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九焕也笑了,他这拜把兄弟难道还不了解他娘的脾气吗?只要屠夫人认定的事,就是事实。
“夫人为了要你回去,各种方法都试过了,最后只好从我这儿下手。不过是回去一趟,有那么困难么?”
“是不困难。只不过,我娘不是挂念我这个不孝子,她是念念不忘和刘家的恩怨。”
“刘家?”记得屠烈跟他提过这事。“莫怪你娘急着要你回去。”
这话语焉不详,屠烈略收下颚,朗目盯着云九焕,等着他说下去。
“听说,刘家老爷又升官了。而且,今年刘府办的春日宴比往年都来得盛大,光是帖子就发了将近一千张。”
屠烈哼笑了声,也说了句。 “莫怪。”看到刘家人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娘绝对是恨得牙痒痒。
屠、刘两家的恩怨,说来真是件又臭又长的往事。两家没什么血海深仇,前三代比邻而居,却为了一场义气之约而结下梁子。
话说——
二十年前,屠老爷和刘老爷都还只是年轻小伙子,屠烈也才不过三岁大。年轻气盛的两人一心一意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刘老爷认为,要做就做大。放眼天下,除皇帝老于最大外,就属黑白两道的老大。然,人生短短数十寒暑,光是称霸一道恐怕就得花上大半辈子,等到成为黑白两道霸主的那一天,一只脚差不多也进了棺材等着另一只脚踏进来,所以,哥俩好决定,各自选择一条路发展,待功成名就之日,两造利益结合,屠、刘两家势必从此名扬天下。
这时,问题来了。谁走白道,谁往黑道?
猜拳决定。
这也就是屠家寨的由来,梁子也就从那时结下。
屠老爷为人四海,一言九鼎。自约定后,他带领着一帮兄弟认真打拼,几年下来,屠家寨的黑麒麟旗扫遍大江南北,虽说屠老爷子专做黑买卖,但盗亦有盗,屠家寨从不欺压善良百姓。反之,举凡贪官污吏、强盗暴匪,无不受其“照顾”。也因此,才能为今日统领五岳黑帮的屠家寨打下好根基。
刘老爷就没屠老爷这么苦干实干且顺利了。
当年赴京赶考,往仕途发展的刘老爷,不幸名落孙山。基于生命有限、时间宝贵,他当机立断,放弃赴考之路,转而从商。但身无一技之长的他,只能从小吃摊做起,做了三天,又发觉不对劲,再度放弃。
刘老爷左思右想,决定走捷径捐官,也就是花钱买官位。他想,先从小官做起,若能有一番作为,也许从此平步青云也说不定。于是,他向当时已小有成绩的屠老爷借了笔钱,向朝廷捐了个官儿。
下一步,刘老爷开始计划,着要如何才能够平步青云?他想到最快的方式——剿匪,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匪”。
屠、刘两家就这么杠上了。两方对峙过程又臭又长,以下省略。总之,很神奇的是,两家针锋相对,不见一滴血。
再过几年后,屠老爷积劳成疾,两脚一伸,直奔西天享乐去。留下屠烈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年,屠烈十岁。
屠老爷过世,刘老爷升官,从此,屠、刘两家形同陌路,不相往来。
屠夫人性子烈,吞不下那口气。照她的说法。“那姓刘的全靠屠烈的爹才有今天的地位!他凭什么?!”最后一句,另加十响回音。
“这仇我记下了!”屠夫人就这么记了十几年的仇。
“那算哪门子的仇!”屠烈轻嗤一声,整个人舒适的往椅背靠,两手往后支住后脑勺。
云九焕明白好友的意思。但对于别人的家务事,他向来不多言。
屠烈慵懒的叹口气,湛亮的眼轻睨窗外浮云。“过得开心、过得好,不就是最好的报复?”
突然,眼角余光瞄见对街一景,没留意到云九焕因他的话而陷入短暂沉思。
春风徐徐,轻轻撩起淡紫碎花裙摆,风儿乘机偷吻了下纤自足踝,须臾,裙摆赶紧回头趋走风儿,掩住那细致的嫩白。
纤细的足,纤细的人。
她蹲下来安抚门前哭哭啼啼的小娃儿,向上微弯的菱唇不知道哄着什么安慰的话,只见水莹莹的眼底漫着柔情。
她拿出一小块白白的东西逗着小娃儿。是零嘴?
白丝绢轻拭小娃儿红扑扑、泪盈盈的脸。不远处,体态丰满的妇人急急奔来,小娃儿转身,一大一小抱满怀。是走失娃儿?
欣然的笑容漾满芙蓉脸庞。里头有人唤她,她回头应了声,再朝一大一小笑说了些话,彼此颔首,她转身进食堂。
云九焕回过神,正好瞧见屠烈专注盯着对街欢喜堂。他只看到从门前离开的母女俩。
“那家店只做一般家常菜,名气也是不小。”
屠烈回过头,放下支着后脑勺的手,率性一笑,且将那短暂的美好搁往心底一角。
“下次,真要请兄弟吃顿饭,就选对面那家。”
“怎说?”
屠烈扯扯嘴角,拿起桌上的象牙箸轻敲。”瞧,我们坐下来多久了?连粒花生米也没看到!”依此推敲,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上菜啊?
云九焕轻笑。“慢工出细活吧。”
屠烈喔了声。“莫怪——先给咱们这么大一壶茶!”好有心机呀,先让客人喝撑了,菜好慢慢上。而那茶壶,对魁梧的屠烈来说称得上“大”,可见有多大!
云九焕难得尴尬。“那……就先喝茶吧……”
***
“宝姑娘,老板找你。”
“喔,我马上过去。”常家宝先应了声,再回过头,朝腻在母亲怀里的稚儿笑说:“小娟儿,你可别再乱跑了唷。”
满嘴茉莉凉糕的小娟儿很认真的点头,她再也不敢乱跑了,刚刚发现娘不见的时候,她好害怕,还好有好心的姐姐和她说话,安慰她……
“麻烦姑娘了。”小娟儿的母亲连忙道谢。
“哪里。那,我进去忙了。”
彼此颔首别过,常家宝转身一进食堂,迎面好几位客人刚结完账。
“李大爷、胡二爷、赵伯伯、王伯伯,慢走啊。”嘴边挂着邻家女孩般亲切的笑容,真心诚意和每位客人道别。他们都是欢喜堂的常客,常家宝认得每一个人。
“宝姑娘,你忙、你忙。”
往里头走——
“阿爹找我?”她在食堂和厨房之间的廊道遇上常菜。
“刘大人府的春日宴,这回你跟同玖还有他那帮徒弟去。”
“阿爹不去?”边说,边随着她爹走入整理时蔬的中庭。
“是去不成。”常莱弯腰拨了拨拣好的菜叶,挑出几片不够完整的,扔进一旁的竹篓,再说:“你季三叔的大儿子娶媳妇,我得去帮忙。”常家宝称他作季二叔的人,是常莱的同行兼好友,两人有二十多年的交情。“而且,我想让阿玖那孩子学着独当一面。”
玖师傅虽是欢喜堂主厨之一,但平日沉默寡言的他,从不涉足欢喜堂的生意,他成天窝在厨房里,只做一般厨子做的事。
常家宝明白她爹的用心。他一直希望天分极高的玖师傅,能够出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只做家常莱的欢喜堂对他来说,发展有限。
“阿爹你放心,我会帮着你督促玖哥哥。”常家宝拍拍胸脯娇声说道,俨然一副大姐照顾小弟的模样。也不想想,人家可大她四岁哩!
“哦,那谁来督促你?”
什么意思?
常菜刻意长叹一声。“老季真是好命唷——儿子才十六,就早早娶了房媳妇,等明年春大概也添了孙子,哎,反倒是我那宝贝女儿的真命天子,连个影儿都受瞧见!”
又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
这下换常家宝唉声叹气。 ”哎唷……要是有缘分,早晚都会碰上的嘛,急什么呢?”
“就怕你愣傻傻的,不知把握。”
她不服,噘起小嘴娇滴滴的反驳。“什么话呀,应该是要那个人好好把握住我吧?”
“哼,就怕真碰上了,不知道让人家记得你,怎么把握?”父女俩当场抬起杠来。
细眉轻皱。 “那、那……那是他的问题,又不是我!不跟你说了,我去前头帮忙。”说完,转头就走。很任性的举动,可她那娇俏的模样,实在让人气不起来。
“丫头——”常莱在背后喊道:“总之,主动一点,起码也要撂下闺名,不然就丢个手绢什么的,好让人家对你有印象啊,听到没?”
好俗的伎俩!常家宝当作没听见。
殊不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常家宝的真命天子出现了,且在无意间,悄悄将她搁往心底一角——
第二章
院落一隅,天暗,新月刚露出脸,照不到潜入的人影。
“就那间?”粗犷的声音问道。方正的下颚指了指对面那间门外悬着两只红灯笼的房。这人生得粗犷,一颗光亮亮的头,那亮度丝毫不逊月色。
“没错。”男人高高瘦瘦,干净的脸庞让他整个人显得斯文,了点也不像是绿林出身。
“走。”光头男利落说道。
“等等。”
“等啥?”光头男不耐吼道。
高瘦男冷觑他一眼,咬牙说道:“小声点,你是怕没人发现咱们吗?”
“冲进去,把人带走,这么简单的事,你这娘娘腔还要另啰嗦啥?”
“楚进你——”薄唇微微扯动,深吸口气稳住自己。“我不跟你这大老粗计较,总之,夫人说只带走人,不许咱们打草惊蛇。”
”好好好,就听你的,等,我等。”楚进也是明白自己粗暴得很,说不定光是开个门,就足以引起刘府的注意。
此刻,闺房里的人,丝毫不知门外暗藏危机。
“宝姑娘,好了吗?”屏风外,细细的嗓音充满着期待。她是刘大人千金,蕙娘。
娇美的脸蛋先探出屏风,黑黑亮亮的眼珠子溜转了一圈,两片可爱的唇瓣不自在的抿一抿,再尴尬的笑了声。
“快点出来让我瞧瞧。”
“嗯……你不可以笑我唷……”
蕙娘轻笑点头。旋即,清丽的脸庞浮起一片诧然。
是惊艳。
“是不是很奇怪啊?”常家宝步出屏风,腼腆的咕哝道。从小到大,她从没穿过质料这么好又这么软的衣裳。
蕙娘猛摇头。“不、不,你好漂亮……连我都瞧傻了呢。”
这是真的。这一袭湖绿色轻软丝绸裙裳,纹样精美,完全衬托出她又娇又俏的气质,融合了少女的清妍与小女人的妩媚。
家宝粲粲一笑,精伦的笑容,犹如浮荡在湖绿色的水面上,一朵兀自绽放的莲花。
“这衣裳送你。”惹娘开心的说。
“唉?怎成?”她哪能收下?这衣裳的质料和手工,一看就知道所费不赀啊。
“不都说要做好姐妹了吗?我有的你也应该有。”
蕙娘虽和常家宝同年,但和在市井中成长的常家宝相比,显得既柔弱又娇气。巧的是,两人都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加上常家宝的个性亲切又开朗,这几年刘大人府邸的春日宴都交由欢喜堂承办,两人也就这么熟稔了起来。
常家宝轻笑。“改天你要是来欢喜堂找我,我带你吃遍整座城!”
“好。”才允诺,蕙娘漾着兴奋光彩的眼眸倏然黯淡下来。“就怕……根本投机会出门。”
“怎会没有?嗯……”食指点着下巴,常家宝垂眸想了下,心生一计。“回去前我去跟刘大人说,邀你来我家玩。”
“我爹不会准的。他从不许我‘玩’。”
“这样啊……”常家宝努努嘴,知道他们这种人家的规矩。
什么规矩?很多规矩,族繁不及备载,三天三夜讲不完。
她耸耸肩。“其实,不出门也没什么关系啦,你是千金小姐嘛,当然不能像一般人那样的抛头露面,我爹就常说我像个野丫头似的,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也没有……”这样绝对找不到好婆家!这一句自动省略。
而且,这些安慰话听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要常家宝学人家做千金小姐,不如把她当包子蒸了,还比较痛快些!
蕙娘当然不服气,足不出户的她,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是我,肯定不会这么说。”
“是吗?”俏丽的瓜子脸微微侧着,笑说:“这样好了,今晚我就穿这身衣裳过过干瘾,学你做一晚千金小姐,看看你这千金小姐到底好不好当,嗯?”
清脆甜美的嗓音,轻易就消弭了蕙娘的沮丧。
“嗯。”
“不过,我得先去厨房看看玖哥哥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待会儿再过来陪你。”忽而想起什么,再道:“哦,那我得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方要转身进屏风更衣,蕙娘动作极快的拉住她。
“不必换啦,你就穿这身衣服去,玖师傅要是看到你这模样,说不定从此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呢!”说着说着,小女人思春的羞红,毫无预警地爬上清丽的脸庞。
常家宝只能干笑,个中原因她无法对旁人讲。为避免不必要的解释,她只好附和。“好吧,就听你的。”
房门开,湖绿色裙摆不着痕迹的掠过门边。
房门合上。
常家宝边走边轻抚裙裳,柔柔的触感,不忍释手。
突然伺,还来不及反应,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眼前一黑,她失了意识——
“楚进,你下手太重了!”
“啥?!我只用半根手指的力道。”迟疑了下,瞥了眼横在肩上对他来说毫无重量的人。“不会吧……”这么嫩?
有点不安心,楚进侧身,说:“杜非,你探探她的鼻息。”
杜非瞪他一眼,掀开包裹纤纤娇躯的黑麻布,伸指一探。
“算你狗运,刘大人的女儿要是出事,包准你吃不完兜着走。”事实上,他搞错了呀!
“啰嗦!”
倏地,两道黑影一跃,翻出围墙——
***
“哼,想不到那姓刘的女儿长得倒是挺标致。”屠夫人站在床边,冷眼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她不懂,真的不懂。那姓刘的凭什么升官发财,又生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依照惯例,最后一句话的回音在空气中环绕十响。
“夫人,您打算如何处置她?”杜非问道。
“老爷子生前立下规矩,屠家寨只劫不义之财、不义之人,在屠家寨的规矩底下,我能怎么处置她?”屠夫人冷冷一笑,续道:“我会好好‘招待’她。”
说穿了,就是让她留在屠家寨一些时日,让她爹……也就是屠夫人口中“那姓刘的”干着急,越急越好……然后,再把屠烈找回来。
以她儿子不凡的相貌、浑然天成的魅力,那姓刘的女儿铁定会“哈”上,然后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嘿嘿,她了解儿子的个性,连她这个做娘的都绑不住了,遑论区区一名女子?她相信,屠烈绝对会不告而别,留下心伤不已的那姓刘的女儿,到时候,再把他女儿送回去,女人家嘛,多半死心眼,苦衷委屈只会一股脑儿直往自己身上堆,那姓刘的还能怎么办呢?只有捶心敲肺哕,哈哈哈。