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烈笑了笑,明白他娘的言下之意,但眼神仍在等待着答案。
“还没。她只是吓坏了,不碍事的,哼,我说——老鼠的胆子都比她大!”啐了声,屠夫人又想起一事,赶紧耳提面命。“她是那姓刘的女儿,你可不许对她太认真!”
想起屠烈当时执意抱着昏迷的她进房,执意等到寨里懂医术的伍郎的来探视她的情况才肯离开,她这个从小到大,不爱被人约束管教的儿子,什么时候也开始懂得牵挂人、在乎人了?
他爹还在的那几年,屠烈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身好手艺,每年逢她和老爷子的寿辰,屠烈都会为他们备一桌好菜。她明白,这个在她眼中抛弃亲娘浪游天涯的不孝子,向来只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心意。
那姓刘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屠烈为她做出这些事?
“她说她不是。”
“不是什么?”
屠烈不带恶意的睇着他娘,对她的“明知故问”颇不以为然。
“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告诉你,事情就是这么巧,我派杜非连夜再进一次刘府,结果你猜怎么着?刘小姐失踪啦厂不就是被她掳来的那一个?
她边两手并用,为屠烈包扎偌大的伤口,边打量着他的反应。续道: “反正她也算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让她先来屠家寨适应一下这里的生活,不也挺好的?”
此乃自古以来,世交家庭必演戏码。某年某月某日,双方家长突然来了兴致,相互约定将来我儿长大娶你女、我女将来长大嫁你儿,然后交换信物,以兹为凭。
“娘的话前后矛盾,外加心口不一。”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十几年,谁还会挂记着这事?恐怕早忘了!更何况,他娘将刘家视为仇家,怎可能愿意和他们做亲家?
“兔崽子!”被说中心思的屠夫人恼极了,最后为屠烈打上的结又狠又紧,打算痛死他这个不孝子!
屠烈暗暗吸了口气,仍是面不改色的说道:“爹生前曾立下规矩——”
“这还需要你提醒?也不想想这几年屠家寨是谁撑下来的?放心啦,我不会伤她。”她儿子的心,偏了
“老娘再提醒你一次,可别把心放在那姓刘的女儿身上!”
屠烈笑了声,浓眉微挑。“我也不想啊——”
他是只没人追得上的豹子,豹子没有巢穴,只有地盘——
安定,他从没想过。早先因她而起的莫名念头,让他很烦!
常家宝也烦死了!从她清醒后,三天来,她只出过房门一次。
第一天,整个人紧张兮兮的,满脑子胡思乱想,记得昏倒前,看到他肩上有血……他是不是受伤了?他要不要紧啊?她一个人在屠家寨胡乱窜,就是找不到他住的房——
没多久,她被寨里的入团团围住,他们以为她又想逃!
该死,她只想知道他是否无恙,竟然没想到——
对啊,烦死人了,她怎么不直接逃回家!
第二天,脑子乱成一团,她整理不出任何头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时只是一心挂记着他的安危,所以才会连想也不想,当众说出她不回去了!
她是疯了不成?
天啊,烦死人了,她真的好想回家!
第三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间房里度完此生……而她的一生,应该会在今天做个了结。因为,她饿得发昏、全身发软——
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并不是屠家寨的人故意饿着她,他们照样供应三餐,只是——
她的嘴被养刁了十八年,屠家寨的饭菜,她实在吃不下!
她并非娇生惯养之人,然而,舌头对食物的挑剔却是天生的,她咽不下不经过“脑袋”烹调的食物。曾试图尝了几口,但没多久,又全吐了出来——
天要亡她呀!
纤柔的身子全身无力的趴在桌上。“嗯……家里开食堂的人居然会饿死……我跟阎王爷说,他会不会不相信啊?”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她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但没力气起身看他是谁,心想,八成是屠家寨里负责伙食的阿昆。用膳的时间又到了吗?他不是才刚来过?
“阿昆……你做莱能不能用点脑袋、用点心……我拜托你、求求你……”嗯?好像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唷……
“等你吃饱再去跟他说吧。”屠烈边说,边将托盘往桌上一放。
这声音……不知道从哪借来的力气,常家宝整个人几乎是弹了起来。
“你、你、你……”一双大眼瞠得好大,她结结巴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有一半的心思都在桌上那一大碗面上。她猛吞口水,好想吃呀……可是,她惦着他的伤,应该先问问他这几天的情况……啊……那面好香哪� �
常家宝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有话吃饱再说。”屠烈替她作了决定,同时往她身旁坐下。
“嗯嗯。”她猛点头,他好好哦,先让她吃东西……常家宝真是饿到昏头了,这是她可以自行决定的事,不是吗?
开动啰!
即使快饿死了,常家宝也绝不狼吞虎咽,这是她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既然要求人家用心做美食,当然也要用心品尝才是。
当然啦,吃东西的速度还是比平常要再快一点点点点……
“嗯……”一如往常,她脸上流露出那种尝到美味时的迷醉神情。
但听在屠烈的耳里,那是极女性化的——呻吟。这几天,被屠夫人逼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他,常想起这女人吃东西时的模样。
“好、好、吃、唷——”
倏地,俊朗的脸庞微僵,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太阳穴,将她的脸移向面碗。
“专心吃你的面!”他故意霸道地说,却仍是藏不住温柔。不把她的脸移开不行,她的眼神居然让他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常家宝完全不知道身旁的人此刻正在和理智纠葛挣扎,她只顾着吃,偶尔发出一两声美味的呻吟。
片刻,食指又现,抵住粉额,轻轻往上抬起。这回,俊朗的脸庞漾着笑意。
“这是碗,不是脸盆。”瞧她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哦。”她脸红了。吃着吃着,突然想到,这面是他做的……因为有种特别的味道,她尝过,至今不忘。
这是他特地为她做的吗?
不想、不想,越想会越烦——
她吃东西的样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认真?那双豪放的眼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那张水漾般的脸庞。
“呼,我吃饱了。”一大碗面全部扫空,连一滴汤也不剩。
“谢谢。”她轻说。简简单单的一勾话,包含着她已然明白的事。
嘴角潇洒一句。“我问你,你到底姓刘还是姓常?”屠烈还是想先问明白。
“常常常常常!我讲几百遍了!”细眉紧拢,吃到美味的好心情全被这个问题给弄拧了。“拜托你们去查一查好吗?真的弄错人了!”呜,她好想回家……
“我娘派人去查了,结果是——”他瞟了眼身旁突然一脸兴奋的可人儿,继续说道:“刘小姐失踪了,刘家派人到处找她——”
原本泛着期待光芒的脸庞倏然黯下。“蕙娘失踪了?”不会吧,这么巧?她不是从不出门的吗?
“所以——你恐怕得在屠家寨作客一阵子。”墨瞳霍地闪着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
“我——”话到嘴边突然顿住,常家宝说不出她想回家这句话,她知道,只要她说出口,他会再次不顾一切让她走……
可是,她不希望他受伤� �
她说什么都不想再看到……
重重的叹了口气,她撇开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哪� �
猝不及防地,屠烈突然握住她巧琢的下巴,转过她的脸和他面对面。
常家宝反应不过来,只能一脸呆然的看着他。
粗糙的姆指腹来回摩挲着水润的下唇瓣,猛地,一阵热热麻麻的感觉在唇心漫开……
他、他……他是不是正在靠近她?突然间,有叫热气拂过双唇,谁可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开心点,嗯?”他说,边宠溺的捏了下下颚。说罢,拍拍她的脸,像是哄小孩般。
什么?就这样?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呀?
“不急于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淳厚的声音惊回她的神志。
他说什么?常家宝愣愕的看着屠烈收回面碗,再朝她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她这才发觉——
天啊,原来,是她自己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
轰——起火啦——她的脸烧了起来。
***
灶房
屠烈高大的身躯倾靠在灶边,一手扶着左肩,边粗喘着气,斗大的汗珠淌湿了一身藏青色衣袍。
“少当家,你怎么在这?”负责伙食的阿昆来到灶房准备清洗一天使用下来的锅碗瓢盆,怎知一进来,就看到屠烈倚在灶边,一副难受的模样。
“你要不要紧。我去叫人来。”
“回来!”屠烈叫住他。“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过灶房。”
阿昆一脸茫然,搔了搔头,小声说:“夫人不是不许你下床吗?少当家你身上又有伤……”
屠烈硬是撑起身体站稳,像个无事人似的。“我肚子饿,来找东西吃。”他随口诌了个理由。
“哦,那好,我马上替少当家下碗面。”
屠烈赶紧再叫住他。“不必麻烦了。我这会儿又不饿了。”
啊?阿昆又搔搔头。
屠烈知道自己得赶快离开这里。阿昆回灶房,表示寨里的人差不多用完膳,他娘说不定这会儿正往他房里去。
“我回房去,记着,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过灶房。”
“是。”
“还有,这锅肉臊是你做的吗?挺香的。”
阿昆趋前往灶上一看,一脸惊讶。“怎么会跑出这锅东西?这不是我做的!”
墨瞳底沁着一抹别有心思的笑。“我刚不知道是听谁说,山下有人要送东西上来,八成就是这锅东西。对了,你今天不是说夫人的客人这几天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是啊、是啊。”阿昆很紧张的,回道:“她再不吃东西就糟了!”今天送饭的时候,看她软趴趴的样子,好像随时会断气似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告诉少当家这事时,少当家的脸色变得好难看,还粗声粗气地警告他,不许他告诉夫人……
大人的世界好难懂哦——
“你明天下碗面,淋上这锅肉臊,她会吃的。”
“真的吗?”
他拍拍阿昆的肩头,鼓励道:“就试试看吧。”
“好。少当家,那你要多休息哩。”
屠烈嗯了声,离开灶房。
此刻,没有人瞧见刚毅的唇松了好大一口气,是为了她……
第四章
大老远就看见常家宝站在马厩外,动也不动。连他走近、走到她身后,姑都不都没察觉。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哪四公马让你瞧呆了?”他要阉了那匹马!
吓!常家宝惊跳一下,猛然转身,一脸愕然的瞪着他,突如其来的羞红不争气地跃上脸庞。
她正想着他,想到入神了……想着好几天没见到他人,他都在做什么?奇怪的是,她问寨里的人,不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甚至看到她就像看到瘟神似的一一走避……连屠烈的房在哪儿都不肯告诉她!
到底谁才是黄花大闺女啊?搞什么,怕人家知道他的“闺房”么?蕙娘曾经告诉她,她们那种人家的小姐,闺房不仅不许男人踏入一步,连在院子走动的人都要严加管制,怕稍一不慎,坏了小姐的闺名。
不过是个土匪窝,难道也要学人家搞这种规矩?啐!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屠烈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告诉她,他伤口复发的事。那天他离开灶房后,夜里,肩上的伤口开始恶化,不但化脓,同时让他连续发了好几天高烧。
常家宝本来很恼的,可看他略为憔悴的模样,她实在气不起来。
她抬眼斜睇着他。“你……你瘦了?”溢于言表的关切藏也藏不住,好像还多了点什么,她发现到了,于是又改口问说。
“怎么,有钱有势的屠家寨也会缺粮食啊?”
这几天她出来走动,才开始对屠家寨有点基木的认识。当然也包括了屠、刘两家那又臭又长的往事。
屠家寨统领着五岳黑帮,五岳的范围几乎涵盖整个中土,只要不违反屠老爷子当年立下的规矩,他们是各种黑买卖都接、都做。照这么说来,皇帝管不着的事,他们几乎全包了嘛!
“会不会骑马?”他扳过她的身子,轻推她进马厩,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常家宝点头,这才想起自己来马厩的目的。
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回家� �
“我想骑马四处走走,行吗?”
“行。你骑这匹。”屠烈站在一匹赤棕色马匹前,边轻抚着马背,边朝常家宝说道。
“不,我想骑这匹。”她说,径自走向一匹全身毛色黑亮的马儿。
屠烈偏过头,想看看她所选的马,脸庞却倏地一僵,他急吼。
“不要靠近它!”
莲足顿住。她转过头,一脸不解。这马有病吗?
屠烈急步趋前,把她与黑马隔开一段距离。“‘拂影’野性极重,除了我,旁人别说是骑它,连近它身都不容易。”而她,选择了他的马……
常家宝回头再看一跟她刚所选的那匹黑马,果真如屠烈所说,它似乎感觉到她意图靠近,马蹄轻刨着地面,一副想随时痛宰侵犯者的模样。
“瞧,它在瞪我呢。”说罢,她朝拂影顽皮地吐吐小舌,做了个鬼脸。来咬我呀……
“你不怕?”
“怕什么?它会把我吃了不成?”她一脸不以为然。
他轻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态度对待拂影。
凝着笑颜,少女的心已数不清是第几回因他而怦然。
低低沉沉的笑声,轻轻敲着少女初识情爱的门扉,在踟蹰开与不开之间,常家宝突然转移了心思。她发现到,屠烈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个浅浅酒涡,可惜被胡髭掩住了。
那好迷人。
浓长的睫半掩澄净的眼,她有点迷惘……
她咬咬唇,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再清清喉咙,然后抬起头,一派大方的问他。
“豹子,你有空吗?”
浓眉习惯性的微挑,等着她说出意图。
她再咬了咬唇,在浅浅的吐纳之间稳住气息。“陪、陪我骑马好吗?这里的地形我不熟,怕会……找不到路回来。”
墨瞳更暗了,像是深不见底的幽穴,教人猜不出此刻的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惟一能读出其中涵义的,是向来不羁的嘴角轻轻上扬。
他爽快答应。“走吧。”
***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林间、溪涧,屠烈引着常家宝来到一处野草丛生的坡地,蓬密的野草高齐马肚,马跑在上面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是在渡水过河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