速泛红,再也把持不住地往前赏了他一个耳光,狂怒地朝他咆哮。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不清楚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什么人?你是戏睿亲王多尔衮的儿子,当今摄政王的儿子!”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又响又亮,震动了整个武英殿。
他胸膛急遽起伏,勇猛善战的手亘指多尔博。
“正因为如此,你才有那个荣幸娶太后的侄女、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厂
专横的轮廓映人多尔博的眼.那一掌换作别人可能当场昏厥,而他能挺住,全凭一股傲气。
见他眼中倔强的光芒不灭反增,多尔衮心中更如火上添油。回首这一生,多少人屈服在他脚下,就连皇帝也得乖乖听他的话,怎么就眼前这个人、自己的儿子多尔博,他管不动、管不了呢?
他虽不是皇上,他的话却比圣旨还具威信。
“我告诉你,今日召你回京,就是要议定一个日期,让你把婚事给办了。这事已经奏明皇上及太后,你不娶,就是抗旨,后果,你自己看着办!”
“我不愿意,我要自己进宫面见太后,当面向她陈情。”
好呀!这是越级上报了,那他摄政王的脸还往哪儿摆?
多尔衮阴沉一笑。“好,你这是跟我卯上就对了,那我倒要试试!”他随即扬声,“来人啊!把贝勒爷拖下去监禁起来厂
“阿玛……”
多尔衮转身不理。
“哼,色令智昏!把你关几个月,你就会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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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就吵,还是父子呢!”孝庄太后随手将茶置于几上,带笑地问。
虽是太后,其实她还相当年轻,体态纤盈、明艳动人,标准的蒙古美人,一双眼总含着睿智的笑,聪慧有决断力。
她也有一套掌握朝廷脉动的方法,但她总是以静制动,非到必要时,不轻易出手。
现在她装作若无其事,心底却已想好怎么解开这个结。
“玉儿,你不知道,多尔博实在教人生气,若不是我儿子,我早就削了他的爵,让他去当平民算了!”
多尔衮迳自坐在花梨木榻上;关起门来,他跟孝庄太后,其实就是一对有实无名的夫妻。
“喔,那怎么不这么做呢?”她故意问。
多尔衮一愣,脸上一阵尴尬,有些困窘。
“玉儿……”
“说来说去,还不是疼他吗?总是自己的儿子嘛!”
“他哪里晓得我的苦心,固执起来连死都不怕。”
“不就是不想娶妻嘛!有那么严重?”孝庄佯装不解。
“玉儿,你……唉!”
多尔衮一介武夫,并没有那么多的心计,对于这种必须耗费唇舌解释的事,他一向觉得棘手;可是玉儿应该了解,她向来睿智聪明。
“你最了解,蒙古对我们的重要性。”
“我了解。”孝庄太后垂眼,幽幽一叹。
“可是多尔衮,你怎么不想想以前的我们?”
多尔衮猛地一震,从孝庄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遗憾。
回直则程,走过了多少风雨?他们终于能够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却也是偷偷摸摸,始终不是光明正大的。
他们原是一对有情人啊!为什么会被拆散。不就是因为政治利益吗?她无奈地嫁给了当时承袭汗位的皇太极。多尔衮心中虽然愤恨,却因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达到沈阳,成了自己的嫂嫂。
“当时,我们两人都不得已。你疼多尔博,难道愿意他变成另一个你吗?”
多尔衮倨傲的肩膀,下垂了。
“那进京的格格怎么办?”
“这容易,多铎的儿子也都还没娶,指派给其中一个便是,一样都是亲王的儿子,也不委屈了。”
没想到孝庄是这样的看法,他还能说什么?只好官样的回答:
“太后作主,臣照办便是。”
孝庄轻笑,无限娇媚。
“当然,不能让你下不了台。多尔博也实在太倔,就关他一个月,敛敛脾气。至于昭仁公主,国破家亡,实在可怜,把她送进宫来,我们先恩养着。”
一番惊涛骇浪,就这么被孝庄太后三言两语给摆平。
第九章
除夕夜,曾经翻天覆地的紫禁城经过一番收拾,稍作装饰,总算也有过年的光彩。
今年在紫禁城里过年的人,变成皮帽皮靴、长袍短褂,一身灯笼丝袍的满洲人。
朱慈媛一身满洲格格打扮,正在给慈媛宫新的女主人讲故事。
孝庄喜欢听她说些前朝的事,尤其是朝廷的党争、后宫的内斗,都是值得吸取的教训。
今天讲的是李白成兵临城下的事,虽是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惊心动魄,不是亲自经历,无法体验。
“城门开了,父皇呜钟召集百官,没有人来应,大伙儿抢夺着宫中的宝物,各自逃命奔窜。父皇见大势已去,提剑入宫,令人把三个皇子送到国丈家;接着逼迫母后及妃嫔自杀。袁妃不肯,父皇提剑就砍,接着看向我们,坤仪吓得直抖,父皇先从她下手,轮到长平,一阵躲闪,砍断了她的手臂,接着是我了……”
悲怆的往事,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令人断肠。
孝庄眼眶泛红,“好了好了,都是伤心事,难为你这样讲出来。”
太后的贴身侍女端茶点进来,附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太后脸色微变,很快地看了一眼朱慈媛,随即恢复正常。
“太后?”她有点不安。
“没什么,是假冒太子的事。”
朱慈媛心中了然,折腾多日的假冒太子一案,应该是尘埃落定,而那太子定是给杀了。清朝没有叫她出面指认,分明那太子是真。但无论是真是假,朱家的皇子是绝不可留的,免得有人藉此兴事。
皇子与公主,待遇截然不同,像长平与她,清朝乐得恩养,既无杀伤力,又可拢络民心。
皇子则是绝对的祸根,清朝要坐稳紫禁城的宝座,就得杀尽对前明遗臣有号召力的皇子皇孙。
这点,她很清楚,孝庄虽然对她很好,却不免也是计策的一部分。
孝庄见她心神不宁,岔开话题。
“待会儿让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呢?她的心中仍在暗思,多尔博明显消瘦,却依旧英挺有神的身影赫然映人眼帘。
她起身,复杂地与他对望。
一个多月了,她并不知道多尔博为了娶她遭到监禁。没有人告诉她,加上自己处境艰难,心中怨恨难消,她也不想知道。
两双眼默默对望,各怀心事。
多尔博也不知道孝庄跟多尔衮达成的协议,他被监禁一个月,此番太后召见,他并不知道朱慈媛也在,一时间惊喜交集,黯淡的眼神变得极为炯亮。
就是今天,趁这个机会,他要把朱慈媛跟他的婚事给定下来。
他恭敬地拜倒。“多尔博给太后请安。”
孝庄心里含笑,真是一双璧人呢!眉目却微凛,表现得极不高兴。
“多尔博,你抗拒迎娶蒙古格格,你可知罪?”
一听见“罪”字,多尔博肩膀僵硬。朱慈媛更是心神收紧,她在意的是“迎娶”二字;她表面平静,内心波涛汹涌。
“是。”
“那么你为何坚决抗旨?”
他微抬眼,迅速地瞟了朱慈媛一眼。
她略惊,但佯装不见。
他战战兢兢地陈词:“是,因为臣……已经有一位福晋了。”
“喔?”孝庄挑眉,“是哪家格格这么大福分,让你给看上?”
“禀太后,不是格格……”
“那是?”
他又看向朱慈媛,坦率、有些自负,带着一贯的理所当然。
“多尔博,究竟是哪家小姐,让你不惜与你阿玛翻脸,甘受监禁,还冒着抗旨的生命危险?”
孝庄的声音清亮,分明是在说给朱慈媛听。
她的灯笼丝袍已在微微抖动。
多尔博凝目注视朱慈媛,那眼神是绝对的占有,仿佛她是被盯上的猎物,永远也无法自他手中逃脱。
地很不以为然。
“做禀太后,臣在入关时,已经纳昭仁公主为福晋,所以无法迎娶蒙古格格,恳请太后原谅。”
一个“纳”字,让朱慈媛的身分当场矮了半截,仿佛他的“收纳”是一种恩赐,她应该感激。
但她也是公主,嫁给他也是一种恩赐,他不该有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情出现!这把她—‘向娇贵、自认为不同于凡人的本性又给激出来。
孝庄森然问道:“抗旨拒婚,这可是大罪,不是轻易三言两语就可以了事的,弄不好,要削爵为民,甚至终生监禁。”
一席义正辞严的话压下来,多尔博没有退却,反而收紧肩膀,意态坚定地抬眼陈述:
“太后,一来臣纳昭仁公主乃是最近的事,若再迎娶蒙古格格,恐怕委屈了她;二来南明朝廷未灭,臣随时得应召出征,心在战场,实无余力顾及家室,到时让格格独守空闺,臣也着实不忍,所以恳请太后谅解,另择对象。”
“若是我不能谅解,硬要你先娶呢?”
“那臣只好听任圣旨发落!”
孝庄在心底暗笑,多尔博的固执当真会令人气绝,但固执的背后,其实是不为人知的深情。因为见识过他的桀惊不驯,知道他对女色一向弃若敝屐,他的深情,也就更令人动容。
但朱慈媛却不是这么想,她气愤他威福自用的心思,之前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到了憎恶的地步,现在却当着太后的面拒绝赐婚;他若是以为她会因此而对她感激涕零,从此乖顺地服侍他,那他就打错如意算盘了!她昭仁公主可不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更何况,听多尔博的语气,他将未过门的蒙古格格捧得高高的,说什么怕委屈她,没有心思照顾她,那她算什么?
她是昭仁公主,他的驸马要与她同床还得先让侍女来请示她,要纳妾也得经过她同意,而多尔博的意思,分明把蒙古格格引为正室,她则是半途收纳的,或许连个妾都比不上!
总之,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他高兴就捧在身边,不高兴就可以任意用脚镣手铐铐起来的女人。
与其让自己这么卑微,她宁可削发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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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一心想要成全多尔博,外表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得留余地,那位格格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
“你知道,我们固然不能没有蒙古支持,但也不能失去你,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将来皇帝长大了,还需要你协助。”
他既惊又喜,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我那侄女,也不是非你不嫁,很多亲王贝勒引颈盼望呢!既然你不愿意,心底又有自己的打算,那就随你吧!”
这是拨得云开见日明了。
他大喜过望,拼命磕头。
“谢太后恩准!”
朱慈媛一脸幸幸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她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太后,我不愿嫁!请恩准我削发为尼。”
音色清亮地响起,多尔博的呼吸瞬间紊乱,良久,才吐出困窘的一句:
“嫒儿,你……”
她略抬眼,触及那自负的眼神中流露些许受伤的神色,心中不觉舒畅,竟有报复的快感。
“我不愿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他仓皇,几近手足无措。
孝庄冷静地问:“昭仁公主,你说清楚,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心中有短暂的茫然,是纯粹想报复吧!多尔博不也曾经这样伤她吗?当她的面搂着活色生香的少女,用冰冷的言语将她的心裂成两毕,如今她也要用同样的方式撕裂他。
“我不喜欢他,从来也不喜欢他!”
他错愕,脸色忽青忽白,胸口剧痛。
这次,她又朝他放了一箭。不过,那是无形的,伤他伤得很深,无法治疗,也许一辈子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