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满面的她竟轻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小娃儿,我……我是你娘……我叫雪儿……”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傻气的行径。
她又哭又笑又摇头。“别害怕,我会把你生下来,一定会把你生下来……”
雪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但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告诉阿敏她有了孩子的事。
大老远的,就听到阿敏的房里传来一阵怒不可遏的叫骂。她急忙赶去一探究竟。
“我不管!你给我捅出这种楼子,你一定要帮我想办法!”舞师傅气极败坏的手插腰际,直跺脚,那拔尖的嗓子,任谁听了都受不了。
“你行行好,我都已经伤成这样了,不能跳就是不能跳,我也没办法啊!”阿敏火气也上来了,这人怎么说都说不听!
“什么没办法?你一定要给我想出办法!”舞师傅的嗓门开拔得更尖锐,听来更是刺耳得令人难以忍受。
阿敏的房门未合,雪儿一进门便见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怎么了?”她问。正好看到阿敏一腿横放在凳子上!小腿及至脚踝皆缠上白布。“阿敏,你的脚……”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跳的,好好的一个人,说跌倒就跌倒。”舞师傅在一旁没好气的说。
“雪儿你来得正好,一起来想办法。”眼看事情己是火烧眉睫,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
“喂, 这关雪儿什么事? ”阿敏怒瞪舞师傅一眼,旋即抬起下巴示意雪儿,“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吧!”
“死阿敏!”舞师傅又气得跺脚。“三天后就要启程到扬州,你这伤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你叫我怎么办?我已经答应西门家,订金也跟人家收了,这……这要我怎么办?我——那我去死了算了!”一个大男人,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阿敏见他这模样,无奈地翻了白眼。“再找人不就得了?干嘛像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啼啼!”
“吓!找人?要是找得到人,我做什么还在这里跟你穷磨蹭?这种时节舞伎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儿去生个舞伎出来?而且这回的买家咱们可是得罪不起,要是有个闪失,小心我跟你的饭碗不保,接着是人头落地!”
有这么严重吗?站在一旁的雪儿大概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为何。
突然间,舞师傅心生一计。“阿敏,你别怪我狠心。三个月前你跟我借了一千两,我不要求你马上还,可是,你得帮我找个顶替你的舞伎,好让我顺顺利利的去这趟扬州。不然,我会把那借据押给红窑,到时候……”他若有所指的哼笑二声。
“你?!”阿敏坐直身子,恨不得能够站起来撕破他那张猥琐的脸。妓女户也是有等级之分,而那红窑是专接低下阶层的恩客,妓女摆明就是供男人泄欲之用,就算空有一身技艺,在那种地方也是毫无用处,不像在兰陵院,可以选择卖艺不卖身!
雪儿在这儿待了半年,大抵也知道红窑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更令她讶异的是,阿敏怎会去跟人家借了这么多钱?
“阿敏,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跟人家借这么多钱?”
“当然是为了还债!”
“住口!”阿敏来不及堵住舞师傅的嘴。
“还债?”雪儿一脸不解,她从来没听说过阿敏欠人债务啊?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她明白了!
“阿敏,你……”这是今天第二件令她愕然的事。“你借钱帮我还债?”
阿敏默不作声,只是狠狠瞪着舞师傅。
舞师傅面对阿敏的怒颜,仅是耸了耸肩,一派无所谓,意指他也是狗急跳墙才说出这件事,不能怪他呀!
“舞师傅……”雪儿轻蹙细眉,抚着藏在衣衫下的那块紫玉。“别这样对阿敏,我把钱还你。”
舞师傅闻言睁大眼,她哪来的钱啊?
“你要把那块玉卖了?”阿敏问她雪儿轻点了下头。
“我不许你这么做!”阿敏吼道。她侧过脸对舞师傅说:“你要是敢收她的钱,老娘就跟你拚命!还有你——”她接着对雪儿说:“你要是敢把它卖了,老娘就跟你在红窑见!”
“阿敏!你——”
“我不要你在这种情况下卖掉那块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敏卯起来,也是顽石一个!
雪儿抿紧嘴,在心里下了个决定。“如果你不让我卖玉,那么就得答应让我顶替你。”
“不成!”阿敏在舞师傅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之前,直接反驳了她。
舞师傅一双手腾在半空中,心底咕哝着:到嘴的鸭子真要飞了?
“如果你不让我顶替你,我就非卖掉这块玉不可,你要是到红窑,我——我会跟你去!”雪儿的固执程度也不亚于阿敏。
最乐的人还是舞师傅,他的手还没放下,现在到底是怎样?
“你?”阿敏叹了口气。“你能跳吗?”
噢,成了!舞师傅一把抓住雪儿的手,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瞧雪儿身子轻的,又没肉没骨,最适合当舞伎!”
阿敏怒哼一声,这是什么话?谁想生下来就当尽现人前的舞伎啊?
舞师傅知道自己失言了,但仍笑逐颜开,事情有了转机,他当然松了口气。
“这只是暂时的嘛,就这么一个月,去帮我撑撑场面、撑撑场面——”他左右陪笑脸。
“雪儿跟着你去扬州,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放心、放心,我包她吃好的、睡好的。这回生意要是做成了,我看兰陵院一年不做生意都饿不死人!”他现在的神色和方才张狂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阿敏,你不跟去倒是可惜了,哎,难得啊!扬州西门家可是当今天下首富,能够受邀去一趟见见世面,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哦!”
阿敏却嗤之以鼻。“胡扯!”
舞师傅对她的态度倒是不以为意。偏过头对雪儿说:“我先替你准备、准备去。”
一说完,挟着娘娘腔的笑声离开房里。
雪儿走到阿敏身侧。“为什么?”她问。“你知道我不想用别的方式筹钱的。”
“若不先给对方一笔钱,你爹一个人在家,难保那些债主不会来找麻烦。这你很清楚,不是吗?”
阿敏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很担心家里,常常在夜里惊醒,总以为爹爹出了事,然后波及从小就疼她的奶娘……
“这钱是我借你的,当然要你还,我不会让你白白欠着,这要算利息的。”
雪儿抚着胸口。“你不是一直要我卖掉这块玉?我现在想卖了,可你又不肯。”
阿敏淡笑一声。“你要真能卖掉它,早就卖了!卖掉它,就表示你心里再也没有那个男人存在,可是你办不到,是不?我可不要你是因为我才勉强自己割舍掉!”
“阿敏……”她哽咽着,眼眶噙满泪水。
“傻瓜,哭什么哭!”阿敏的眼睛也湿了。
雪儿一把抱住她,任泪水淌下。“阿敏,谢谢、谢谢你。”她实在对阿敏说不出口——她有了孩子的事。
阿敏吸了吸鼻强作镇定,娇斥她:“跟你讲几次了?别跟我抱来抱去,我爱的可是‘男人’!”
雪儿闻言轻笑出声,语带哽咽问她:“阿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敏沉吟了会儿,轻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也跟你一样大了。”
她的话让雪儿的肩膀轻颤了下。但她忽然想起什么,随即抬起身子,一脸疑惑。
“阿敏,你不是才大我三岁吗?”
阿敏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说:“女人的年龄,哪能相信啊?”
***
初春时节,豪门名士相邀宴,座上莺莺燕燕,川流不息,共话风花雪月。
兰陵院舞伎、乐伎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从长安南下,直达扬州。
经过大半月的颠簸,车队终抵城内。
“到了、到了,扬州城到了!”一名舞伎兴奋叫道,她转过头想找人分享她的喜悦。可身旁的人却——
“雪儿,你怎么又在吃啊?”真是不可思议,一路上没见雪儿的嘴巴曾停过。
雪儿满嘴的甜糕,朝年龄和她相仿的舞伎甜甜一笑,含糊说道:“我肚子又饿了嘛!”
“我真羡慕你,怎么吃都吃不胖!”
雪儿闻言顿了下,再过不了多久,肚子就会大起来了吧?
舞伎见雪儿没反应,转向坐在对面的舞师傅,问道:“咱们还要多久才到西门家?”
“转过几条大街就到了,很明显的宅第,几乎占了整条街呢!”
车内的舞伎除了雪儿,闻言皆瞠大眼,这是什么样的富豪之家啊?
舞师傅掩口轻笑。“瞧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舞师傅,听说西门家富甲天下,连当今皇帝都敬他们三分,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们难道没听说,西门少爷在江南可是人称‘扬州皇帝’?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又是出了名的风流——”
众舞伎屏息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要是有幸见到他的人,我看哪,要你们做牛做马都甘心!”
众舞伎闻言哗然,彼此窃窃私语。
“舞师傅见过西门少爷吗?”
舞师傅骄傲的点了下头。“六年前初春,我也带了一票舞伎到西门家。告诉你们,连我这样一个堂堂大男人,被他那双利眼一瞧啊——哎哟我的娘喂,我整个人都软啦!”语末,还略带软弱无力的语气。
恶——这还敢称自己是“堂堂大男人”?舞伎们娇嗔四起——
“对了、对了,舞师傅,西门少爷叫什么名字啊?”
舞师傅偏头思索。“让我想想——嗯——他叫——西门……”
四下静默,皆等着他的答案。忽而,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阵细细、有规律的呼吸声。
众人一致望向呼吸声的来源——
天啊,雪儿竟然又坐着睡着了!
不知是哪个人首先发难。“吼——这女人不是吃、就是睡,真是厉害耶!”
顿时,对西门少爷的好奇,遂演变成“雪儿之特异功能”研讨大会。
哎!这群女人——
第五章
占了整条街的西门宅邸,可说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豪宅。其中庭院星罗棋布,环山抱水;各式亭台楼阁、粉墙、月门、长廊、小径、花窗,处处相互掩映,造园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
对初抵宅邸之人,若无随从、婢女带路,很容易就迷失在阵阵花榭之中。
雪儿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庭院,就是找不到原来的路回去。
“糟糕,舞师傅交代练舞的时候快到了,我可不能迟到。早知道就不该出来透透气,乖乖待在房里不就好了?真是,都是你们这些好看的花儿,害人家好奇得不得了,看你们看过头了。”她一脸笑意,脸上看不出因练舞可能要迟了而担忧的神情,反倒像是发现新奇似的开心不已。
雪儿所站之处,遍百合花丛,一阵薰风拂来,使得原本弥漫的百合香气,被风轻轻托起。
“好香……”她闭上眼,全心感受这沁凉的芳声。
雪儿分心的毛病又来了,刚刚不是还在找路回去吗?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啊?”雪儿转过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男子。他是华凌。
凌护卫这才看清雪儿的容貌,一双戒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奇的亮光。
“对、对不起,我找不到路回苍翠阁。”雪儿尴尬地说,知道自己擅自闯入她不该来的地方。
“你是舞伎?”他知道从长安聘请来的舞伎就住在苍翠阁。
雪儿点点头。
他懂武,隐隐察觉到远处有人走来。“你快点离开,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男人审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要是少爷看到她,大概会——
来人逐渐走近。
“从这里直走,穿过曲桥,看到一座假山就是苍翠阁,快走!”
“哦,谢谢公子。”雪儿转身快步走开,心里直觉奇怪,这男人好像不是因为她误闯,而急着赶她离开?
他仍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雪儿的背影走远,直到身后的人朝他这方向走来——
他转过身恭敬立于一旁。
“诀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这样对你二叔和三叔。”中年男子一身白袍,急急跟在后头。
“那依四叔您的意思,我要如何待他们?”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睇睨他称之为四叔的男子。
“把当年你爹分给他们的那一份家产还给他们。”四叔说。
“还?他们两个在分造船坊的时候,恐怕没想过我才是当家的人吧?”他冷冷说道。
“造船坊的规模仅次于盐和茶,他们以为你已经出事,加上又没印信,根本动不了盐业、茶业,所以他们只好先处理船坊,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哼笑数声。“当年五叔还在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我原谅了他,结果呢?
三分天下的九江造船坊拱手让给别人!”
“这——”他扬手打断了四叔的话。
“四叔,我们先不说这事,我还有事要忙,咱们晚上席宴上再聊。”
“诀儿——”
他转过身不理会他。
“答应我,千万不要处分掉他们的家产,他们两家加起来好歹也有几百口人靠家业吃饭。好不?”
他沉吟了下,只轻道:“我自有打算。”
四叔知道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无奈的深叹口气,转身而去。
待四叔走远了,他才侧身睇着一直站在一旁的人。
“凌,客人都到了吗?”他指的是晚上宴席的客人。
“都安排好了。”
“凌——”他若有所思。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熟悉的馨香,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少爷?”
“你刚刚就一直站在这里?”
“是。”
“一个人?”
凌护卫迟疑了下,目光半垂,稳稳答道:“是,就我一个人。”
“去把人找来,直接送到我房里。”
凌护卫难得露出愕然的神情。少爷从没在大白天要——女人!
“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我这就去办。”
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径自走往另一处楼阁。
凌护卫目送主人离去,忽然想起方才另一个娇小的背影。少爷要他找来女人,每一个竟都和那惊鸿一瞥的可人儿如此神似……
***
杯觥交错,烛影摇红。江南名流全受邀参加设于西门府邸的春宴。
席间,侍婢们执壶捧盏,殷殷劝饮,个个笑靥迎人,穿梭在宾客之间;急管繁弦,丝竹并陈的女乐,演奏出款款艳靡柔婉的曲调,真教这些富商权贵、雅士名流,耽溺其中,身似云仙。
十数名窈窕舞伎,身着轻衫长带,腕际挂着银铃,从正门推入一朵假莲。倏然间,假莲花开,跃出一娉婷女子,带飘铃响,舞伎们违翩翩起舞。
原本颓坐在大厅正前方中央主位的男子,看到从假莲跃出的人儿时,整个人赫然僵直,他突地坐起身,让原瘫软在他怀里的歌伎,不舒服的挪了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